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不太喜欢正义这个字眼。
或许是因为大多数时候人们都习惯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寻找一个合理的说辞,所以久而久之正义就被用的越来越多,冠上这个名头的事数不胜数,于是它的定义也变得愈发模糊。
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个人的所听所见大都不过是片面的观点与视角,既不是事实,也无从代表真相。——陈默,A.D1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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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星的不解就像是写在了脸上,她向来不太会掩藏自己的想法,大抵是不屑去做那种虚伪的事。
陈默挺喜欢这类人的,这类直来直去的人,说是耿直,也好打交道,至少不必费太多心机就能算计,若是换成狐狸哪种类型的家伙,和她说的每句话,每个动作,都必须小心翼翼以免遭到她的暗算。
太累。
劳心又劳神,但大抵人活着,又没什么本事还有太多念想,劳心劳神的事是少不了的,即使是诸葛卧龙那种天纵人物,最终也不免落得个心力交瘁,六出祁山,北伐无望的局面。
“吵醒你了?”
“没有,我见到外面的火光。”霜星摇头说,看着坐在篝火前的陈默,她披着那件厚厚的乌萨斯军方斗篷,此时天光还未亮起,黎明前的黑夜深沉而寒冷,偶尔有一阵夜风吹过,火光在风中晃了晃。
她一向睡的很浅,这是长久以来坎坷生活养成的习惯,稍有一点响声和异样她就会醒过来,尤其是在离开了游击队之后,陌生的环境让这一路来她的警惕心从未有过松懈。
“为什么一个人坐在外面?”
短暂的疑惑后霜星开口问,她先是习惯看了一眼篝火,从树枝燃烧的程度推断出陈默醒了多久。
“睡不着。”
陈默说的很老实。
“睡不着?”
像是没有猜到陈默会这么回答,霜星的目光里带着点诧异,她犹豫了一下开口。
“我刚才好像听到说话声。”
“是我在自言自语。”
“嗯……”
霜星的眼神更奇怪了一些,类似于见到神经病自己承认自己是神经病,虽然没什么问题但还是一时间让人觉得那里不对劲。
“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奇怪?”陈默问,他似乎看出了霜星的想法。
“是有点。”
霜星很实在,不过她没有太过纠结这个问题,她不是那种喜欢刨根问底一定要知道答案的人。
她在陈默对面坐下,拢了拢身上的斗篷以免被火星烧到,从这点看得出她很爱惜那件宽大的明显不合身的斗篷,做完这些,她伸出手向着篝火的方向。
明亮的火焰驱散了周围的寒冷,哪怕可能心理作用远远比实际起到的效果更多。
“不再回去睡一会儿,等我们过了这个合适的扎营点,明天开始又要轮流守夜了哦。”陈默提醒道。
“是今天才对。”
霜星纠正,她伸手理了理垂下的发丝,卡特斯难得的幽默,又补充道:“不用,天也快亮了,我就在这里坐一会儿好了。”
“不必刻意考虑我。”陈默说。
“我可没有。”霜星看了陈默一眼想也没想回答。
她回答的也太急了一些。
似乎是发现了这点,说完这句话话后她移开目光盯着篝火不说话了。
心思未免太好猜。
“……”
短暂的沉默了好几秒后。
霜星出声打破了沉默。
“我们现在在哪儿?”
