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点燃了一支烟,他和狙击手坐在货车敞篷边上,望着队伍里的感染者在萨卡兹战士的指导下熟悉手里陌生的武器和装备。
狙击手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他不相信陈默这个在他印象里凡事都从来不肯吃亏也不肯犯险的吝啬前队长现在居然沦落到和一群落魄的乌萨斯感染者混在一起的程度。
狙击手不相信陈默会这么好心,他仍记得在萨尔贡的时候,别说无缘无故去帮一群感染者,阴险狡诈的蛇没利用他们就好了。
佣兵大多算不上什么好人,狙击手对自己的身份有一个很清晰的认知,他们不是做慈善的志愿者,事实上他们所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报酬。
“看着不像?”陈默反问。
狙击手嘴唇动了动,脸色怪异最终半天没憋出半个字,陈默知道他是想吐槽两句,又担心被自己嘲讽。
“对了,我让带的东西带来没有?”陈默又问。
狙击手点了点头。
他踢了踢他们坐的货车车厢后的黑色军械箱。
“这些萨卡兹人办事很靠谱,基本没花多少功夫。”
他说,看着陈默蹲下身打开卡扣,箱子整齐的摆放着几台灰黑色无人机的试验品,陈默合上军械箱。
“我说,你到底打算做什么?”狙击手望着他,他扯过头,在陈默的视线里狙击手问:“你真打算就这样一直和这群感染者混在一起?”
“很奇怪?”
“也不是奇怪,总觉得这不像是你会做的事,如果你真想帮这些感染者,在萨尔贡和哥伦比亚的时候早这么做了,我是宁愿相信我的病一夜康复,也不相信你会突然良心发现。”
可惜狙击手不是乌鸦,陈默想,如果是乌鸦,大抵不会问这么多为什么。
“所以你觉得是为什么?”
“我要知道还用得着问你。”
狙击手翻了翻白眼,他抱着手里折叠起来的弓弩,微微偏头看着陈默将手间的香烟熄灭。
如果不是赫德雷的出现,陈默觉得自己大抵快要戒了这个玩意。
“你想训练这些感染者,我看的出来,你们从萨卡兹这里拿了武器,还大老远写信叫我过来,老实说我不明白你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我知道乌萨斯对待感染者的方式,你想让这些感染者和他们的军队作对?”
“我没这么想过。”陈默摇头说。
“别骗我了,你老爱胡扯,如果不是为什么弄这些东西。”
“我只是想给他们一条活路。”陈默看着狙击手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让他们和曾经在萨尔贡的我们一样,都能用另一种方式活下去。”
狙击手沉默下来。
“真的?”他狐疑的打量着陈默的眼睛。
他觉得蛇不会说这么天真的话,听着让人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好笑,不像是他这种人留给人的印象。
“假的。”
果然,狙击手心里平衡了许多。
陈默说的很直接,狙击手愣了愣,张了张口,哥伦比亚的问候语脱口而出。
陈默站起身,他拍了拍狙击手的肩膀,狙击手偏过头,看着他缓缓脱下戴在手上的手套,塞进战术背心侧方副包。
这时狙击手才注意到陈默腰后的枪套内卡着一柄黑色手铳。
“那是……拉特兰手铳,你从那儿搞来的,给我瞧瞧。”
“别人送的礼物。”
“还会有人送你这种东西。”狙击手脸上写满了不信。
陈默抽出那柄手铳。
狙击手握在手里,他随手瞄了瞄,又抽开弹匣。
“空的?”
“弹药早用完了。”
“用完了还带身上。”狙击手不屑别了别嘴,似乎想到了什么:“我说,反正留在你手里空着也是空着,不如送给我怎样,等我回哥伦比亚还能试着找些能配上的弹药。”
“那可不行。”陈默拿过手铳,插回原处:“不是舍不得给你,我是怕那天你为了这东西弄丢小命。”
“有这么严重。”
“说不好。”
“……你别告诉我又是哪个女人送给你的。”狙击手斜斜的盯着陈默好一会,突然脱口而出,陈默没想到他会猜的这么准。
“谁告诉你的。”
“嘁,你都写在脸上了,乌鸦一直在队里说起你的事,现在大家都在讨论你到底和多少女人有一腿。”
陈默沉默下来,这次是真的沉默了。
他没想到自己的风评远在千里之外居然被害到了这个程度,不过话说回来,乌鸦这人向来对这些五花八门的八卦的小道消息尤其热衷。
陈默半天没有回答。
狙击手又推了推他的肩膀。
“这次也是一样对不对,你们队伍里那只龙女,她看你的目光瞧着就不对劲,我就说你怎么会好心到和一群感染者混在一起。”
“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嘴碎了,我记得以前你还没这个习惯,和乌鸦待的久,所以被她影响到了。”
“你能不能别总提这事。”狙击手苦着脸:“搞得我大老远跑过来,像是刻意在躲着她一样。”
“我可没这么说。”
“你话里就是这个意思。”
“那是你自己说的啊。”陈默接口道,狙击手盯着他的侧脸,过了一会,他移开目光。
“所以你已经不打算再回哥伦比亚去了?”他忽然问。“来之前,队里几个家伙虽然没直接说,但我知道他们都想问你这事,塞雷娅女士托我告诉你一声,伊芙利特的病情已经稳定了许多,她希望你能抽空回去一趟,公司的很多事务,缺了你这个主要负责人。”
在小雨后尚且阴霾的天空下,坐在风尘仆仆的货车厢后,狙击手说这话的时候没再看着陈默,而是盯着不远处的人群。
“知道了。”
“这些话留着以后再说也不迟,我听着感觉有点别扭,像是你在交待遗言一样。”陈默掏了掏耳朵。
狙击手直直看了他一眼,又轻轻叹了口气。
“大家……都挺想你的。”他犹豫了一下说。
