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调的白色是医疗研究室的主色,一如身披白大褂的女人,也如这白色般显得单调却也冷淡。
陈默只能透过隔离窗口看到座在仪器前的凯尔希被遮挡住一半的身影,在这间深夜里只有他们两人的医疗室里,在众多精密医疗仪器无声工作的空间。
凯尔希女士大多是沉默着的,沉默着将注意力与精神投入到一件事上的凯尔希有一股吸引人的沉着气质,大抵是身为一名优秀医生所必然具备的基本素养,然而在这一领域里,凯尔希是少见的佼佼者。
尽管她从未提起过自己曾经取得何种成就,她只是不在意,她唯独在意的兴许只有是否能实现自己的目的,但凯尔希的目的却从未有人真正清楚。
离去时携带的抑制剂早已在穿行莱塔尼亚边境的中途就已消耗一空,身体所产生的抗药性已经很显著,每次使用抑制剂后药效持续时间的缩短和副作用加剧的情况陈默也已如实告诉了凯尔希。
他好像是一个实验品。
但陈默和凯尔希早已见怪不见,从雇佣兵蛇加入巴别塔起,他就一直是一个实验品,一个既用巴别塔实验自己心中某个可笑理念又反过来被实验那些可笑理念与想法的家伙。
利用总是相互的,而只有具有利用的价值才能成为合作的前提和基础。
不外乎商品,人或者事。
任何东西都具有相应价值。
但就像研究员不该对自己的实验品投入过多感情一般,世上总有许多明知故犯的家伙,或许一开始也觉得自己不会成为个例,却往往不知何时深陷其中。
和博士分别后,再见到凯尔希是在她的实验室,也是整艘罗德岛号上安全权限最高的几个地方之一。
如果单纯以一个女性的目光而言,凯尔希的实验室实在算不上整洁,但这大抵都是优秀研究员的通病,就好像陈默见过的狐尾和黑钢的地下试验场,也没法称的上井井有条。
PRTS提示有访客来到。
自动门打开时,陈默看到正进行着计算机合成的调配程序。
上千组模拟键合试验同时展开,与此同时凯尔希站在离心机前,对照着手里的PDA与中枢人工智能PRTS的协助调试上方数据。
“PRTS?”
陈默偏过头,看向一旁屏幕,屏幕里闪烁着罗德岛智能中枢的信息流。
【是我。】
“好久没见了,最近还好吗。”
【正在调用词汇库……严格来说,作为智能中枢的我只是一串数据,并不存在好与不好这种状态。】
“每次和你说话,我都会觉得你像是一个活着的人。”
【您上次也是这么问起,但我是一台机器,并不会存在人所具备的情感。】
“……这样。”
【的确是很久没见了,蛇,据您上次访问时隔267天17小时25分33秒。】
“那是挺久了。”陈默回答:“我听说这次罗德岛会带着阿米娅一起离开卡兹戴尔,你们预定航程的第一站是哪儿?”
“也就是说要穿过乌萨斯,然后朝卡西米尔前进。”
【具体航线会根据需要做出调整。】
“知道了。”
【提问,蛇访问这条信息的原因?】
“会纪录吗。”
“好奇吧。”陈默想了想,看着刚好转过身的凯尔希:“……好奇。”
后半句话似乎在回答凯尔希目光中同样的不解。
凯尔希没有任何招待陈默的意思,哪怕这里是她的私人实验室,哪怕就连狐尾都知道在诓冤大头时要将藏在抽屉里不知道多久的廉价速溶咖啡拿出来客套客套。
最起码得露出一看就相当做作的热气笑容。
但凯尔希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意思。
她完全不懂得人情世故,某种意义上来说,凯尔希很纯粹。
她向着自己的办公桌走去,陈默很识趣的跟上她的脚步,看着她从一大堆文件中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抽出了自己想找的那份。
有时候陈默会怀疑,虽然看起来杂乱且多,但凯尔希大抵记得自己每一份需要的文件放在那个位置,她只是没时间去一一将他们整理出来罢了。
这很符合她现在的职业,研究员是她个人的小爱好,她的主要职业是这艘中型陆行舰的舰长,要负责人员规划,航向,整备管理等等一系列管理工作。
兴许摆在她案头最多的文件不是某份研究数据,而是今天需要进行的航行工作和航行计划。
陈默有点感慨。
老实说,大家都过得挺不容易。
至于博士,陈默没想过这家伙除了打仗以外还有什么能耐,大概和自己是一个德行,没了战事以后他们这种凶名远扬的货色就都处在了失业边缘。
陈默只好这样想,他是决计不可承认,处于失业边缘的只有自己。
人大概都是这样,总需要一点点同病相怜。
凯尔希依靠着办公桌,放下pda按在桌边缘的手指轻轻敲击,她垂下视线打量手里的报告。
仪器安静的工作着,陈默没有催促,他能看到凯尔希垂下的视线,她眼睑下有着淡淡的眼袋,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疲惫。
“你的病情你自己了解多少?”
