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里,有几人是英雄,又有几人是主角,芸芸众生,万物生生流转,每个人都有一个独属于自己且独一无二的故事,他是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而故事之外,他也成为别人故事里的人物。
不同的命运得益于此地交汇,又辗转流离,各奔东西。
陈默应该是早有预料。
所以在泥岩含糊其辞的解释出他们为什么会乘坐罗德岛号过来,并见到那个站在甲板上注视着自己的白色身影时,他的脸上没有露出丝毫意外。
泥岩说,他们接到消息后耽误了一段时间,在见到来的是罗德岛后,陈默大抵就已经有过这个准备,可即使是心里早就有所准备,在见到特蕾西娅真正出现在自己视线里的时候,陈默依然免不了眼神闪过一抹恍惚。
在陈默解散离庭之后,离庭成为了直接由特蕾西娅负责的特殊机构,这其实是陈默和巴别塔做好的约定,将离庭交到其他人手上陈默没法放心,所以按照过去离庭的习惯,任何重要情报都需要经手特蕾西娅。
霜星怔了怔,连带着由萨卡兹带来的警惕也在见到那名白色的萨卡兹时,莫名变得平静下来。
她太显眼了。
即使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也让人无法忽略她的存在,不如说视线里在见到她的那刻,就只剩下了她的身影。
安静的特蕾西娅。
在薄雾消散的清晨里站在高大罗德岛的金属甲板上,一望无际的死寂荒野,微风吹动起她的白发,裙摆在风中轻轻飘动。
霜星下意识转头看向陈默。
她想问那是谁。
可在看到陈默的目光后,霜星只是张了张口。
陈默知道,在见到特蕾西娅亲自出现在这里的时候,他就知道,他心里那点对卡兹戴尔的担忧已经没了意义。
特蕾西娅走下甲板,泥岩侧过身让开道路,站在特蕾西娅身后,黑色的守夜人们按着腰间的剑柄,目光凛冽,身影笔直。
特蕾西娅的脚步并不匆忙,在陈默的视线里,她慢慢向自己走来,身影逐渐变得清晰,而与此同时,是脑海里逐渐复苏涌起的记忆。
七年之前。
初出茅庐离开哥伦比亚来到卡兹戴尔的雇佣兵蛇。
那个冷血又凉薄的小鬼。
他心里藏着如此多没法解脱和释怀的恨和怨,他心里那些从不与人诉说的过往和无奈。
他孱弱的灵魂和逐渐被这片冷酷大地一点点磨灭的可笑又卑微的奢望,不再奢求什么的蛇,从黑墙出来后,从陈默成为蛇的013。
许是命运本就如此,命运注定了人永远没法得偿所愿,注定了人们所奢望的和真正会发生的从来不会相逢。
那些渺小又逐渐破灭远去的愿望,那个浑浑噩噩,满腔仇恨漂泊流浪的孤魂野鬼。
他终于活成了自己也没想象过的模样。
从被萨卡兹救下的黑钢佣兵,到萨卡兹营地里的俘虏和客人,再到巴别塔的成员,特蕾西娅的护卫,到最后孤身前往格莱,组建离庭,到战争里手染鲜血的将军,到凶命昭著的萨卡兹屠夫。
陈默眼里有过无数种特蕾西娅。
从来都没有变过。
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陈默,从野兽牢笼里活下来的013,也许不过是好久以前,陈默就弄丢了自己的样貌,于是后来的那么些年里,他一直在挣扎着试图找回原本的自己。
“殿下。”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特蕾西娅,陈默开口说,玫红色的眼底倒映出自己此刻的模样,看上去真是有够糟糕,陈默想,也许当初第一次被特蕾西娅在遭遇袭击的地点救起时,也没差了多少。
可惜的是,他当时失去了意识,没能看到特蕾西娅的神情,而现在像是在弥补,又终于有所不同。
陈默很想露出点笑容,以表示自己在离开卡兹戴尔后生活过的还算不错,可无论如何,他现在的模样也没有任何说服力。
如果当初他没有离开,也许不必变得这么艰辛,也不必如此刻这般狼狈与落魄。
也许他也能成为站在特蕾西娅身侧的那个人,和曾经一样。
但陈默没有后悔,哪怕重新来过,他的选择也不会有所不同。
他爱着在龙门等待自己的陈晖洁,他爱着爱他的陈和小默,她也爱着“孤苦伶仃”的傻狐狸,爱为感染者而决心斗争的塔露拉。
什么是爱,什么又是喜欢?