陈默没有回答,狙击手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盒,抽出香烟后却迟迟没有点燃,等到自己发现时又将香烟重新塞回包里,手却不知道该放在何处,只好搭在膝盖前。
“想我做什么。”
良久之后他才开口回答:“大家现在不都过的挺好的,哪怕是成了感染者,我们也还有一条活路。”
他说,望着车下方正在试用武器的感染者,看着他们换上新的装备,看着他们脸上露出很少再看见的笑容。
“但他们不一样。”他搭在膝盖的上的双手微微交叉:“他们和我们不一样,我们从黑钢出来,所以哪怕是成了感染者也还有一条路可走,成了感染者我们至少还有能力去保护自己,他们不行,这片大地上许多的感染者也不行。”
“你也不可能帮的了所有人,我们看过的还不够多,哥伦比亚城市边缘的拓荒地上,萨尔贡的野外,那些领主手底下的矿产和村庄,到处都一样,连我们自己也一样,我以为在我们这群人里你心里最清楚这些,因为大家都叫你蛇,说你冷血又凉薄。”
“我也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为了感染者的命运和遭遇而和他们站在一起,即使我也成了感染者,可我还远远没伟大到拥有拯救其他人的理想。”
他转过头,看着狙击手,风尘仆仆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丝笑容。
“以前也是一样,我们在萨尔贡和哥伦比亚的时候,我也觉得感染者的遭遇和我无关,因为他们的生活,城市对他们的不公,我们管不到这些,说到底我们一群只是小小的佣兵,寄人篱下,拿钱卖命,在帮别人之前,我们都得先顾好自己这条小命。”
“可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谁也说不清楚,我们到底会为了一件事做到那种程度,谁也说不清,我们是不是会在某个时刻脑子一热,就做出了自己以前绝不会去做的决定,我知道有时候一些决定做下以后再难回头,可我也知道,如果不去那么做的话,我永远也没法原谅自己。”
狙击手还想再说些什么。
陈默已经站起身。
他跳下货车,望向留在上面的狙击手。
“走吧,我带你去认识认识这里的人,先说好,别对伙食抱太大期望。”
狙击手轻呼了口气,他不爽的嘁了一声,放下折叠弩从车上跳下。
“总不能比黑钢的单兵干粮还难吃。”
“还是要好一些,不过营养就没那么全了。”
陈默的话语里带着些许遗憾,不久后,望着手里端着的土豆汤和苔麦干饼,狙击手才终于醒悟过来,陈默之前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觉得自己还是对这群打扮五花八门的感染者们抱了太大期望,尽管狙击手自己很清楚,别说是面对乌萨斯军队,哪怕是黑钢的几个中级小队,也能轻松将这群装备落后且丝毫没有合格作战素养的感染者歼灭。
可他的队长却好像已经适应了现在这种生活,不如说,在队伍里,他一直是适应最快的那个,除了作战计划和部署以外,狙击手从没见过他对任何事情挑剔,兴许也是因此,他不太像是一个合格的队长。
他还在想着陈默之前的话,又在看着手里干涩难以下咽的食物前变得有些出神。
不明白一个自己曾经以为很熟悉的人,熟悉他的性格,熟悉他会做什么的人,只是几年不见,就忽然变成了另一幅模样。
他不知道陈默只是命不好罢了,他们这些感染了源石病的人命都不太好,但如果要去比较的话,他们还不会是最命不好的那些。
可人最怕的就是比较,人也最喜欢去做比较。
萨卡兹们没做多少停留,武器和物资的交接只用了两个小时,连带着萨卡兹战士们教会感染者基本的操作和保养方式。
他们来得快,去的也快。
第一批援助考虑到感染者队伍的规模,事实上并没有多少,但双方先期交接的地点和方式确认之后,接下来的路线就会因此顺利许多。
两百多柄形制不一的武器,轻重护甲与作战服,加上三十几箱各式弹药与长短程无线电通讯器和配置小型电池,十几具侦察无人机以及各种型号的配套维护工具,几箱通用施术单元,十几箱救护医疗药品包括其中虽然稀少但珍贵的镇痛剂与源石病抑制剂。
以卡兹戴尔的体量来看,这些东西稀少的可怜,可从质量而言,仅仅是这批装备的价值就已经远远超过了队伍里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至少感染者们没有任何不满。
虽然没有机床,没有燃料,没有轻重武器,没有工业设备,但他们也不指望那些,他们不奢求那些太过遥远的东西。
现在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
虽然依旧是杯水车薪,可陈默却从这些感染者灰暗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明亮的光,一种难以用语言去描绘的景象,只有当亲眼见过以后,才会明白,原来人的眼睛真的能看出许多东西。
也许独眼狼说的没错。
他们这种人已经见惯了感染者的这些遭遇,甚至连他们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再回过头来,他们已经很难对这种惨事而抱有其他太多的情绪,不是因为习惯,而是因为在顾及别人之前,他们也得先让自己活下去。
但别人这个词太大也太小。
当你认识了一群人,和她们不可避免的产生了难以割舍的交集,别人这个词也就从此离你远去。
以前的陈默懂这个道理,所以以前的陈默被人叫做蛇,所以以前的他没几个朋友。
现在的他也懂,但遗憾的是,虽然懂这个道理,可他却没法,也不允许自己再逃开。
哪怕前路漫漫,哪怕已经能够看到自己的终点,但人这一辈子,也总要为一两个人,一两件事去心甘情愿赌上自己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