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明
卡兹戴尔西北,战场外侧
小雨,离庭驻地主营区
房间内点燃了灯,灯光将人的影子映在厚重的暗灰色帐篷布面。
雨声从外面响起,夜风里飘荡的雨点反射着营地内摇曳的篝火,一整队全副武装的人马迎着风雪走进营区入口。
地面泥泞不堪。
小雨搭在漆黑的都碰上,却掩盖不了他们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以及战场尚未散去的硝烟,那血迹混杂着雨水流淌,仿佛化不开的瘀痂。
刚刚送走巴别塔信使的泥岩掀开帐篷门帘,等到看清帐篷内的景象,她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想说的话堵在了喉咙,她握着加密信件的手指下意识握紧,想要迈动脚步,这时却恍然觉得双腿是如此沉重,沉重的让她仿若深陷泥泞。
陈默抬起头,望着站在门前的泥岩。
医护兵缓缓解开他身上的甲胄,甲胄下,内衬早已被鲜血浸透,血迹顺着衣襟和手臂流过床面,又沿着床沿淌落在地。
他脸色苍白,医护兵小心翼翼剪开被血染透的内衬,泥岩看到他的身体在轻微颤抖。
“scout那边……有结果了?”
他低声问,声音虚弱沙哑,好似说话都要用尽力气。
粘着血迹的内衬被剪开,露出胸膛上那道狰狞的仿佛要将身体拦腰切断的伤口,皮肉外卷,他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握紧,仍由医护兵清理那道狰狞的伤口,小心切下焦黑的皮肉与血污。
“都在这里,霍格他们收集到这些东西后,立马派人送了过来。”
泥岩拿起手中的信件。
“那就好。”他轻喘了口气,好似放松下来。
“是。“
”我受伤的事,不准……告诉,任何人,只能你,一个人知道。“
他又嘱咐道,微微垂下视线,泥岩看着混杂着血迹的消毒药剂流淌下来。如果不是他的身体在轻微痉挛,泥岩甚至以为他感觉不到疼痛。
“长官……“泥岩哽咽着忍不住开口。
他的话语还在继续。
“通知霍格,等到巴别塔做出安排后,就将我们的人,撤回来。“
“长官,这些还是等你伤好之后再看。“
她忽然将手里的信背到身后。
“全部送到巴别塔去吧,这次我就不看了……也不必再留下副件。”
泥岩仿佛明白了什么,她放下那封信,接替了医护兵的工作,副官小姐脱下手套和军服,半跪再他身前,可看着那道狰狞得伤口以及焦黑得不成摸样的皮肤,她得手指如何也止不住轻轻颤抖。
“怎么伤的这么重?“
萨卡兹的眼角泛着泪光,眼泪从萨卡兹的眼角滴落,她小心翼翼的触及伤口。
明明回来时,泥岩还没看到他受了这么严重的伤,明明之前还好好的。
“不碍事,赫德雷那些人……你安排好了?“
“他们伤的很重,我们的人已经将他们送到了后方的野战医院,正在联络巴别塔派遣医护人员。“
“这次以后,不要继续看着那群人了,他们想去哪里,想做什么,就由他们去吧。“
”是。“
“告诉苏恩杨和卡尔,让他们准备好联络王城和西边的暗子,武器,情报,药品,这些要在这场战事结束之前,配发到人们手里,让他讲给他们听,他们做这些事的意义,告诉他们,特雷西亚的想法。“
“好。“
“贵族和议会那边,要霍格盯紧,以免残留的赦罪师引发变故,告诉他殿下没有做出决断之前,不管发生什么,任何人不得擅自行动,包括巴别塔的人,除了殿下的命令,谁也不要理会。”
他闭上眼,或许是身上的伤太痛,他的额头满是细汗,这次他停下来十几秒,才重新开口。
”再……将以前留在我们手里的文件存档,一并销毁,人员名单送到殿下手上,你辛苦一趟,亲自……去做。“
“好。“
他忽然伸手紧紧抓住了萨卡兹的手腕,盯着泥岩的眼睛:”记得,我说的这些,一个都不许有差错!“
“我记住了,长官。“
“去吧。“他松开手。
“您内脏的伤太重,不要再继续说话了,大人。”
泥岩没有反应,她只是默默抓住了陈默染血的手,握的很紧,仿佛不愿意松开,垂下头,让人看不到她的表情。
“去吧,泥岩,我没事,出去前别忘记收敛好自己的情绪,外面的事,交给你,不要……咳咳……不要让战士们的血白流,卡兹戴尔,战争要……要是结束了,等战争结束以后,有什么话,留到那时……咳,再说也不迟。”
后来泥岩想,也许在那时候起,她的长官就没想过要继续留在卡兹戴尔,也许在那时候起,她的长官就已经猜到,这场战争结束后,卡兹戴尔将如何来对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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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23:15分
“我们……赢了?”
