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再见到博士已是时隔了好几年。
不成想他竟是轻松的一觉就睡了过去。
至于当初那个两人开玩笑般定下的没有赌注的赌约,最后也说不清谁胜谁负,或许输赢本就不再重要,即使侥幸赢了对方,到头来也是一无所得。
————
营地的生活照常运转着。
陈默和霜星的离开对这片感染者营地而言,不过是诸多琐事中最常见的一两种罢了。
时间过去了好几个月,但在临近雪原的乌拉山脊,依然看不见春天的影子,雪没再下了,可积蓄在地面的雪层还是没能融化。
春天仿佛来了,又好像没来,还是那么冷,冷的让人缩着脖子依然能感到外面的凛冽寒意。
营地里又离开了一批感染者,塔露拉这段时间想办法联系了其他聚集地的感染者群体,可惜双方隔得太远,又缺乏有效通讯手段,单靠人力花费太多时间,显得有些得不偿失。
游击队出去了,他们是没法习惯长时间闲下来的。
塔露拉解释过很多次她的法术不是火,但雪怪们依旧固执的认为,那玩意不管怎么看就是火,好在她们没想过靠着塔露拉取暖,尽管偶尔开玩笑时他们都会说,站在塔露拉身旁仿佛感觉要暖和了许多。
今天有一场行动。
侦察员在勘探南下路线时意外找到了几个月前营地迁移里那辆失踪牵引车的下落,这几个月来他们都在做类似的准备工作。
“就是这里了。”
他们停了下来,随行的战士指着面前山坡下的道路,他放下手,犹豫了一会回头看向打量四周的塔露拉。
“塔露拉……你可以不管这事儿的,这台牵引车失踪已经几个月了,可能就是被纠察队截住了而已,我们没什么可做的。”
塔露拉摇了摇头。
“即使找到遗体,也是给其他人的交代。”
那名战士不再反驳。
“要是侦察员没弄错的话,他们失踪的地方大概就是在这附近。”
塔露拉沉默不语。
战士停顿了一下。
“别想了,塔露拉,别想那些胡说八道了。”
自从袭击以后,这段时间营地内的流言议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过分,但凡情况坏了一点,他们说的话总会刻薄难听,尽管他们从不敢在塔露拉面前提起,可不免还是让她听到了许多。
“我没有。”
“那些没心没肺的家伙,别管他们。”那战士怒气冲冲:“他们根本就没走下去,走出雪原的决心,这段时间又走了多少人,和你一起打过仗,怎么会不知道你才是最不怕死的那个!”
“别这么说。”
“但这是事实,相信我,塔露拉,我们都是愿意追随你的,博卓卡斯替大尉不也是乌萨斯帝国的军人吗?但大家都知道他才是我们最坚定的战士!所有人都信任他!”
“那可不一定。”塔露拉反驳道,又在看到那战士的疑惑时解释:“只是因为他太强,太坚固了,那些不相信的人还不敢这么说。”
“你也可以。”
“我不行。”塔露拉摇头说:“爱国者是雪原感染者的标志,他能走到今天靠的是他在雪原上十几年来对抗乌萨斯军队和救助感染者的所作所为,也许以后可以,但现在我还不足以和他相提并论。”
“唉。”
“好了,不要太失望,信任的崩塌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如果有一天,相信爱国者的人都死了,那么后来人还会不会像他原来的追随者那样坚定?”
塔露拉问,她知道答案,她知道将信念寄托在一个人身上是不可取的,信念应当是某种共同拥有能够传承的思想,而不是某个坚实的人。
只有这样,它才永远不会被摧毁和击垮,就算承载这个信念的人死去,他的思想依然能被后来者继承。
况且人都会死,但被认可的思想和理念能活的比人长久。
塔露拉拍了拍战士的肩。
“流言会摧毁其他人,在没有流言蜚语之前,清白的人是清白的,将信将疑的人也是清白的,可流言出现以后,就没有人是清白的了。”
“可是,可是你出身怎么样又有什么关系?!你为他们流了多少血?!”
