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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小说网 > 龙门回忆录 > 第三十三章 向死而生 四 :父亲终究有眼却盲 中
         雪,冻原最常见的景色。
         让奔跑中的人视线逐渐模糊,腿如若深陷雪地,那每一步都将变得比之前更为艰难沉重。
         霜星的脚步越来越快,以至于身后的雪怪们逐渐和她拉开了距离。
         也许她没察觉到这些。
         她的眼里只有眼前的道路,以及道路尽头那个高大的身影。
         “大姊,等等我们……”
         雪怪们在身后呼喊,呼喊的雪怪被人按住了肩膀,佩洛特娃摇了摇头。
         “别喊了。”
         他们对视了一眼,都明白霜星为何变得如此急切,视线里已经看不到霜星的身影,雪怪们尾随着她的脚步。
         游击队就在前方。
         霜星的记忆就这么一点点伴随着风雪在脑海里渐渐浮现。
         阳光很温暖,温暖的不像是在乌萨斯寒冷北方的冻原,可若是不在冻原,窗外那成片的雪白又从何而来。
         屋内小小的姑娘望着自己面前高大的身影,卡特斯稚嫩的脸上带着可见的好奇与疑惑。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吧?一直叫你爸爸,还挺奇怪的。”
         温迪戈面色低沉,或许是因为爸爸这个称呼,唤醒了他久远的回忆。
         “你的脸色有点不太好啊?”
         “为什么一个人待在屋子里不去和其他孩子一起玩?”
         温迪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这么开口问。
         “他们因我而害怕你吗?”
         “才没有,才不是因为……因为兄弟姐妹们都害怕我呢。”年幼的卡特斯鼓起嘴大声反驳,像是被戳破了心里的秘密,将头扭到一旁。
         温迪戈没有回应。
         过了一会,卡特斯又小心翼翼的用转过头去打量温迪戈的反应,坐在对面的他静静望着自己。
         卡斯特鼓起勇气小声问:
         “哎哎,你有什么办法吗,让他们不因为你躲我躲得远远的办法?”她说,又微微仰起下巴补充道:“有的话,叫你爸爸也可以!”
         “你在要挟我?”
         温迪戈好笑的问,尽管他的脸色依然平静,可目光却温和了许多,也许是因为长久的军旅生涯,他已忘记了该如何与平常的孩子交流,以至于说出口的话语像是在审问敌军。
         “啊,要挟?那个词儿什么意思啊,你还没教我呢。”
         卡特斯的注意力转移的很快。
         “你哥哥学什么都很快,不像现在这样按部就班的来,如果是他的话,和你一般大时不用教导就已明白这些。”
         “唉,你说哥哥学什么东西都很快,不像现在按部就班地来……那哥哥现在在哪儿呢?”
         卡斯特凑到坐下的温迪戈身前,双手按在他落在扶手上的粗大手臂。
         那手臂实在是太大,在小姑娘的小小的手掌前宛如一根粗大的树杆。
         温迪戈没有回答,而是俯下身轻轻叫卡特斯抱了起来。
         “唉,唉?!为什么突然抱住我!你会冻伤的!”
         “……你在哭吗?好像有水掉在我的肩上了。”
         “没有。”
         “没有?”可如果没有,那肩头温热的触感又是从而来,即使是高大的温迪戈,帝国引以为重,号称三名就能攻城陷地的重甲温迪戈,也会流泪。
         小小的卡特斯没能因为这名怪物而感到丝毫恐惧,她张开手轻轻抱住了温迪戈的脖颈,即使因为这个父亲,没有人愿意和她一起玩,即使因为这头怪物,她变得孤孤单单。
         可自从亲人离开后,她从来都是孤孤单单的。
         因为那天温迪戈将她从地狱救了出来,刺眼的阳光落在她漆黑染血的狰狞甲胄上,连阳光也黯淡无光,可他俯下身将自己从地上抱起,于是那天,两个孤独的灵魂都找到了彼此的归宿。他的怀抱温暖又安宁,卡特斯一直记得。
         “所有人都说爸爸无血无泪,那就是说爸爸不会哭吗?”她伏在温迪戈的怀里轻声说,窗外的阳光落在这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父女身上。
         “可爸爸明明会哭啊……我前面只是瞎说的,瞎说的!爸爸哭,是因为冻的太疼了吗?”
         她像是犯了错的孩子,有些失措,有些愧疚,还有些不安。
         “爸爸!爸爸!我不会再想刚才那么说了,而且,而且我长大以后,长大以后……长大以后一定给你做一种让你不会冻坏的药!”
