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兹戴尔北/罗德岛号
陈默喜欢卡兹戴尔。
他喜欢这片土地上的那些人和事,也喜欢战场之外夜里抬头便能望见的星空,无论身处何地,总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就好像在同一片天空下,哪怕分离各地,杳无音信,却还是有些东西被藏在记忆的最深处,再也没法改变。
舰首的甲板前,博士凝视着那个靠着栏杆站在甲板的身影。
他停下脚步。
抬头望去时,远处夕阳仅剩下最后一丝余辉,在黯淡的云层间,快要消失在地平线下方,于是人的影子也在这抹余辉中被不断拉长,拉长交汇,又缓缓隐没。
“你在这里。”
“是博士啊,有段时间没见了。”
陈默抬手打了打招呼。
“凯尔希说你在乌萨斯遇到了一群感染者,离开卡兹戴尔后就去了乌萨斯?”
博士出声问,他站在陈默身旁,晚霞的微风里,他的身影并不怎么显得高大,只是大衣的衣襟随着风吹过而轻轻摇动。
依旧是看不清兜帽下的面孔,依旧是那副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的语气。
他们隔了一米,陈默双手靠在栏杆前,他没转头去看身旁的博士,因为他们对彼此都算不上什么陌生。
“先是回了一趟龙门,然后再去的乌萨斯。”
“有什么区别?”
“对我来说有。”
“你和殿下聊起过了?”博士问。
陈默伸了一个懒腰,他转过身,背靠着栏杆望向博士的声音,后者将手揣在大衣的包里。
“殿下告诉我,你和凯尔希要带着这艘船和那孩子离开卡兹戴尔,她说这是你和凯尔希的希望,可我不这么认为。”陈默说,又问:“所以卡兹戴尔发生了什么,才让你们不得不带着这艘船避开。”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那个孩子?”陈默反问。
“特蕾西娅对阿米娅抱有很大的期望,她认为阿米娅能成为萨卡兹预言里的那个人,但不是所有萨卡兹都认可她的想法。”
“你和凯尔希也这么认为?”
“暂且不说凯尔希,至少我不相信什么预言,如果真有那种东西,我们又何必费心费力去做许多事,如果预言一定发生,那也是某种情况使然下的结果,不是唯一。”
“这样……”
“我想,我们可能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再见了,陈默。”
“你这话说的和临终遗言似的。”
陈默笑了下,他摆了摆手。
博士转过头,视线落在陈默身上。
“如果我告诉你,卡兹戴尔帮不了那群乌萨斯的感染者,你会怎么做?”博士出声问:“你自己也清楚,既然你愿意为了一群感染者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想必你自己也清楚,他们和当初的我们是不同的。”
“你……”
陈默张了张口,他沉默下来。
“没可能的,陈默。”博士微微摇头,他收回视线:“乌萨斯是乌萨斯,卡兹戴尔是卡兹戴尔,这世上也只有一个特蕾西娅,而你比我更清楚我们为了这场战争做了些什么。”
陈默没有回答,良久之后,他盯着博士兜帽下看不清的面孔。
“我都还没问你这些。”
“我猜到你会问,所以我提前告诉你我的回答。”
“真没有办法。”
“除非你能带着那群感染者来卡兹戴尔,或者……那群感染者里有能撼动乌萨斯现有权利体系的方法。”博士回答:“你也知道,特蕾西娅之所以会被萨卡兹们认为,是因为她先是萨卡兹的君主,对萨卡兹人不可替代,而后才成为感染者,如果她没有过去的功绩,如果特蕾西娅不过是一名普通的萨卡兹感染者,你认为现在会是什么模样?”
陈默不用去想。
事实上他和博士一样清楚,他们都清楚,无论特蕾西娅是否是感染者,都不能抹杀她曾为萨卡兹所做下的一切,而这一切才是萨卡兹们愿意追随她的主要原因。
况且,卡兹戴尔和乌萨斯不一样,从各方面来讲,都不能混为一谈。
客观的看待和分析局面,是指挥官必备的基本素养之一,在这点上,陈默向来很出色,可或许也是因为太过出色,所以常常少了许多人们眼里的人情味。
“如果我能再有本事一点就好咯。”陈默忽然叹了口气。
博士轻笑出声。
陈默惊讶的看过去,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博士的笑声。
“笑什么?”
“笑这片土地上过去那些多如草芥,心怀野望却最终死在战争里的当权者们,他们死的真是不值。”
博士这么说,话语里却全是讽刺的味道。
“用不着这么刺我。”
“难道你不这么觉得?”
“我觉得你命好,能离开卡兹戴尔带孩子,然后名正言顺到处旅行。”陈默嘀咕着,瞄了博士一眼:“说实在的,你和凯尔希到底有没有一腿?”
博士哑然,他沉默下来,侧目盯着陈默好几秒,一言不发。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你是不是不知道,这艘船曾经的挖掘和修复工作由凯尔希主持完成。”
“也就是说……”
陈默忽然有些心虚。
“也就是说,这艘船上到处都是凯尔希的眼线,而现如今,她才是这艘船的主负责人。”
陈默愣了好几秒,他看着博士,眼神逐渐发生了变化,从茫然到惊讶,再到现在的略带慌张,又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以为你知道。”
陈默心虚的说,视线却忍不住四处打量。
博士看着他的忐忑的样子,终于没狠下心将普瑞赛斯的事告诉他,虽然没说,但博士心里清楚,陈默自己也知道这艘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所以被你留在伦蒂尼姆的那只阿斯兰,你有没有想过要再回去一次。”博士忽然问。
陈默看过去时,他正望着远方,罗德岛号甲板的航灯在夜里亮起闪烁,仿佛在预示着黑夜已经来临。
除了偶有的机器响动外,夜色里是出奇的安静。
陈默觉得这家伙是在报复自己,虽然看不到他现在的表情,但不无恶意的想,肯定是幸灾乐祸,就和刚才的自己一模一样。
“你一定要和我聊这个?”
