【一个人,究竟要走多远的距离,才能在时光的尽头,追回曾经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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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一如他的名字般,短暂的沉默下来,乌萨斯昏暗阴沉的天空飘落着小雪,那雪其实没多冷,可飘打在身上,却依然叫陈默觉得刺骨。
也许并不是因为雪的缘故,而是这片让他熟悉的严寒大地,是在这片土地上的雪勾起了他一些难以遗忘的记忆。
记忆里也曾有人和阿丽娜说过相同的话语,对要杀死他们的敌人宽宏大量,这又他妈是那儿来的善人。
陈默望着阿丽娜眼里的坚决,这个外表看起来瘦弱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埃拉菲亚,她身躯脆弱,可内心强大,强大但也愚蠢。
这片大地总是叫善良的人吃亏,令他们饱受苦难,遍体鳞伤,不知从何起,善良也成了一种错误,一种可笑的,不能理解的错。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这个想法可能会害死你?”陈默忽然问。
“但我依然相信您没有恶意。”
阿丽娜没有移开目光,她看着陈默,没有半分软弱。
“仅凭自己的看法?”
“我不了解您,列夫先生,所以只能凭自己的看法,我们大多数人对待别人都只能依靠自己的看法,如果说我看错了,那我不会有任何怨言。”
“……”
陈默没有回答,他再次沉默下来,似乎在思考什么,阿丽娜并没有催促。
“眼见不一定为实,阿丽娜。”陈默说,“你最好不要用善意来看待自己不了解的人。”
“那列夫先生也是用这种眼光来看待我的吗?”阿丽娜问。“我宁肯认为列夫先生您是因为担心我所以才在这里救下我,也不愿意相信您是因为一些别的目的,从我身上察觉到了什么,一路跟过来。”
“……你很聪明。”
“因为您说过自己并不是画家。”阿丽娜回答,她望向陈默手中的长盒,她猜到了里面装着什么。
风雪吹着陈默黑色斗篷的衣角微微飘荡,渐渐淹没在雪地里留下的凌乱脚印,驼兽轻轻打着响鼻,天色更暗了些,雪正在变得越来越大。
身材单薄的鹿立在雪地里,她的身躯不像是陈默记忆中的高大健壮,可两个身影却总容易在陈默的视线里重合。
他甚至已经忘掉了那个人的模样和相貌,他甚至想,如果是这时候的自己又遇上他,会对他说些什么。
后来他没有了队友,他也不再需要队友,不是因为他天生性格冷漠孤僻,而是因为他体会过拥有又失去的滋味。
他以为自己会大叫,会痛哭流涕,会悔恨。
可那晚上他很安静,安静的躺在052床上,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法去思考,什么也没法去记起。
他就那样,沉默着,平静着,度过了在这片土地上最后也最艰难的时光。
因为没人回来在乎他失去了什么,也没人会因为他嚎啕大哭来救他脱离苦海。
什么也没有,他只能靠自己。
他的喜怒哀乐,他的满腔恨意。
可能正是因此,他才成不了一个好人,因为好人总让自己和别人搭上性命,而人一旦死去,就永远不能死而复生。
乌萨斯雪原。
临时营地。
“你们居然连援军也一并打垮了?”感染者战士难以置信又敬佩的望着一身疲惫带着伤痕归来的塔露拉和盾卫们:“不愧是塔露拉!”
“感染者同胞们呢?”
塔露拉的军装上染着血,透着还未燃尽的焦味,提着剑的她望着前来接应的战士问。
“已经安排好了,我们找的那个备用据点有用。”战士急忙回答。
塔露拉轻轻松了口气。
“清点过人数没有?”她还是有些不放心。
“清点过了,有几个孩子哭着说什么姐姐没回来之类的……”那战士说,又轻轻摇头:“不过这种事有些常见了,唉。”
“……”
塔露拉心里忽然涌起了巨大的不安,她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思维因此受到干扰,这时候阿丽娜已经回来了吧。
她想。
应该不是她,她往常出门都要不来多久的,不会这么巧。
不会!