残余的纠察队在收到据点的求援后并没有选择回援,陈默高估了这群纠察队员的勇气,事实上在接到求援通讯的那一刻,那些外出追击感染者的纠察队就选择了撤退。
他们有数种理由来开脱自己的行为,比如一股来历不明的,数量庞大且据有一定武装力量的感染者袭击了他们的据点,他们拼死抵抗,无奈寡不敌众,驻地长官只能派遣他们求援,然而等到他们找到援军之后,已经是好几天之后的事了。
驻地长官英勇奋战,以身殉职,又或者脱下这身纠察队军服,他们依然有很多去处,总比回去送死要强。
这群纠察队完全不能被称为军人,一如乌萨斯军方内部对他们的评价,乌萨斯军队不屑于花费时间在搜寻毫无抵抗之力的感染者身上,也许乌萨斯军尚且还有军人的坚守,所以才有这臭名昭著横行乡野的感染者纠察队存在。
这群由流氓和混混组织起来的恶棍,披着乌萨斯军装,即使是乌萨斯的军警也对他们不屑一顾,但偏偏在面对乡野间的村庄时,这群人却人人恐惧。
据点的主官是一名中年乌萨斯人,军衔中尉,负责整个据点以及这片区域的所有村庄的纠察,包括对矿场的协防以及监管,当帝国派遣税官和矿监时,大多是由熟悉当地的他们代为执行,而有时他们也趁机以这种名头增收各种苛捐杂税,捞取好处,一般税官们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来的好处税官和纠察队平分,或者是那些无力缴税的人口,纠察队便会以劳役的名头强制将他们征召到帝国矿场,而这种变相买卖人口的行为,通常会使他们从矿监手中获得一笔额外收入。
矿监又将一部分乌萨斯农民,以各种名义变卖到奴隶主或地主,工厂主手中,充当私产,以牟取利益。
类似的事情,在乌萨斯乡野屡见不鲜,这也是乌萨斯的农民为何如此恐惧纠察队和感染者的主要原因之一。
因为一旦和感染者扯上联系,就意味着惹上了这群无恶不作的黑虫子,而纠察队也对这个结果很满意,满意从人们眼里见到的敬畏,满意他们的识事务,也满意自己能够主掌别人命运的感觉。
让这群人去对付手无寸铁的农民还行,可倘若让这群人踏上真正的战场,或许在接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这群人重有不少就会悄悄逃走。
这也是乌萨斯的感染者为何遭到如此苛刻待遇的主要原因,倘若乌萨斯的感染者取得了一定的社会地位,那么对现阶段的乌萨斯而言,将引发出更大的也更激烈的社会冲突。
这个国家积如累卵,以至于它所做出的任何一个抉择都离不开感染者这个大前提。
那名中年纠察队军官被砍死在自己的办公桌内,乌萨斯纠察队的旗帜被愤怒的感染者们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陈默并没有去阻止他们那么做。
“我听说你让人安葬了那些死去的纠察队员?”