“乌萨斯西南边境,这是从雪原到卡兹戴尔最近的路。”
“快两个月了。”
霜星感慨了一句。
“是啊。”陈默说。
不知不觉,快两个月了。
“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我问你这些?”霜星忽然问。
两人的身影在火光笼罩的范围内随着摇曳的篝火摇晃,橙红的火光映照在身上,仿佛连霜星一向冷漠的神情都变得柔和了许多。
她和陈默都想起了营地,他们想到了同一件事,但也许是不同的人,也许其实没什么区别。
以前陈默一个人的时候也会想起这些,不过那时候只是想,那时候没有方向,就像无根浮萍随波逐流,远远不如现在来的踏实。
“不奇怪?”陈默摇头说:“你们以前在雪原,没来过南方,更没离开过乌萨斯。”
“但这一路过来,南方和我想的有点不一样。“霜星皱眉说,语气带着复杂。
南方的确和她想象的不一样,虽然她们已经避免了进入城市行驶的区域,尽量隐藏自己的行踪,可这一路过来,也发生了很多事。
比如那辆载着感染者去矿场的牵引车,比如在不知道两人是感染者的情况下,亲眼见到的乌萨斯村民对待感染者和他们两人的区别。
霜星大概忘不了路过那株路口的大树下,那些被吊死在树干上随风摇晃的尸体,有感染者的,也有农奴。
她也忘不了自己在雪崩里救下的那两个孩子在得知她是感染者前后那些村民们截然相反的态度。
谁的生活都过得不好。
以前霜星以为受苦的只有他们感染者,不如说她眼里只看到他们这些乌萨斯感染者才是承受大多苦难的对象,可现在,霜星不太敢那么肯定了。
有人活得稍好一些,有人活得和感染者没太大区别,唯一的分别是他们还能活着,也只是活着,艰苦的活着,甚至没她自己这么自在。
有许多事,如果一辈子待在雪原,不亲自去了解,去看见,她是没法想象和相信的,只能凭借自己的目光做下判断,来区分谁对谁错。
可知道的太多,才越发明白,自己能做的太过有限。
“如果是塔露拉在这,她一定会去拦下那辆牵引车。”霜星轻叹了一声。
他们最终还是没有去拦下那辆牵引车,因为之前在村庄的事,她已经给他们惹上了不小的麻烦。
“她也一定会为了那群感染者的生存而带上他们。”陈默没有反对,他说,“如果是塔露拉在,她不会放任一群无处可去的感染者在茫茫乌萨斯荒野自生自灭,但那样做,我们一辈子也没法到卡兹戴尔,如果不去拦下那辆车,车上的感染者还能活着,可拦下了,带上他们,他们兴许都会送命。”
好人难做,好事不易,难做在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不易在区分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样的好事可以做,什么样的好事过犹不及。、
好比是经常施舍给路边乞丐的钱财,而有一天终止了这种好事。
好比是善意的提醒,却成了包庇凶手的同犯。
好比是一时热血救下了被纨绔子弟欺负的平民,会要了他一家老小的性命,会成为多管闲事的罪人。
你会问后悔吗,当然后悔。
可这样的傻子永远都会存在。
尽管人心思变,人性复杂,人永远是世上最难理解的存在,但正因如此,好事也向来不少,因为人复杂且单纯。
逆流而上,同样是人性中永恒不变的光芒。
“这只是你认为的,陈默。”
“但不代表不会发生,你不是塔露拉,我也不是,所以我们都只能假使,去考虑未发生的结果。”
陈默回答:“好几年前在萨尔贡时我也曾遇见过一件相同的事,当地的一处源石矿场,矿工是一群被抓起来的感染者,他们袭击了巡视矿场的领主儿子,试图用这种方式拿回属于他们的自由。”
“我和我的小队接到委托去营救那个领主的废物儿子,我们潜入矿区,中途和感染者们起了冲突,那时候是冬天,虽然萨尔贡的冬天没乌萨斯这么冷,但对一群衣衫褴褛的感染者而言,也足以要了他们的命,他们根本无处可去,但我们还是和他们做了交易。”
“什么交易?”霜星问。
“用人质换他们一条逃生的活路,总之我们帮他们达成了他们的目的,他们也帮我们完成了任务。”陈默说:“但也仅止与此了,往后我没再见到过那群感染者,也没再听到过关于他们的消息,领主派出了卫兵,萨尔贡到处都不太平,他们可能被重新抓了回去,也可能被当场处决,好运些他们活了下来,成了沙盗和劫犯,成了他们手下的尸体,一群感染者在萨尔贡想活着向来不容易。”
陈默做出了很多假设,但哪条假设结果都不怎么美好。
“在哪儿都一样。”霜星说。
“所以塔露拉和你们现在想做的那些事才有意义,从根本上来解决这些问题,远比救几个人要更为实际,只有先考虑去力所能及才能避免力有未逮。”
“如果你是在故意说这些好话让我心里好受点,可以换一个故事。”
“就事论事,感染者们想在大地迁徙大多靠一双腿,这很难,其实对许多人而言一生都没有离开过自己熟悉的土地才算常事,但如果不出去,永远没法了解这个世界真实的样子。”
“那你呢,你好像对这些都不陌生。”霜星问,又说:“你还很喜欢讲些听不懂的道理,你对塔露拉也这样?”