“塔露拉!残存的纠察队我们已经发现了,看来是一直在逃。”担任通讯的盾卫在这时候忽然汇报道。
塔露拉猛地回过头。
“逃向那里去了?”
“东边,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找到之前我们赶走的那几个人。”
盾卫说,她看着塔露拉突然冲出了队伍,她向着东边跑去。
“塔露拉?!”
盾卫们错愕的望着她的背影。
“等,等等!塔露拉,你去哪?”
昏暗的天色下,德拉克的脚步仓促而急切。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长靴被冰水浸透。
奔跑的腿脚深陷阱反射着刺眼光芒的雪地。
她忘记了用雪橇。
忘记了骑上雪地车。
体温将雪全都融化,她在泥泞中奔跑。
仿佛感觉不到时间在流逝,感觉不到扑面而来霜雪。
寒风钻进肺里。
痛觉刺进大脑。
呼吸是那么艰难,每次呼吸都伴随着胸口的刺痛。
德拉克仓惶失措的奔跑在雪地里。
她忘记了理想。
忘记了安危。
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甚至忘记了时间。
那两个身影就那么在模糊的风雪里出现在了德拉克的视线内。
炽红的火点燃了这片天空下的昏暗。
一想到会失去阿丽娜,她就再也无法容许自己冷静下来。
“塔露拉?!别……”
阿丽娜看到了出现的塔露拉,她只来得及开口叫出德拉克的名字,她看见塔露拉握住了大剑,那剑身上燃起了刺目的火焰,高温将地上与树枝的积雪融成沸腾的热水,弥漫的蒸汽被灼热的气浪撕的支离破碎。
热浪吹起了那身厚重的斗篷。
德拉克的剑忽然停了下来。
塔露拉停下了脚步。
滴答。
泪水正从她的眼角坠下。
塔露拉怔怔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那只握着武器从未有过动摇的手正在轻微颤抖,她用力握住了自己手里的剑柄,却依然觉得它是那样沉重。
火焰熄灭了,如果不是融化的雪露出了地面的泥土,如果不是热气依旧在弥漫,如果不是树枝还在滴落着融水,似乎那火从未出现过。
“塔露拉……”
阿丽娜轻声呼唤着,可德拉克仿佛听不见她的声音。
阿丽娜从来没有见过塔露拉会露出这幅模样,她想要问些什么,可看着面前的场景,她缓缓安静下来。
陈默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遇见塔露拉。
这一路走来,他找了这姑娘那么久,可她就像是在躲着自己,没能露出半点痕迹,终于等到陈默好不容易以为自己得到了些有用的线索,她却又突兀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望着愤怒的德拉克从远处从来,那灼热的火焰倒映在陈默的眼底,他甚至没想过要去阻止。
陈默以为等到自己找到她的时候,应该会有很多话想要对她说,虽然他还没想过那时的自己要说些什么,虽然她还不能确定塔露拉是否还记得自己,她长大后又是一番什么模样,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那时的自己心里总有许多担忧,有许多以为等见到她的时候想告诉她的话。
我终于找到你了,或者你还好吗。
可真到了这个时候,看着面前这个和自己记忆中完全不同的姑娘,看着她那张依稀还能辨认出过去痕迹,如今却变得成为成熟也让自己愈发陌生的面孔,只有那头亮眼的银发和她鲜红的瞳孔还不至于叫自己觉得陌生。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明明之前思绪万千,可现在却什么也记不起来。
记不起自己想对她说什么,记不起自己该对她说什么。
所有的思念,所有人的过往,所有这一路走来的失望和困顿,到了嘴边时,只能开口叫出她的名字。
“塔露拉……”
以为熟悉的名字,终于在这一刻察觉到了在岁月流逝中它对自己而言的陌生,也终于意识到了仓促间跨越时光的无奈。
“……你?”
