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逐渐明白,对错向来无法一概而论。
好比一个好人,他做了一辈子好事,最后做了一件恶事,那他是不是就是个坏人。
又好比一个恶人,他作恶多端,可有一天,他拯救了无数人,那他就成了一个好人。
不,从来不是。
功过无法相抵,对是对,错是错。
一个做了一辈子好事的好人,应当为他做下的恶事得到惩罚。
一个作恶多端的恶人,也有理由为了那件好事而得到人们的赞扬。
可这从来都是理智而客观的说法,而现实里,后者往往被说为恶有恶报,前者,大抵将之称作本性暴露。
人们总是不妨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摩他人。
以至于一件事的对错其实并不重要,重要仅仅是,人们能看到多少,又应该让他们看到多少,他们又能否认同。
如果一件事人们不认为它是对的,哪怕你将正确两个字摆在他们眼前,他们也会选择视而不见。
公理,这世间从没有绝对的公理,但凡与绝对两个字有所联系,则都该沦为强权,而公理当建立在强权之下,这两者从不冲突。
乌萨斯的强权建立起了稳定的秩序,以感染者为突破口,维系住国内脆弱的平衡和矛盾,然而在这件事上,最大的问题不在于上层和最下层的态度,而在于中间,在基数广大,支撑这个国家的乌萨斯平民之间,他们如何来看待感染者的存在,又如何来看待感染者反抗斗争这个作为所带来的影响。
他们的态度,哪怕只是让他们以为的态度。
从一开始,塔露拉就选错了方向,她企图让感染者这个阶层来对抗整个乌萨斯,来对抗乌萨斯内众多非感染者和上层权贵。
来对待压迫他们的乌萨斯权力阶级,包括一部分支撑这个理论的乌萨斯民众。
她兴许忘记,又兴许她只看到了这些,陈默还不知道那条黑蛇的存在,理所当然,他也并不知道,塔露拉只是被刻意引导上了这条歧途,从她和科西切以感染者为条件对赌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有任何胜算可言。
他让塔露拉以感染者为基础来对抗整个乌萨斯,乌萨斯又有多少感染者,陈默不知道,但陈默知道,感染者的数量必定远远少于普通人,无论是在哪座城市,人数最广布的必定不是感染者,况且他们的地位,他们的能力,他们的分布,远远不如普通人那般广泛。
换一种说法,乌萨斯的感染者并不是这个国家的主人,这个国家的主人依然是他的人民,而感染者不过是乌萨斯人们中的一部分,在被转移的阶级矛盾之中,上层塑造出的缓解社会阶级矛盾的一部分。
感染者的问题不过是乌萨斯本身诸多问题中的一种,而光是解决这个问题,尚且无法决定这个国家的走向与命运,也无法决定感染者在乌萨斯国内的处境。
难道感染者不被压迫之后,乌萨斯就成为了感染者做主的国家,不,重点从来不在于感染者是否被压迫,不该仅仅是被乌萨斯压迫的感染者,而应该是乌萨斯本身压迫感染者这个理念的由来,只有看清这点,才有可能改变感染者在乌萨斯的处境。
这远远不能和卡兹戴尔想提并论。
在卡兹戴尔,感染者先是萨卡兹,其次才是感染者,这之间有着很大的区别,而最为关键的一点在于,基本上所有的萨卡兹都或多或少认可特蕾西亚的理念,认可他们萨卡兹的君主,并不因特蕾西亚是否是感染者。
卡兹戴尔看待感染者的问题远没有乌萨斯那般严苛。
萨卡兹的问题也不在于卡兹戴尔对感染者的压迫,而在于萨卡兹之间的内战,在于一个残破的国家两位不同君主理论之间的冲突,土地的分裂以及横行的雇佣兵团。
这远比乌萨斯和塔露拉所面对的要更为复杂,但换一种角度,以上层权力构架冲突而言,也远比乌萨斯的感染者问题更好解决。
看着霜星离去,陈默依旧坐在篝火前。
他没有对霜星提起这些,同样也暂时没有想过要向塔露拉提起这些,还不是时候,至少在他们能安稳下来之前,取得一定的进展前,这些问题还为时尚早。
但陈默习惯了思考。
不如说,他习惯了去权衡一件事的利弊,也习惯了考虑这件事的由来,而这些往往需要一定程度的认知和经历,恰好的是,现在的陈默并不缺这些,他也暂时不缺时间。