喜欢是有这样一个人,你希望自己能时刻陪伴在他身边,她的喜怒哀乐成为了你的喜怒哀乐,但爱不同,爱不仅是喜欢,爱是喜欢的依旧喜欢却不再强求。
爱是你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你心里有所觉悟,有了承担责任的担当。
陈默是个小人物,小到他的爱只能容忍下那个几人,而没法伟大到了为了一个国家和时代,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正义和公理。
他有太多牵挂,这些牵挂让他向前,却又牵绊住他的脚步。
是好是坏,终究只有陈默自己清楚。
“你希望听我说点什么好呢,陈默。”
特蕾西娅轻声开口问,像是已经看出了陈默心里的想法。
“只要您不笑话我就好。”
“我不会笑话你。”她微微摇头:“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和那时候相比起来,你真的长高了许多,时间过得真快啊,陈默先生,一转眼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但我没想到您会亲自过来。”陈默说,视线越过特蕾西娅看向他身后的罗德岛。
“你会埋怨我没有事先通知吗?”特蕾西娅眨了眨眼温声问。
“我怎么敢。”
“在听到泥岩他们报告接到你的通讯后,我擅自给他们下达了同行的命令,其实这次过来,一方面是想见见你,另一方面,是为了送行。”
特蕾西娅解释着,回过头望向身后的罗德岛。
“罗德岛?”陈默问。
“我已经决定了哦,让凯尔希和博士带着罗德岛离开卡兹戴尔,我已经私自将他们留下了太久,虽然还是会有不舍,想和他们一起去看看,看看外面的世界,想和他们一起再去经历一些难忘的事。”她回过头:“但我知道,卡兹戴尔需要我,而他们属于这片大地,她和博士有真正需要他们去做的事,不单单是为了萨卡兹和卡兹戴尔。”
她看着陈默。
“就像陈默你一样,巴别塔的使命已经结束了,我想凯尔希也有着她自己的理想,我不希望他和博士为了我而放弃自己心里想做的事。”她说,又遗憾的补充道:“但果然呢,还是很不舍。”
陈默没说什么,因为面前特蕾西娅的身影看上去有些落寞。
许是因为她不该给人这种感觉,所以当看到她落寞的样子时才会觉得无比清晰。
如今就连凯尔希,博士与这艘熟悉的罗德岛号也要离开。
“这样。”
“不说点什么来安慰一下我吗?”
“但我觉得这是好事,殿下。”陈默回答:“如果不是因为您知道这是对的,为什么还要让凯尔希女士和博士离开,所以做下这个决定的您,心里肯定是高兴的,既然这样就用不着我来再说点什么。”
陈默说,又补充道:“不过,如果你觉得我安慰两句能让您心里好受点,我……”
像极了当初还是特蕾西娅护卫时他们之间的对话。
陈默永远不会说些好听话。
“你啊,都这样说了,那安慰人还有什么意义?”特蕾西娅的目光里带着些许责怪,责怪缓缓消失在眼底,她轻叹了口气,“但就像你说的一样,巴别塔不在了,罗德岛也没有继续留在卡兹戴尔的理由,这是好事,而我也找到了更需要我去做的事,现在的我只觉得自己的每一天都过得很有意义。”
萨卡兹流浪千年的宿命仿佛迎来了终结,战争结束后,他们这些萨卡兹也终于得到了片刻喘息的时光。
也许卡兹戴尔的复兴还有一段漫长的路要走,哪怕此刻窥视卡兹戴尔的目光也没有放弃,哪怕面前的安稳只是短暂的错觉,可看着这片曾经苦难贫瘠的土地上一点点建起新的家园,那只会让人充满了希望与热切,仿佛不知疲倦。
陈默不觉得这是一个人功劳,只是有一个特蕾西娅,给了萨卡兹一个能够看见的希望,于是许许多多的萨卡兹团结在她的麾下。
是他们一起,是那些死在战场的萨卡兹,是那些有着同一个理念和希望的萨卡兹们,他们所共同努力和牺牲的结果。
于是这才是特蕾西娅存在的意义。
当初的罗德岛是一条最后的退路,在特蕾西娅无药可救离开后,巴别塔不至于真正分崩离析的退路,她其实已经做过了最坏的打算,也是当初的她能够预料到的打算。
其实巴别塔的弱点,特蕾西娅从来都一清二楚,只是因为人们太过需要她,所以她才强撑着,这是无解的,因为在漫长黑暗里,人们看到了一道光,人们就会下意识聚集在那道光下。
巴别塔只是因为特蕾西娅才凝聚在一起,那些萨卡兹不一定真的认为卡兹戴尔还有复兴的可能,这不怪他们,因为他们生来卡兹戴尔就是一片离乱,他们不敢奢求太多,唯一让他们留下的不过是因为在这片土地上,他们萨卡兹还有一个家。
他们不愿,也没法流离失所。
但后来,特蕾西娅渐渐让他们心里涌起了这个渴望,也是因为特蕾西娅让他们相信,他们能改变卡兹戴尔和萨卡兹,所以一旦特蕾西娅死去,他们的信念和理想也理所当然会随之一起崩塌。
不仅是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了合法性,也是因为没有特蕾西娅,他们找不到自己前进的方向。
赫德雷常说大部分萨卡兹都忘记了该怎么思考,比起人他们更像工具,他们不是没法思考,只是他们的思考就像赫德雷成天的胡思乱想一样,不过是些没有意义的妄想,谁也不清楚自己还能活多久,谁也不清楚自己是否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不是每个人都和赫德雷一样,没事就喜欢伤春悲秋。
霜星看着他们交流。
看着自己眼里和在营地里时完全不一样的陈默,看着那只白色的萨卡兹脸上洋溢的淡淡笑容。
霜星觉得陈默现在心里一定很开心,不知道为什么,霜星就是有这种感觉,他觉得之前的陈默都太过沉重了,哪怕是在面对塔露拉的时候也是一样,而只有在这只萨卡兹面前,他才能真正放松下来。
可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这只萨卡兹又是谁?