良久后,她抬起头,视线落在陈默身上。
“了解一些。”
“一些是多少?”
大抵类似于医生和病人之间的问答。
陈默没回答,他伸出手拿过凯尔希手里的那份属于自己的检测报告,他没去看,凯尔希看着他将报告折叠好收起。
“这种做法并不能掩盖掉你身体内正在发生恶化的事实。”
“看不看结果都是一样的。”
“我的建议是暂时留在罗德岛接受治疗,你的情况还没好到能让你随处乱跑的程度,如果你想再多活几年,最好接受我的建议。”
他看着陈默。
“作为当事人的你,想必要比我更清楚我这些话的分量。”
“是,我很清楚。”陈默没有反驳。“但我不能接受。”
“考虑清楚了,你想过后果没有。”
“无非是苟且偷生几年,还是早点死去的区别。”
“因为你在乌萨斯遇到的那群感染者?”
凯尔希忽然问,目光里带着少见的诧异,却又很快隐没下去。
陈默没有回答。
“您会把这件事告诉殿下吗?”陈默问。
“你希望我替你隐瞒。”
“如果可以……”
“陈默,就算我想帮你,特蕾西娅也不可能真的一无所知?”
她凝视着陈默的眼睛,她看的出来,陈默的右眼已经失去了视觉。
陈默注意到了她的目光。
凯尔希没有提,陈默也没解释。
“我没问过你,你是用什么办法缓解了特蕾西娅的病情,当初没问,现在也不会。”凯尔希说:“但我得提醒你的是,希望你在决定要去做某件事前,考虑清楚这件事产生的后果,也考虑好,是否会牵连到其他人。”
陈默听懂了凯尔希想告诉他什么。
他张了张口。
没等陈默做出回答。
“我说的直白些,如果你就这样死了,特蕾西娅会很难过。”凯尔希转过头,她从办公桌移步:“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过来找我,我也没有把握,没法说一定能让你再撑久一点,前提是你决定接受我的提议。”
“……”
“那也足够了。”
“你是在把自己逼向绝境,陈默,我有个问题,那群感染者到底有什么值得你为他们做这么多?”