一件自己也无从经历过,没有体会而只听闻过的事,如果仅如此,便来向人提起,那只会被认为是不切实际的夸夸其谈。
道理并不难理解,这世间也从没有适用于任何事物和规则的制度,理论和主义,如果说有,那有且只有一种,符合时代发展,并因现状而做出取舍的制度,顺应目前局势从实践而诞生出的理念。
陈默只相信这些。
他早已过了天真的年纪,这片大地为他讲述了许多道理,许多浅显却又让他觉得无力的道理,一如在卡兹戴尔时,他才明白了自己的天真,明白有些东西不适合这片大地,不适合这里的人群。
不是不对,也不是它不好,只是因为,他们所面对的问题,从来不能一概而论。
感染者的问题是乌萨斯,或者说这片大地最常见的问题之一,然而这片大地最为主要的问题却从来不单单只是感染者,这片大地最主要的问题,还是在于它的大多数人,那些面对感染者,以及诸多社会矛盾中,展现出麻木,凉薄,甚至愚昧的大众,在于上层权力的腐朽,在于一件事当权者以及人们的漠视。
这是一场关于理念的战争,这场战争的前提在于解放普罗大众的思想,而不单单是战胜压迫感染者的乌萨斯军队。
这场胜负的关键,在于要让普通人认识到,感染者并非是他们的敌人,要让普通人认识到,即使成为了感染者,他们的生活也不必因此而发生更多的改变。
如果塔露拉能做到这些……
如果……
陈默没再想下去了。
他轻叹了一口气。
因为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做,他也不知道如何让人们来认同一个早已根深蒂固的观念,如何在无法向人们许诺并兑现这个承诺的前提下,取得人们的信任,要让乌萨斯人去信任一个感染者,一个他们瞧不起,一个他们痛恨甚至害怕的感染者。
这已经不是难不难的问题。
越是深入去思考这个问题,陈默便越会觉得乏力,当一件事被推论到整片大地时,人才会意识到自身的渺小。
那些不公平,不合理的事,难道就因为发生了太多次,反而被人们习以为常。
如果说乌萨斯接受了感染者的反抗,并给予了他们权力和应有的地位,那不可能,那这个国家脆弱的平衡再顷刻间便会被瓦解,乌萨斯皇帝没有这个胆量,没有胆量反对愤怒的民众,也没有胆量给军权们将他赶下皇位的机会。
感染者啊,感染者……
可乌萨斯,大多数乌萨斯人,不如说,这片大地上很多人,他们并不觉得自己在做一件恶事,他们也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对。
在他们成为感染者之前,甚至在他们成为感染者之后。
对与错,往往只在人们的一念之间,对错这词,本就是由人自己赋予定义,公理,道理,公义,向来如此。
雪停之后。
营地在昨天傍晚决定了再次向南移动,这个消息在营地里引起了短暂的议论,但却没有人反对,因为霜星和战士们对感染者做出了保证,保证不会抛弃任何人,他们会带着那些染病的人一起上路,这当然会拖累到队伍的行进速度,可却没人敢反对这个提议。
因为设身处地的想,没有谁希望自己会被抛弃。
阿丽娜和他的教育小组在其中帮了不少忙,亏他们的存在,才能安抚住大家的情绪,霜星去了一趟暂时被隔离起来的染病的感染者们的帐篷。
高烧加剧了感染者们本就恶劣的病情,这些感染者们的身体状况大多处于严重营养不良的水平,营地内缺少药品,甚至缺少御寒的手段,难听点说,只能靠这些染病的感染者自己撑下去,可是,他们又能撑多久。
出发后的第二天傍晚。
暴风雪过去后,道路依然难行,雪怪们在隔着几里的前方侦察,腿陷入雪里,每走一步都极为吃力。
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陈默并没有多少意外。
天色昏沉,远处的光正在缓缓消逝,冬天的夜晚总是来的太快,也太冷。
霜星神色晦暗,披着斗篷的她立在雪地里,身旁站在雪怪和感染者战士,眼前的场景压抑而肃穆。
风吹过时卷起了地上的雪花。
在雪地上,白布遮住了狰狞刺眼的源石结晶,战士们点燃木堆,渐渐升起的火光映亮了每个人的身影,看着火焰渐大,火星飘向暗淡昏沉的天空。