“她比你难应付多了。”
“等回去后我一定把你这句话转告给她。”霜星说的很肯定。
“……”
陈默一副被算计的错愕模样,霜星看着他露出笑容。
“呼……忽然觉得轻松了不少。”她轻呼了一口气,又问:“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因为工作,我以前去过很多地方。”陈默回答,看着霜星,开始改口:“我不是喜欢讲道理,霜星,只是我觉得有时候多说两句能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就当是这样吧,比如?”
“比如你做了一件事,别人不认同,我是不太擅长直接动手解决的,我见不得血腥,太残忍,我更倾向于以德服人。”
霜星一脸的不信,就好像上次陈默和她说自己不太擅长战斗,结果后来霜星才明白自己被耍的团团转。
塔露拉说的是对的,从这个人嘴里说出来的话没几句是真话。
“你不信?”
“我不知道该不该信,塔露拉说你满口谎话,现在我觉得她说的没错。”霜星无奈的说,又问:“你说的工作,是类似于信使那种?”
在这片大地,成为信使的前提是能打,其次才是业务能力与见识,这点上陈默很符合。
“差不多。”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
“偶尔也替别人送送信,但大多数时候其实我都是接到信后将它交给该送去的人。“陈默解释道。
其实这两种说法没什么区别,但对陈默而言区别很大,前者是他自己给人写信,后者是他截到信后带着信去找信的主人。
相同是结果,收到离庭的信在卡兹戴尔不算是什么好事。
霜星没太听懂。
她就像是一个大号村姑,当然这种说法不怎么合适,但用在霜星身上其实没差太多,兴许因为游击队的缘故她对城市和知识有一定的涉猎和学习,但终究来自于前乌萨斯的军队式教育,太过片面而且与真正普通人该接触的部分又有很大的不同,但站在一个感染者的角度上而言,霜星的认知水平明显超越了大部分城市外的人和普遍的感染者们。
大概是从陈默的眼神里看出他那个不怎么尊敬人的想法。
霜星的神色变得有些不善。
“你是不是在想什么不好的念头?”
“我没有在笑话你的意思。”
“你都说出来了。”霜星面无表情。
“所以我说我没有。”
“……”
白色的卡特斯有些无语,她觉得陈默是故意这么说的,虽然他看上去一脸的无辜,让善良卡特斯有些摸不清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我们还有多远到卡兹戴尔?”
卡特斯聪明的选择了换一个话题,这不免让陈默有点遗憾。
他为数不多的乐趣,现在的乐趣,就在于试探周围人的反应,不知是从何时养出来的坏毛病,可陈默并不觉得坏。
因为这样,他能感觉到她们都还活着。
“很快了,再有两天,过了乌萨斯边境,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现在去的方向有一座废弃的信号塔,我们可以用它来联系卡兹戴尔。”
“嗯?还是因为工作。”霜星问。
“以前的工作。”陈默坦诚回答,又补充道:“我不怎么骗人。”
霜星自动忽略了他的后半句话,她不太指望陈默了,但其实大多数时候,陈默真的没说过谎,相反他通常说的都是实话。
“你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怎么我觉得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一点,但又说不上来。”霜星纠结着看向陈默问。
“就和你说的一样,我以前啊,什么都做一点,所以后来就什么都会一点了。”
“就知道你会这么回答。”
“那为什么还要问?”
“想问就问了。”
霜星说,说的理所当然。
见识和年龄是不成正比的,但通常而言,年龄越大的人也越见多识广,因为他们恰好经历够多,但不代表他们经历过年轻人所经历的时代,所以难免会出现分歧。
而对于年轻人而言,他们迫切的想了解更多的东西,对世事都有一套自己的看法,却偏偏有太多事与他们预想中的不同,所以年轻人很容易在某件巨大的波折之后整个观念就发生巨大的改变。
不是因为他们不够坚定,而是他们付出了长大的代价。
陈默是个罕见的畸形,因为他生来就不是个孩子,所以他长大的过程与其说是长大,不如说是在老去,他早已度过了长大的阶段,以至于随后的人生里,他一直在“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