“是你先开始的话题。”博士说的理所当然。
“那我现在道歉?”
“可你清楚,我和你不一样,凯尔希和那只阿斯兰也不一样。”博士低声说:“收到消息时我很吃惊,因为自四皇战争后,除却莱塔尼亚的巫王外,我再也没有看过类似的报告说有一个人,能靠一己之力拦下整支先锋军团。”
“你知道巫王后来的下场。”博士说。
“我知道现在的莱塔尼亚已经很少再有人提起这个名讳,历史总是不断向前,偶尔有一两个闪光的尘埃,也很快被淹没埋葬。”
“……”
“你怕死吗?博士。”陈默忽然问。
博士没有回答,过了一会,他才开口。
“没有人不怕死。”
“所以我也怕。”陈默说,夜风里他斑白的发丝轻轻飘动:“怕的不行,因为怕死,我可以对素不相识的人痛下杀手,因为他想要我的命,因为怕死,所以我很少冲动,做事之前都习惯去衡量利益得失,计较是否值得。”
陈默平静的说:“因为怕死,我从来不敢真正去相信谁,也因为怕死,我在别人眼里是冷漠和孤僻的一个人,假如有一天,我们反目成仇时,不至于会因为那点交集让我手软丢命。”
“不知不觉间,我就变成了这样一个人。”陈默缓缓说:“变的习惯了说谎,变的习惯用最险恶的用心去打量我接触的每一个人,每当我回想起来后都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为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结果呢?”
“结果是后来我一直找,一直找啊找,直到再次回到龙门,我才找到了原因,你要听听看?”
博士没有回答,陈默的话语也没停下。
“原来是从离开龙门以后,我才认识到自己是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一个和我认知中完全不同的世界,就好像是穿越一样,忽然之间,我的认知就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我怕自己做点什么,会让自己和这个世界显得格格不入,我怕做错了什么,变成了别人眼里的异类。”
“我没法搞清楚自己该怎么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于是只要伪装成他们的一份子,但我和他们又不一样,因为我比他们更聪明,因为……”
陈默指了指自己的脸:“在这场面孔下,藏着一个完全不对称的灵魂,开始是一个谎言,后来为了维系这个谎,又不得不说出更多谎,等到发现时,已经为时已晚。”
陈默放下手,眼里映入这艘罗德岛下方的甲板,甲板上人员走动,明亮的灯光下,是一片安宁的氛围。
黑夜还是深沉,头顶的星空亮起,亮起时分不清自己到底哪颗才是自己的故乡,回过头来,已经熟悉了这片陌生的土地,熟悉了这片陌生土地上发生的人和事。
已经有了自己的家人,有了朋友,有了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事物想要去守护。
可死亡依旧可怕,可怕的却不再是死去本身,而成了死后。
陈默轻声咳嗽。
他咳嗽的模样落在博士眼里。
博士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可不得不承认的是,他比自己要幸运,可没法否认的是,他的幸运让他如此困顿。
往往是事改变人,不管是过去的陈默,又或者013和蛇,往往是被事改变了的人才会想着去改变事,比如现在的陈默,比如现在的特蕾西娅。
但人本身行为的意义又在哪儿?但人本身做下的那些明知没有好结果的事的缘由又在哪?
博士没能找到答案。
他只是想起了凯尔希,想起了卡兹戴尔这长久以来的经历和脚下这艘让他莫名熟悉的罗德岛,他的确忘记了很多事没法再回想起来,而回过头来,他脑海里又已经出现了更多新的记忆。
陈默必须承认也许博士开的那个小小的玩笑的确牵动了他心里的情绪,不过也许牵动他心里情绪的不是博士的话语,而是那个被他埋在内心深处,无法再去面对的野猫小姐。
陈默没有否认过。
他喜欢维娜,没人会不喜欢一个愿意为你搭上命的帅妞,也没人会不喜欢干脆洒脱偶尔也会变得犹豫的野猫小姐。
但喜欢这种事不能长久。
谁心里都有一个心心念念却没法拥有结果的人。
陈默没觉得有什么可惜,可惜的不是人和事,可惜的是这片大地上,从来就没有谁敢说每件事都能顺心如意。
贪心的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陈默没敢太过贪心。
他已经知足了。
因为人的梦到最后都会醒过来。
凯尔希缓缓放下接收器,她收起桌面上纷乱的文件,拾起的文件一角映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个黑发的男人,随着碎纸机的工作而慢慢变成一团纸屑。
霜星很踌躇,而令她踌躇的人大概是现在坐在自己房间里的白色萨卡兹。
从她出现为止,霜星已经老老实实的向她交代了他们到来的前因后果,又往往会在涉及塔露拉的时候,萨卡兹表现出了相当程度的兴趣。
她好像很好奇塔露拉是个什么样的人。
霜星真的很难理解,理解她面前这位卡兹戴尔,所有萨卡兹的君主的特蕾西娅居然会是一个这么温和普通的人,别说是护卫了,她在这艘船上霜星甚至看不到有谁特意守在她的左右。
谁敢相信这是卡兹戴尔的皇帝。
起码霜星自己是不敢信的,她以为塔露拉就够已经没架子的了,哪怕是爱国者也有些说不出的威严。
霜星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见过的最大的官居然会是一个国家的皇帝,而这个皇帝还逮着自己聊了半天。
要是回去说给别人听,大概是没人会相信的吧,霜星自己也不相信。
陈默回去的时候,正遇上门口半开着和霜星聊天的特蕾西娅,陈默很想视而不见,但霜星求助的视线令人没法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