凯尔希回过头问,她眼里带着困惑。
陈默看着她,又想起远在乌萨斯那群感染者。
“没有。”他平静回答:“他们什么都没有,甚至连自己的温饱和栖息地都没法保证,可是……凯尔希女士,当初的我也没有这些,人们承受过的苦难是无法感同身受的,但却有人,你希望她别经历你甚至比你还要多的磨难。”
“我不是个多伟大的人物,能做到的也仅有这些。”
“……”
凯尔希大概想骂自己蠢,陈默从凯尔希的眼神里看到了这样的意味,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最终没说出口。
凯尔希的承诺让陈默心里踏实了许多,虽然不知道后续的抑制剂还能对这具残破的身体起到多少效用,但比起开始,起码多了一个念想。
陈默得庆幸凯尔希不是像自己一样谎话连篇的家伙,说起来,像自己这样言而无信却习以为常的人毕竟是少数。
又说了几句,多半是凯尔希的暗讽,不过陈默已经习惯了凯尔希的态度,这也是他不怎么喜欢和凯尔希接触的原因,因为很多情况下,谎言在凯尔希面前占不到什么便宜,她往常会用冷静的话语直插人心底的痛楚又表现出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
没有多少叙旧,大抵是和凯尔希的交情还没好到那个地步,这样也好,少去了心里许多不必要的烦恼。
兴许等到凯尔希女士回过神来,陈默这两个字已经成了她话语和某个记忆中的词语。
回到罗德岛宿舍区域的路上碰到了一些人。
幸运的是没几人认识自己这个生面孔,不幸的是在这艘船上的人都是能信的过得家伙,而在这些家伙里,知道自己是谁后还能保持平常心的可能没有几个。
当然不包括某个在通道转角看到自己后,紧张捂着嘴缩回角落里,等到陈默走后才终于放松下来,大口喘气的血魔小姐。
按她自己的说法,她是卡兹戴尔信息世界的破坏者,因为被人强硬拖出了小阁楼,又崇拜上了将她拖出来的那个人,于是后来成为了罗德岛的可靠性工程师,罗德岛SUPERVISOR伟大的系统工程师,卡兹戴尔百强青年,只是可怜的破坏者小姐见到某个人的真容后几乎吓的连呼吸都要忘记。
尤其是在知道这艘船上还待着另一群货真价实的守夜人之后。
“PRTS你在吗?”
【我在。】
“刚……刚才那个人,刚才那个走过去的那个,是我眼花了吗,一定是我眼花了吧。”
【如果Leaderone您指的是……】
“别,不要说。”血魔小姐忽然捂住自己的尖耳。“不要说那个名字,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可是您不是一直在可惜自己没能去前线参与行动吗,基于您的话语,我的数据库分析出您对您口中不能称呼姓名的那个人应该并不存在普遍的抵触情绪。】
“我知道啊,我当然知道,可是……欸,可是,还是会怕嘛,你不会懂的,PRTS,他光是看我一眼,我就觉得自己会被干掉。”
【不能理解,我能将您的回答纪录进数据库吗?】
“不,不要,我才不想这种糗事被纪录下来。”
“啊,你还真纪录下来了啊,你没备份吧,决对没备份吧?”
【请您放心。】
陈默收回视线。
令人意外的是在罗德岛的舱内宿舍见到了出现在霜星房间里的特蕾西娅,少见的在霜星身上见到了求助般的窘迫眼神。
如果不是被逼的走投无路,又束手无策,像是霜星这样一根筋的战士是绝对不会露出自己软弱不堪的一面的。
一定要找一个理由的话,大概只有对手太过强大,完全不是霜星这种程度的小战士能够应付的了的大魔王,以至于像是大名鼎鼎的“寒冬死神”小姐也会折戟沉沙。
以陈默对特蕾西娅的了解而言,她似乎是乐在其中,她脸上的笑容没法掩盖是故意在逗正经却又没法不踌躇忐忑的霜星,可惜那副欺骗性极强的外表和温和气质令霜星完全没有去试想过特蕾西娅会有如此险恶用心。
离开的时候,陈默能看到霜星罕见的松了一大口气,连带着紧绷的肩膀也跟着松懈下来,看来特蕾西娅终于决定离开让她紧张的情绪终于得到了缓解。
陈默跟在特蕾西娅的背后,一如当初作为护卫时,他会与特蕾西娅保持半个身位的距离。
卡兹戴尔的皇女走在前面,随着脚步她披散在腰间的白发轻轻摇曳,靴底敲打坚硬的钢铁甲板,声音随着甬道光滑的墙壁碰撞,响起在耳畔。
头顶是明亮却不晃眼的灯光。
特蕾西娅没回有头,所以陈默看不到她的表情。
她没有说话,也没停下脚步,所以陈默只能安静的跟在身后。
似乎这样也好。
从一个终点走向另一个终点,只是罗德岛的舰内通道毕竟太短,短的从出发起,就知道自己该在哪儿停下。
“我忽然在想,要是罗德岛内的甲板能再长一些就好了。”
她停下脚步说,却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