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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小说网 > 龙门回忆录 > 第九十一章 旧事重提
         【人们相信,且比起别人口中的事实更为相信自己的臆想或者猜测,越是无知的人越是如此,他们不愿意去思考所谓真相,而一味盲从于大多数的意见和看法,这样的人是不可理喻的,但这样的人却也最好引导,因为他们本就不够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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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地重游的感觉如何?
         当面前被一袭黑色所笼罩的人开口问出这句话时,陈默心里并没有因此而冒出任何想法。
         仇恨,怀念,或者多年以后的释然。
         都没有。
         黑墙对他而言早已不仅是一个名字,它是一段记忆,一段难以忘记与舍弃的记忆,多年以前初到哥伦比亚的那段时间里,他也是如此,每当闭上眼,眼前总会浮现出黑墙的画面,浮现出那座藏在山壁深处里的黑色广场,那间灰色宛如囚牢的宿舍,夜里除了呼吸安静的什么也听不见,偶尔有锁链碰撞的声音响起,又很快被淹没在寂静里。
         剑鞘立在地面,陈默的手缓缓攀上剑柄。
         这动作落在内卫眼里。
         “你该多一点耐心。”他平静的说。
         “我来这里不为叙旧。”陈默回答。
         “哪怕是曾经的朋友?”内卫问:“上次匆匆一别,我以为这么多年没见,我们可能会有许多话能谈。”
         他说,看着陈默冷漠的面孔,又仿佛像是想起了什么。
         “噢,我忘了,你一向不喜欢和人聊天。”
         陈默只是望着内卫,他们彼此对视着,内卫那让人看不清面容的黑色头盔,随着呼吸在身后软管内流淌的暗红。
         陈默抛出那枚黑色通讯器,在半空中,被内卫抓在手里。
         他甚至没去看一眼。
         “怎么讲?”陈默出声,他握住巨阙剑柄:“……先谈还是先打。”
         “看来上次没能把我留下你很失望?”
         内卫说,他看着按住剑柄的故友,他没去触碰腰间鞘里猩红的长刀,声音依旧低沉沙哑,从可怖的黑色面具后流露。
         “你对我的话信了几分?”他又问。
         “一分也无。”
         “啊,是你的性格,唯独这点不使我对你陌生。”
         内卫没有惊讶,依旧平静,仿佛早猜到会是这个局面,因此并不感到任何意外,甚至最后带着些许欣慰。
         “上次你伤势颇重,我也对你展露出的那股诡异力量带有忌惮,但这次你的伤好,身上再度流露出来的气息却变得比上次更加衰弱。”内卫望着陈默说:“看来与科西切之女和感染者的交集,让你疲惫不堪。”
         “牙尖嘴利救不了你的命。”
         “你真想和我动手?”内卫问,他环视了一眼广场。
         陈默没有回答,他缓缓抽出巨阙,雕刻蓝色剑纹的炎国剑器锋利剑身暴露在腐朽的空气里。
         内卫望着那柄剑,他深知那柄炎国风格的武器并非常人所能拥有,他也深知,在他这位曾经的故友上也发生过与他不同但类似离奇的经历。
         面对指向自己的剑刃,内卫没有任何动作,以至于拔出武器对峙,或者警惕后退。
         他显得从容而坦然。
         “我上次就该警告过你需要警惕科西切之女。”他说。
         “你可以试着把当时的话说的再清楚一些。”
         “如何才算清楚?”
         “比如科西切是什么,比如……塔露拉是他的化身,是你口中所谓邪恶谋划的载体和容器。”
         “假使我不愿开口……”
         “我不指望你开口。”
         “……”
         “……”
         他们忽然同时沉默下来,沉默中两对视线在这个曾经再熟悉不过的故地凝望彼此,他们曾在这里被人将两条陌生的性命捆绑在一起,他们曾可算得上是生死与共,哪怕这并不是出于他们彼此的本意。
         可自从那条生锈被血痂凝固的铁链解开后,这里只活下了一人。
         陈默忘不了,忘不了锁链解开的那天,他心里却被系上了一条更沉重的锁链,忘不掉自己亲眼看着那双蓝色的瞳孔在视线里渐渐灰暗,扩散。
         就像013成为了陈默的刻痕一般,死而复生的人是否也遗留着过去的影子,是否从这里出去后,那个乌萨斯大男孩就像龙门的陈默一般,永远的死在了黑墙阴冷黑暗的最深处。
         陈默不敢不去这么想。
         不敢不去想当他以乌萨斯可怖又为人恐惧的内卫出现在自己面前后,那黑色面罩下究竟藏着一张何样的面孔。
         天真的人往往死的最快,也往往死的最糊涂。
         内卫说,他将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先皇时代实在是太令人向往了,对于我这个年纪且心怀家国的乌萨斯人而言,先皇时代即是我们所能想象所有美好的具现,但真正令人颤栗与疯狂的是,它不是一个无端的幻想,而真实存在与发生过。”
         他的话语停顿下来,看着陈默好像是在好奇他愿意听自己这长篇大论,像极了牢骚的说辞。
         虽然看不到他的眼神,但陈默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可以继续。”
         “你现在很有耐心了?”