“什么时候的事?”陈默在霜星身旁停下。
霜星没有回答,火光倒映在她灰色的眼底。
好几秒后,她才开口。
“今天下午,队伍停下后不久,负责照顾病人的感染者来告诉了我这个消息。“
“这样……“
“我知道会有这种事发生,但我还是想……“
“你不用去想,就算留下来也是一样,这不是你的错。“
“……我要怎么告诉这些人的亲人和朋友,又要怎么去面对剩下那些生病的感染者。“霜星说:”他们是为了活着才选择跟随我们,也是因为跟随我们,所以才倒在了这里。“
“如果你这么想,这个问题是不会有答案的,霜星。“陈默说。”你做的已经够好了,可有时候,人能选择的只有听天由命。“
“不,我不信命,我不相信,这就是他们和我们的结局。“
“那你想怎么做?“陈默问。
“我……“
霜星一时没有回答,她也没有答案。
他们没有药品,没有缓解高烧和源石病的阻断剂,她也变不出这些。
“你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不是吗。“陈默说,”作为领袖,有时候你得明白,有些事不能避免,你能做的只有去接受,如果你想今后避免这个问题,就把它放在心里。“
“要是你,你会怎么做?“霜星忽然转过头看着陈默问。“难道就看着他们被病痛折磨,看着他们一点点在我们面前死去,这种事,我……”
“你做不到,你想这么告诉我,可这又能说明什么?说明你不认同这件事,就算我回答你,除了让你心里好受些以外,依旧什么也没法改变。”
陈默的声音很平静。
“你知道的,今天是他们,也许以后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如果感染者们依旧东躲西藏,依旧没有一个安稳的栖息地,没有土地,没有粮食来源,只能靠着这种方式游荡,总有一天,这就是我们所有人的结局。”
是的,霜星知道,她也明白,就像是塔露拉无数次提起那样,感染者们希望能有一片让自己安稳生存的土地,他们只是希望这些。
可这些年下来,这个愿望似乎永远也看不到实现的那天,哪次不是被纠察队和乌萨斯军队撵的东躲西藏,只能不断地更换驻地,从来没法安稳下来。
没法稳定,也很少有人愿意和他们交易,得不到固定的物资来源,得不到补给,甚至不断有人选择离开。
去南方真的能像塔露拉说的那样好吗?
去了南方以后会不会情况变得更坏,如果留下来,留在雪原上,不,留在雪原上是没有出路的。
塔露拉说的没错,我们需要很多东西,医疗,教育,知识,只有这些我们才能活下去,南方才有这些。
似乎总是矛盾的,现实和理想之间的矛盾。
去南方才能想办法获得活下去的可能,可去南方,也只是有一个可能。
霜星迟疑了,她再次思考起了去南方的问题,可这次她也没法给自己一个答案。
或许是因为过去的她眼中只有雪怪小队和游击队,可现在的她却不得不去考虑更多,离开了游击队和塔露拉后,等到真正承载整个队伍的去路时,霜星才明白,她要考虑的太多了,要面对的也没她自己想的那般轻易。
原来她没法轻易就下达一个结论,原来她要考虑这么多。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微微摇头,望着面前被火焰吞没的视野,望着完全暗淡下来的天空,夜色里,那道火焰是如此明亮,明亮,却在黑暗的天空下显得微弱与渺小。
她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
“是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
陈默忽然回答。
霜星转过头看着他。
“去一趟城市里吧,舒拉茨堡,找到你们之前,我曾在那里有过停留,兴许我们能想办法从那座城里搞到一些药品。“
“你不是说……“
“我是说不能避免的事,只能去接受,但也总得试试不是吗?假使我没在这里,假使我没说过这些话。“
陈默说,他看着霜星:”有的事,总得你们自己去面对,也别抱太大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