那战士有些气不过。
“没事的,别着急。”
塔露拉笑了笑:“而且我还没来及为他们流多少血。”
“唉,不要这么说。”那战士无奈的叹着口,塔露拉的乐观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论起劝人的能耐,整个营地里没人比塔露拉做的更好。
“你确定要一个人去吗?浮士德嘴角已经跟在一些用弓弩的人身边了,他成长的很快,就算现在游击队不在,你也可以和他们一起去……”
“让他们保护其他同行的感染者才是最重要的,我们要南下,每个人的力量都很重要,况且我们不是为了打仗去打仗,我们到头来就是想让其他同胞能够活下去,所以有的仗能不打就不打,不能本末倒置。”
她说,又提醒道:“一定要把这个想法一直传递下去。”
“我知道了,那你……保重。”
塔露拉点了点头。
“放心吧,只是和当地人交涉而已,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附近的小村落外。
时间是在下午,离天黑尚早,可阴郁的天色看上去却仿佛已经来到了傍晚时分。
“要是以前的我,一定就径直走进去问了。”
望着面前的村子,村内村民生活的景象,潜伏在村庄外围山坡上的塔露拉脑海里冒出了许多令自己诧异的想法。
想起营地内的变化。
塔露拉说谎了,她的确会不免想起这些,尽管她知道自己不该去想,她知道去想这些没有意义也没有益处,可作为当事人,作为议论的主要对象,她还没成长到能够无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流言。
兴许她本就太过关注自己在感染者眼中的模样,不如说她关心的更多的是感染者们以及自己所做的能影响到他们多少,但在这个过程中,她也被感染者们所影响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现在这样子?东躲西藏,偷偷摸摸,不信任和提防已经快要逐渐演化成敌意。
我是在害怕意外发生,还是害怕悲剧重演。
贫瘠的村子,似乎今年的收成也不好,人人脸上都挂着疲倦的神情。
奇怪,这村子应该很久没有迁移了,村口却能看到多处牵引车刮擦的痕迹。
装配处的废材料,应该不是村子废弃的牵引车,验证盒不见了,如果是村子自己的车,没必要拿走验证盒。
塔露拉悄然探索着这个可疑村庄的每一个角落,疑点越来越多的同时,也似乎正在印证着她内心的某个想法。
入夜前,她来到了村外的垃圾场。
而且本来在入冬以后随处可见的麦秆和草壳也没有一点。
联想起村子内的贫瘠,她不禁会想到是否是村子内的粮食出现了问题,可又不对,即使是麦秆废料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烧掉,而且这里个村子所处的位置……
粮仓位于村子的西边。
等到塔露拉来到这里已经入夜,夜色里没人发现她这个外人的痕迹。
她潜入了粮仓。
黯淡的焰光里。
沉积在粮仓地面的源石碎屑,被刨的坑坑洼洼的地面。
她看到了地上模糊的影子,像极了蜷缩起来的人。
她的瞳孔剧烈收缩。
粮仓的门上布满乌黑抓痕,那是在人死之前,扣断指甲流出的鲜血,纵横交错,密密麻麻。
塔露拉似乎隐约听到了凄厉的惨嚎。
眼前一双双染血的手仿佛在地狱里煎熬挣扎,拖拽着她,要把她一起拉向地狱。
可怜她以为自己已经遇到了足够多的苦难。
可惜她觉得自己已经坚强到足够面对任何惨事。
遗憾的是她似乎过分高估了自己,却又天真低估了世界的残忍。
她愣住了,愣住了良久,以至于忘记了熄灭手中的法术。
火光引来了守卫。
“干什么的?!”
猛然响起的呼喝将塔露拉惊喜。
她回过身。
看见塔露拉的穿着,大抵是那身军队制服,担任守卫的农民放下了手中铁铲。
他的表情瞬间变得献媚殷勤又带着无法掩藏的惧怕。
“老爷来这里做什么?以前从没见过您啊,您是宪兵吗?”
塔露拉没有回答。
他又将目光越过塔露拉,落在后面的粮仓上,似乎觉得自己猜到了什么,不等塔露拉开口。
“您……您是来收租的?可是我们的源石税和粮食全给征税官老爷了,军官老爷,村子里真的没什么东西了。”
塔露拉轻吸了口气,竭力压制住自己心里剧烈的情绪,做出平静又带着些许高高在上的态度。
“我是来调查感染者的,我们接到消息说你们村里私藏了一群感染者。”
守卫吓了一跳,急忙扔掉铁铲跪在地上。
“感染者?我们村子里没有感染者的,大人老爷,您一定是搞错了。”
他面黄肌瘦,脸上说不出的惶恐与恐惧,他本是一个弱者,可塔露拉却发现自己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厌恶。
她终于也没出声苛责。
“你先起来,我只是来调查的。”
“啊,是。”
“有感染者路过这里吗?”