战士们正在将据点内的物资搬运上车,对他们而言这场仗打得太过陌生,但结局时好的,他们没有打过这样的仗,仿佛以前难以对付的纠察队,现在一下子变得简单了起来。
因此他们看陈默的目光了多出了一些其他的色彩,即使时雪怪小队也是如此。
这个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人,好像……真的有点不一样。
在他的指挥下,他们居然能轻松就拿下了这个据点,打败了一个连的纠察队,虽然塔露拉和游击队在的时候,他们同样能做到,可如果是相同的处境,绝对不像现在这样轻松。
但对陈默而言,他只是选择了自己最擅长的方式来对付一群没多少战斗力的三流队伍,有这种结果毫不出奇。
霜星找到陈默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坐在据点的一座营房后面,指尖夹着从那名中尉包里找到的香烟,看着手里那张照片。
听到霜星话语的他转过头,披着斗篷的白兔子正走来,停在营房的台阶下,仰头望着陈默。
“对。“
“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问,语气平静,像是好奇,完全没有因为陈默下令安葬迫害他们的敌人而有任何不满和负面情绪。
“我有很多回答,你想听那个?“陈默说,他将手里的照片递给霜星。
照片上是一对母女,年轻的妻子抱着十多岁女儿,背景在某座乌萨斯城市的街道,天空很蓝,阳光灿烂,笑容温暖。
“从据点长官的尸体上找到的,他是一位父亲,在乌萨斯某座城市里拥有一个家庭,妻子和女儿,兴许她们还在等着他回去,但他回不去了,因为今天,乌萨斯的一个……很多个家庭永远失去了一个人。“
陈默语气平淡。
“那他至少能有一个家庭,还有回去的可能。“霜星说。“感染者里很多人都失去过这些,失去了自己的家人,因为这些纠察队,他们连家都没了。”
“你说的没错,所以我才带你们拿下了这个据点。”
陈默回答,他吐出烟雾。
“但我想说的不是因为他有一个家庭,我们杀了他,我们就是错的。”
“因为他们是敌人,也因为我希望你们能活下来,但除此之外,除了敌人这个身份以外,他们同样也是人,我们杀了他们,因为他们是敌人,而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做过什么,但安葬他们,却是因为我们和他们同样是人,即使他们不这么看,他们恨不得将感染者碎尸万断,但我们自己不能忘记这些。”
“你也是这么告诉战士们的?”
“战士们有异议,却没有拒绝,这是你们和他们之间最本质的区别,我希望是。“
陈默没有反驳,他说:”你们还没经历过真正的战争,所们可能还不明白,战场上其实从来没有对错,在战场上人会逐渐忘记很多东西,失去战友,甚至失去原本的自己,因为立场不同,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要对敌人心慈手软,要对得起那些为此牺牲的人,也要对得起选择跟随你的人,对得起他们的信任和期望,他们的付出,要让他们活下来,可在死后,为了不让自己在战争里迷失,忘记自己是谁,安葬敌人是最好的方式。”
“你……”
霜星想问什么,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开口,她不是塔露拉,她和陈默没那么熟悉,她依然对陈默抱有怀疑。
“一点经验之谈。”
霜星沉默下来,看着手里的照片,没有回答。
“你能想明白这些。”
陈默说,他其实不指望霜星能立刻想明白这个道理,这个道理过去的他也不明白,但陈默希望今后霜星再面对相同的问题时,能记得他曾经这些话
“有时杀人往往是解决问题最简单的方式,却不一定就是最好的方式,如果它不可避免,最好别让自己去习惯。”
“……我能想明白。”霜星回答,顿了顿,看着陈默低声道:“或许你说的是对的,陈默。”
这是白兔子第一次开口叫出陈默的名字,仿佛在说明,至少现在霜星认可了他是他们中的一员。
陈默伸手拿出那枚护符。
“说好,原样奉还。“
霜星没有迟疑。她将护符握着手里,又将手里的照片重新还给陈默。
“这个……”
“留给你自己,我想你比我更需要这个。”
“好。”
霜星没有拒绝,她看了一眼手里那张照片,照片里的人所等待的那个人不久前死在了她们手上。
以前霜星不会去思考这些,他眼里只有敌人,只有乌萨斯人的对他们犯下的恶行,她想的是如何让更多的感染者活下去,如何保护自己在乎的人。
她没去想过,也没时间去想,死在自己手下那些人,那些乌萨斯士兵,也有自己的家庭,也是别人在乎的人,甚至在听到别人对自己的称赞,凛冬死神这个称谓后,她还曾经为此感到过骄傲。
可真的该骄傲吗?被敌人恐惧,令敌人胆寒,难道不该感到骄傲吗?
但是,杀人这件事,夺走一条性命,真的有值得骄傲和自豪的地方吗?
生命应当是沉重的,即使它有时廉价无比,并不宝贵。
霜星忽然想到了他的父亲,想到了当自己和塔露拉在侃侃而谈时,是否在父亲的眼里,也为此感到过失望,失望他们炫耀自己的力量,炫耀理想,却忘记了,在自己理想里,究竟要失去多少,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手中沾满血腥。
父亲他,是不是不希望我成为那种人。
他想起了爱国者高大的身影,人们为父亲的存在感到安心,为父亲在战场上的英勇而敬佩,可霜星忽然想起来,她从没听过父亲夸耀自己的功绩,长大后,也从未再看到他露出笑容。
霜星想起了一些自己以前忽略过的事。
这一刻,她好像终于有点明白那个在自己口中的老顽固。
可为什么,他却从来没有教过我这些,也没有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