塔露拉下意识后退了几步,她微微张口,望着那个在自己剑锋前的男人,她想确认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却再也问不下去,她不敢相信,她也不敢去想。
十多年了,她如何能让自己想象在某天,在这片雪原里还能遇上一个她快要忘记了的人,一个她以为这辈子再也无法遇见的人。
从他离开孤儿院的那天起,从她被带到乌萨斯的那天起,从她决定踏上这条路的那时起,塔露拉就再也不敢有任何期望。
也许他已经忘记了自己,也许他已经有了新的人生,也许如今的自己不该去奢望这些,走上了这条路的她,不想去拖累到谎话精。
一如那些从未寄出去的信件一样,只是她一个渺小卑微却又自欺欺人的寄托罢了。
或许连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条路的尽头,对她而言是什么。
“我回来了,我说……我,回来了。”
十多年了,这句本该早点说出口的话,真到了说出口的那天才发现,原来一切都不一样了,原来曾以为熟悉的人竟然变得陌生,原来能在龙门实现的那个小小的愿望,到头来愿望中的两个人都远离了那座美好的城市。
还剩下些什么呢。
“我……真的,你……可是……不,不对……”
塔露拉语无伦次的说着,她的思绪变得一片混乱,从担忧,后怕,愤怒到错愕,彷徨,难以置信。
这短短的几十分钟里,却好像已经经历了太多。
她已经无法分清楚自己现在是在一场看似美好的梦里,还是身处现实之中。
直到她忽然感觉自己被人抱在了怀里,那个怀抱陌生却又真实,仿佛在瞬间将他拉回了现实。
白色的德拉克立在昏暗天空下的雪地里。
她的耳畔响起了声音。
“小塔。”
塔露拉仿佛如梦初醒。
沉重的大剑从她松开的手中脱离,无声砸落在雪地,雪越来越大,一如她白发的雪飘落在眼前,德拉克安静了下来,她的不安和彷徨像是倾倒的城墙,开始土崩瓦解。
塔露拉终于安稳了下来。
她缓缓抬起手抱住了面前的人,靠在他肩头的德拉克闭上了眼睛,她仿佛能听见他的心跳,那声音在告诉她,这不是一场虚假的梦。
“你终于回来了。”她轻声说,又低声抱怨:“怎么那么久……谎话精。”
怎么我一回头,就找不到你了。
怎么你说自己会回来,可是我等了你一天,两天,一个月,十几年,你还是没有回来。
那两人相拥在昏暗天空下雪地的身影让阿丽娜不忍心去打破。
在这个冬天傍晚的大雪里,塔露拉总算遇到了一件好事。
从认识塔露拉的那天起,阿丽娜就从未见过塔露拉像是现在的模样,她心里有什么话,心里有什么担忧,她通常不会告诉任何人,如果你不去提起,她只会将这些藏在心里。
从外面看起,她是个坚定而又自信的人。
她的性格坚强,她仿佛从不会懦弱和退缩,她没有半点脆弱,即使是最艰难的时候,她都给人一种一定能挺过去的感觉。
她总是将一切都想得太容易了,她心里对每件事都有自己的见解,她又自己的想法,又习惯于将它们想象的太过美好。
阿丽娜不讨厌这样的塔露拉,她不讨厌任何模样的塔露拉,可阿丽娜担心这样的塔露拉,担心她将问题都承担在自己身上,担心她将凡事看的太过美好,担心她总是看起来和众人在并肩,却将自己摆在最前面。
担心她一个人强撑着,她像是在逼迫自己,这样的塔露拉让阿丽娜担忧,总有一天塔露拉会失望的,这片大地,她的那些想法,总会让她自己失望的。
可现在,阿丽娜终于稍微放心了一些。
她忽然觉得至少塔露拉还是有自己想要的,不像是她说的只是为了感染者,没那么伟大的,只是她心里所希望的,一个平凡人的稍微自私的想法。
这样的才真实。
这样的塔露拉更让阿丽娜欣喜。
“嘶,咳咳……”阿丽娜轻轻咳嗽了两声,她身上的伤疼的不轻,她出声打破了安静:“我不是很想打扰你们,可是,天快黑了哦,塔露拉,你们打算在这里过夜吗?”
后来,在阿丽娜眼里,陈默成了和塔露拉一样的人。
因为列夫这个名字,阿丽娜说陈默和塔露拉简直是一模一样,说起谎话骗人来都是一个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