霜星一无所知,她听不懂他们对话的语言,但她知道他们不是敌人,她也不希望和那只萨卡兹成为敌人,因为她让霜星觉得有些亲切,就好像在面对父亲时一样,却又比那还是容易察觉,这种矛盾的感觉出现在一个陌生人身上,让霜星讶异又疑惑。
陈默终于没有说。
没有告诉特蕾西娅,他已经能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天比一天更近的迈向死亡。
但他不会回头。
陈默以为自己应当会恐惧,迷茫,胆怯或者不安。
可没有。
兴许是因为见惯了死亡,所以哪怕是自己的死亡,他也能平静接受。
他只是有些庆幸,庆幸在那天到来前他还能重新再回到这片一切开始的土地,再见到当初那个将自己从深渊边缘拉回来的人。
他庆幸自己拯救了那只萨卡兹,庆幸自己终于做了一回好事,哪怕代价是将由他自己来代替萨卡兹注定的结局。
陈默没有任何埋怨。
陈默担忧,在自己离去后,塔露拉能不能好好活着去实现她的理想,担忧塔露拉会遇到太多艰难险阻,担忧她会迷茫,会失去方向。
担忧狐狸知道这个消息后会去做些什么。
其实陈默知道自己没什么好担忧的。
因为陈是个坚强的人,因为塔露拉身边除了自己以外还有许多人能陪他一起走下去,因为狐狸其实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坚韧。
可陈默还是会担心这些,担心那些。
担心自己会不会像是土里那个埋了好多年的盒子一样,到最后慢慢消失在别人的生活和记忆里。
陈默很不舍。
他不舍哥伦比亚的夏末,夏末里他在那座异国他乡的陌生城市里逐渐长大,并结识了人生中最好的兄弟和后辈。
他不舍伦蒂尼姆的深秋,深秋里他和陈十多年后再次相遇的点点滴滴,深秋里墙上铺满报纸的那间小小的房屋里,他懒散的野猫小姐口中哼唱的曲调和酸的让常人难忘的糖果味。
下方有孩子们在雪地里追逐打闹。
……
不舍萨尔贡的夏,别扭又默契的怪人小队。
哥伦比亚的秋天那一场场同事聚会,喝醉后微醺轻佻的芙兰卡,逼急了会大叫的雷蛇,真是让人意外,胆怯却可爱的小杰西卡,闷骚义气的斯菲尔特和贪婪又豪气的狐尾。
伦蒂尼姆冬天小雪里蜷缩在壁炉前的维娜,她手边那本半翻的书,她披散的金发,握住自己手时在唇畔一触即分的温润,带着些酸的甜腻。
卡兹戴尔的春雷里下起阵阵小雨,在战场废墟间在自己背后别扭又刻薄的萨卡兹,她其实比任何人都害怕被丢下,害怕孤独。
不舍乌萨斯的雪原上好不容易再找到的小塔,长大后比自己理想里还要完美的小塔,没想过有一天原来会真正失去她。
不舍龙门下城区那幢小屋,不舍等了自己许多年的狐狸,不舍这次真正要消失在她的世界里,不再回来。
陈默真的很不舍。
真正不舍的是,才来到这个世间匆匆二十年就要离去,不舍自己还有那么多的遗憾没能实现,不舍那一张张记忆里的熟悉面孔。
会不会随着某天,他闭上眼,就此……烟消云散。
原来不知从何时起,对陈默而言,死亡已经不再是一种解脱。
原来对陈默而言,生命里已经有了这么多的事物超越了他对死亡的恐惧。
原来,生命本能渴求活着。
终于有一天,在他还没发现的时候,他的灵魂早已在这片陌生的大地上寻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于是他理所当然会为此拼上一切,无怨无悔。
他到最后也终于没能成为母亲希望他成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