“没有。”
“我们的人说,他们的确亲眼看见有感染者路过这里。”塔露拉压低声音:“识相点。”
守卫面露纠结。
“唉,瞒不过您,老爷。”他无奈的开口,又恶狠狠的说:“这些混杂东西,明明说过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从这里走的。”
“……”
“所以说的确有?”
那名守卫吓了一跳,这才想起了自己面前还有个军官老爷。
他战战兢兢。
“是的,他们各个都拿着可怕的武器,可吓人了!”守卫后怕的回答“我们不敢反抗他们,也没敢拦他们,之后……”
“之后?”
“之后他们还抢了我们的粮食。”那名守卫悲愤的说,看着面前的塔露拉哭诉道:“可恶啊,太可恨了,老爷,您一定得抓到这些为非作歹的感染者啊。”
“不……”
塔露拉忽然开口,她看着面前的感染者,眼里却渐渐涌现出了火焰。
拙劣的演技,空洞的谎言。
他们怎么敢这么说。
“你们怎么敢这么说?”她问,守卫呆愣的抬起头。
他看到了面前军官老爷满脸的愤怒。
“你们怎么敢这么说!”
“你们,怎么敢……”
“老爷?您怎么了!”
塔露拉揪住了面前守卫的衣领。
“你听见他们哭喊了!”
“你听见他们喊救命……听得见他们手指刨抓着大门的声音!”
守卫睁大了眼睛,眼里越来越恐惧。
“老爷,老爷,你在说什么啊,你没中邪吧?”
他仓惶着试图掩饰。
村民们渐渐涌来,离得远远地围观这副场景。
惶恐的守卫慌张大叫。
“喂,你们快过来!”
人群议论纷纷,好吵,却又好像遇到内卫袭击那天。
“你们见过她吗,她是哪里的人?”
“对,我没听过她的口音!”
“是啊,她没带着防护面具,调查感染者的官员怎么可能不戴护具?”
“她不是纠察队。”
“喂,放开他,你到底是谁?!”
塔露拉抬起目光。
她仍旧没有回答。
“问你话呢?”
“感染者。”她开口说。
“嗯?”
人群愣住了。
“我和被你们害死的那些人一样,是感染者。”
“你先放开他。”
塔露拉松开手,守卫急忙跑回了人群,她没去管。
人群沉默下来,望着这名突然出现的陌生感染者,她穿着乌萨斯的军服,带着武器。
沉默之后,人群里走出了一个人。
“我们没做错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他开口说。
“你把他们关在这里,让他们困死在这里。”
“我有什么办法?我们也一点粮食都没有了。”
“你可以赶走他们,可以不让他们进村,哪怕你直接攻击他们,杀了他们,我都不会多说一个字。”塔露拉说:“但你欺骗他们,你利用了他们的信任,让他们待在空无一物的仓库里,锁上大门,活活饿死。”
“他们饿的连法术都用不了……他们祈求般来到这里,他们没有攻击你们,没有反抗的力气,他们只是一些普通人。”
“感染者是什么普通人?!”对方忽然大声问,问的理所当然:“听好了,你这个感染了的死烂样子……你也懂些道理,既然你想说,那里也知道自己是个怎么样的怪胎对吧?”
“是的,你说的没错,我是个怪胎。”
不知道想到什么,塔露拉没有反驳,她露出几许讥讽的笑容。
她本来还有些许可笑的侥幸,可那句话让她意识到自己有到底多么可悲。
“那你……”
“你们封闭仓库,直到源石结晶稳定,将他们的尸体和各种干涸的源石一起处理……”
她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他们有家人,有亲人,有想去的地方……他们尸骨无存,因为感染者经常尸骨无存,可现在,连他们的灰烬飘向何方,我们都没法再知道。”
“你想做什么,感染者,我警告你……”
那人后退了几步,塔露拉身上展露出的威势令她感到了惧怕,这个瘦弱的女人仿佛是一头狂躁的野兽,不,是个怪物。
“你问我想做什么?我也想问,你们同意他们进来时,那时候的你们想做什么?”
“我们有什么办法?我们也没有吃的,我们也过得很惨!”
“我知道,我看的出来,但为什么要欺骗他们?为什么要给他们希望!”