         小小的手掌试图擦干温迪戈眼角的泪水。
         “这样你就不会在被疼哭了,对吗?我一定会快快长大的!”
         “我的……家人。”
         “家人?啊,是说,我的兄弟姐妹们,还有你我,都是家人,不在这里的哥哥也是?”
         “嗯……这样的话,爸爸,就是大家的爸爸了!”
         “我也一定会学***,帮外婆报仇,杀掉那些欺负我们的人。”
         “不准这么说,叶莲娜。”
         “为什么!明明爸爸每天都在每天都在杀那些坏人!”
         “我不想你成为我这样的人。”
         “……什么叫不想我成为爸爸这样的人?爸爸难道不是好人吗?”
         温迪戈松开了怀里的女孩,他认真的摇头。
         “不,叶莲娜,我也是坏人。”
         “为什么爸爸也是坏人?!我不懂,你说明白,为什么爸爸也是坏人。”卡特斯抓住他的手臂:“爸爸怎么会是坏人。”
         温迪戈沉默不语。
         没得到回应的卡特斯撒开手。
         “我讨厌爸爸。讨厌!”
         “不学我,叶莲娜,或许有朝一**能到城里生活。”
         “不学爸爸就能到城里去?”卡特斯又被这句话吸引,她问:“爸爸……你说,我们真的能到城里去吗?你以前说的什么手指糖……真的好吃吗?”
         “如果你不学我,应当能。”
         “如果不当爸爸这样的人才能吃的话……唔……!”
         “我不懂。”
         “爸爸……你想,不管怎么样,好人和坏人,我都可以当的。”卡特斯坐在温迪戈身旁,靠着他的手臂:“只要永远和爸爸,还有兄弟姐妹们一起……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我知道的,爸爸是我的家人,我知道的,爸爸是我最好的家人了。”她说:“当然啦,第二是……第三是……”
         维系人与人之间感情的,究竟是血缘还是经历,哪种更为重要。
         或许某种程度上,让人觉得讽刺的是,亲情这种东西往往是没有血缘的人比拥有的人更懂得珍贵,而血缘不该是维系亲情的唯一寄托。
         风雪不知何时慢了。
         记忆最终停格了下来,因为视线里模糊又高大的黑色身影宛如沉重的山岳般向这里走来,长戟上的旌旗在风雪中飘扬,温迪戈已不如年幼时那般让人只能仰望。
         所有人都在时间中发生了改变,它让孩子长大,让年轻人老去,而老人,兴许最终化为了一抔黄土。
         可记忆是不会停下的,纵使它终将模糊被人忘却,可它永远不会停下。
         霜星停下脚步。
         她一如往常般喊出了那个熟悉的称呼,于是视线里高大山岳停止了下来,他的视线从风雪里凝视,贯穿了触目所及的一切,最终停留在视线尽头的白兔子身上。
         ——————
         雪原的阳光还是那般刺眼却不温和,好似让人回忆起许多年前来到这里的那一幕。
         视线里的营地发生了些许变化,多出了平常没见过的人,大抵是刚回来不久的战士们。
         陈默在空耗费了三天的时间,这让霜星不得不和他讲起这几天的变化,还有那些从外面回来的战士这几天的评价。
         阿丽娜说霜星对自己或许产生了一丝依赖,但陈默不这么看,他认为这应该是霜星明白了更多的东西,她正从一名战士慢慢变成一位合格的领袖,她的视线放的更广,也容纳下许多平时被自己忽略的东西,这些东西让她陌生,却不足以让她退缩,意识到自己不足的卡特斯正在寻求弥补,而陈默不过是当下离她最近的人之一。
         她变得谦虚了许多,虽然不容易令人察觉,但无疑她正在发生变化,或许连她自己没能意识到这些。
         陈默只是安静的听着,当霜星问起他的意见时,他会做出回应。
         阳光还是那般刺眼,可营地却升起一种崭新的面貌,这一切来自于所有人的努力,而非某个人成为决定性的因子。
         陈默从不这样认为。
         他轻咳了一声,咳嗽声引起霜星的注意。
         “身体不舒服?”
         “还好。”
         “我要是你连着三天不眠不休也吃不消,倒是你,这三天什么事都没做,就守在那间屋子里,你很担心塔露拉?”
         “你不说我也知道。”她转过头,过一会又响起她的声音:“……辛苦你了,陈。”
         陈默有些意外,他摇了摇头。
         “抱歉。”
         “为什么道歉?”
         “让你担心了。”
         “唔……和塔露拉一样的说法。”霜星诧异的回过头:“你不是常说,营地不该因为少了一个人就无法正常运转,你现在说这话让我觉得你是在瞧不起我,我知道你没有那个意思,但你多少也可以信任我们一点,在这方面,塔露拉做的可比你要好。”
         “要拿我和她比,我肯定比不过她。”陈默半开玩笑说。
         “那是现在。”
         “是吗?”
         陈默笑着说,将手背到身后,手心里是一片混杂着乌黑血丝的猩红。
         他明白霜星的意思,就像霜星听得懂他刚才那句玩笑的意味,现在他和他们的确比不上塔露拉那般熟悉和让人信任,但也只是现在。
         但很多不经意提起的事,只有听的那个人,才知道自己心里是何种想法。
         “你觉得我是在和你说笑?”
         “我只是觉得,以后的你肯定比现在要更加出色。”
         陈默说,霜星愣了愣,转过头,嘴角却微微翘起。
         “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好了。”
         “你不进去?”
         爱国者营房的门口,霜星停了下来,陈默回头问。
         “他只说要见你,又没说要见我。”
         “这样。”
         “……他要是说了什么让你为难的话,你别当真,虽然我觉得他不大可能对你说这些。”
         “没关系,其实我和爱国者先生见过面。”
         “唉,什么时候?”
         “刚来那段时间,那次我们聊的还不错。”
         爱国者像是等待已久,兴许是在门前听到了霜星和自己的谈话,他对陈默的到来没有任何意外。
         温迪戈的身躯还是那般高大,只是没再带着他的长戟和坚盾,也暂时脱下了那身沉重的甲胄,可他还是带着那个古怪头盔,让人无法看清他头盔下的神情。
         陈默心底没有任何紧张,以至于恐惧和害怕,哪怕他是温迪戈,食人的萨卡兹,感染者之盾,又或者曾经乌萨斯的帝国将领。
         对陈默而言,这些让人敬畏的称呼于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哪怕他是皇帝,是君主,是神或者妖魔。
         他已在这片名为人世的地狱里挣扎了许多年,许多年里悲欢离合,许多年来坎坎坷坷,他没再害怕过任何魔鬼和邪恶,他唯独害怕的只剩下会令人失望的自己。
         “我已能感觉到,年轻人,你身上缠绕的死亡气息愈发浓郁,想必你自己比我更清楚这些。”
         令人意外的是,这是爱国者在见到自己后说出的第一句话,也是这句话,让陈默一时没做出回答。
         良久之后,他望着温迪戈的身影,没有否认。
         “是。”
         源石病,魔王的诅咒,长久以来身上数不清的暗伤与血脉力量的过度使用留下的后遗症,殚精竭虑的算计和苦熬,这些东西耗干了他的心血,在他的身体内无所顾忌的蔓延,并试图摧毁身体的每一项生理机能。
         萨卡兹的集群记忆没有一刻停止过他们的争斗,喋喋不休的争斗,在陈默的思想内不断嘶吼,他们诉说着背叛,血债和愤怒,那无止境的愤怒和痛苦宛如海啸般涌来。
         陈默身上背负了太多的罪恶,那些已死之人的期望和恨意,他在诺言与谎言之间不断煎熬,让他永远没法去做出自己心里最想做的选择。
         因为他没法放下,没法抛弃,没法背叛,因为他曾是离庭的庭主,因为他曾用谎言带给人们希望,是希望也是责任,于是无法狠心的他终于也成为了自己阴谋中预定好最合适的牺牲品和筹码。
         “可我还不能死,爱国者先生,如果这一切都结束,我们这种人都该死去,但它没有,所以我还不能死。”
         “曾经为了许多人,我挑动了一场战争,我在战争里成了一名杀人无数的屠夫,只因我无法去辜负期待,如果说战争这件恶事的罪孽终归要有人来背负,那我无疑是最合适的人员,哪怕卡兹戴尔并非我的故乡,哪怕我不是一名萨卡兹。”
         “特蕾西娅说过很多话语,我数次护卫她对萨卡兹的演讲,有一句话至今令我记忆犹新,她说,是相同的想法和愿景促使着人们聚集在一起,而并非是某个身份,也并非身体内流淌的血脉,我很认同,就像促使着你们温迪戈为乌萨斯而战,促使着你为感染者而战这件事,于我而言,没有任何不同。”
         “我因塔露拉而留下,因为她信任你们,那我也可以信任你们。”
         爱国者没有回答,许久之后他才开口,声音沙哑低沉。
         “你是否会认为这不值得?”
         “值得与否我心里早有答案。”
         “这路是你自己所选,无路通向哪里,那时你可会后悔?”
         “人都后悔,但后悔的人大都无法回头,先生。”陈默说:“我们从来只能向前,哪怕前面什么也没有,可我们亦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