“你在说什么,谁知道感染者会怎么样?我们又能怎么办?”
“借口!”
她大声呵斥,缓缓扫过对面注视着自己的一双双视线。
“你看见他们饿成那样,看见他们放下武器手无寸铁。”
“你这么做仅仅是因为这么做……很方便。”
塔露拉没能注意到自己的思绪正在变得越发混乱,似乎有个声音在脑海内催促她,引导她。
她终于拔出了剑,就好像终于认同了那些事实。
“你们从一开始就……不,即使来这里的不是感染者是普通人,你们也会做一样的事。”
我以为他们做的所有错事,都有原因,我以为自己可以引导他们,我以为他们之所以会这么做,不是出于他们的本意。
我以为的,都只是我以为的。
火焰,法术,点燃了身后的整片仓库,燃烧的仓库像极了一座巨大的火焰墓碑,可天空是那么的黑暗,黑暗深沉的这点可怜的火苗根本照不亮眼前混沌的世界。
她一步步走向对面的村民。
他们开始后退,慌乱,想要逃走。
“你想做什么,感染者?事情都发生了,对不起,感染者老爷,不过我们也可以当做你没来过,就像当之前那些人没来过一样……你只要走就好了。”
“你在说什么蠢话?”她冷声问:“我可是……感染者,你们痛恨的感染者,你们有什么理由放我离开。”
“你们想要杀我,现在我就在你们面前。”
“你们当他们是弱者,那我也和他们一样,我们都是愚不可及,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却不知如何反抗的弱者。”
【你会看到,你投入了一切的这片大地并不想要你……】
塔露拉抬起剑。
“我恨你们这些卑劣的人。”
“感染者纠察官已经三年没来过你们的村子,拥有这几个聚落的雇主早在大叛乱中人头落地,局势混乱不堪,你们的村子已经多年无人管理。”
“我从来不敢指望你们的帮助,指望你们能正眼看待我们,我也从未觉得你们可恨,我一直将你们当做和我们一样的可怜人。”
她的手颤抖着,她的意志矛盾着,她竭力想要握紧手里的剑,她身后的火焰再也无法熄灭。
“可是……可是,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你们……自然而然地害死了和你们毫无关系的人。”
“只要心存一点善意,你们一样可以放走他们,他们和你们没有任何冲突,可整个村子听着他们的哀嚎无动于衷,直到他们死去,你们就在他们的哀嚎声里心安理得的入眠,醒来后将他们像垃圾一样随手打发。”
“但凡还有一丁点善意存在,你们就不会如此恶毒。”
她挥下了剑,火焰烧尽了面前的一切,再也不必看到那一张张让她矛盾和痛恨的脸,看不到他们脸上的祈求,看不到他们的恐惧,也看不到他们的苦难。
她杀了许许多多的人。
她甚至没法去记住他们的模样,但他们都说着相同的话语……憎恨。
她闭上眼。
直到火焰烧焦了她的袖口,直到火焰愈演愈烈,直到她再也没法那么天真。
“我恨你们。”
【你会看见你的的所想所为化为乌有,你会看见他们唾弃你所尊敬的一切,生命,尊严和理念都毫无意义。】
【你会作恶,你会成为一个恶人。】
【一旦你认同我,一旦你理解了我,一旦你明白你处在怎样一片大地上……】
【乌萨斯的未来将自此握在你手中。】
剑落在烧焦的地面,回过神入目已是疮痍化为灰烬的残垣断壁。
“我都做了些什么。”
塔露拉站在小雨里,抬起头望着昏沉破晓的黯淡天空,连成线的雨点淅淅沥沥打在她年轻的脸上。
她轻轻叹了口气。
……谎话精。
“已经……不能再回头了。”
乌萨斯西南
夜
陈默猛然惊醒的声音引起霜星注意。
“怎么了?”
坐在篝火前的卡特斯关心的望向他。
“没什么,做了个噩梦。”他解开睡袋回答。
“哦。”
陈默看了看腕表。
“到我守夜了,你去睡吧。”
“时间还没到。”
“没关系,反正我也已经醒了。”
霜星没有动作。
陈默也不催促,等到他坐在霜星旁边,往篝火里添加了些许树枝后,望着火光霜星忽然开口。
“你梦到了什么?”
“……”
后来。
往常人们做着自以为重要的事时,却都忽略了究竟什么对自己才真正重要,以至于明白过来后,大多已经无法再去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