         “我可以点一只烟听你慢慢啰嗦。”这么说的陈默没真掏出香烟点燃,他握住剑的手不曾放下。
         “我说过那对身体不好。”
         “呵……”
         “因为你觉得我这番话对你,或者对你身后的感染者了解乌萨斯有所帮助?”
         “你也可以闭嘴。”
         “恰恰相反,我很高兴你能耐心听完这些,这说明你是真心为那群感染者,或者说为科西切之女而上心,无论他们身份与立场,他们终归属于乌萨斯。”
         “乌萨斯可不这么认为。”陈默话语里带着一抹讽刺。
         “但这是事实。”内卫没有争辩,又继续道:“你能想象当先皇时代后乌萨斯的孩子长大成人后听说先皇时代他们曾实现过自己心中的美好愿景时是一种怎样激动而崇敬的心情吗?”
         “他们试图用一切手段恢复先皇的荣光,然而可惜的是,二十多年他们尝试过一次,大叛乱的失败不仅浇灭了他们的野心,也使乌萨斯再也无法拥有曾经的力量,在先皇时代扩张中占尽好处的将军,优秀的帝国将领,以及打着保皇党名义的另一批人与投机倒把的新贵族。”
         “乌萨斯争斗不止,谁也无法说清谁是叛乱谁又被无端牵连,那个疯狂且只剩下权利争斗与金钱的时期剥夺了乌萨斯最后的底蕴,可事实上,大叛乱以后,无非只是换了一批人,而新皇很明显不具备先皇的威望与雄图大志,他甚至无法掌控那些打着自己名义的保皇党新贵们,于是……你也看到了,人们不愿也不敢轻易妄图谈论乌萨斯的未来,纠正错误,明哲保身后乌萨斯变成了怎样一番面貌,感染者只是其中之一,只是现今乌萨斯未来一个可以预见的缩影。”
         他说。
         “再说回你和我,还有我们脚下这个地方,这里曾是大叛乱失败者们打造用以对抗内卫整肃乌萨斯的武器研究所,他们与一群研究古老巫术的萨米人和哥伦比亚人共同修建了这个地方,从各地秘密运来材料,挑选,培养,打造一支他们甚至不知能否掌控的力量。”
         “……你和我都是失败品,内卫找到了这个地方,他们没有立刻动手,他们很好奇这些余孽们能弄出什么东西,也许这也能成为帝国的力量,于是他们一直监视着这里,直到确认他们只是制造出了一群拙劣的仿制品。”
         他轻笑出声,笑声在安静的黑色广场响起,很低却充满了讽刺和冰冷。
         “所以内卫救了你?”陈默问。
         “你该问,所以我成了内卫,只得以你眼前这幅被囚禁在这身战术服下的姿态活着。”他说:“在成为内卫之后,我用了很长时间去思考,思考我的国家因何成为这么模样,思考对权贵们而言,乌萨斯究竟意味着什么,一个名字?或为人争斗利益的斗兽场,我没能找到答案,很多乌萨斯人也没能找到答案,我们都想知道,乌萨斯该何去何从,但我唯独知道,乌萨斯的未来不在现今那帮争权夺利的贵族身上,也不在空有大志却无能力的新皇身上。”
         “……”
         陈默没有出声。
         内卫也没有再开口。
         尚且不知内卫这番话的真假,单假设从这番话推论,那么陈默不难想到,那些想知道乌萨斯该何去何从的人,包括眼前的这名内卫,他们产生了分歧,也就是说乌萨斯上层,或者是在现今的乌萨斯内秘密分裂出了好几股理念不同的派系,而忠于皇帝的内卫也是如此。
         陈默还是对乌萨斯不够了解。
         如果他足够了解,就会知道内卫的分歧对乌萨斯而言意味着什么,在忠于乌萨斯与忠于皇帝之间,他们的本质动摇了,也因此皇帝对他们的看法也发生了动摇。
         “科西切……”
         “不死的黑蛇是其中之一。”内卫回答:“塔露拉是他所选定的继承者之一,在乌萨斯不死者的古老传说里,黑蛇具有分裂和篡夺灵魂的能力,或许不过是法术的一种,但作为科西切的继承人,她觉醒后将成为下一位科西切,以继承黑蛇遗留的一切。”
         “因为没有人敢肯定乌萨斯的前路如何,也没有敢肯定自己选择的是一条正途,也因此所有人都抱有各自的想法与理念。”
         “也包括皇帝内卫?”
         “乌萨斯正在分裂。”他说,没有直接回答。
         “……”
         “看来你没有选择他们任何一方。”陈默问。
         “不,你太高看我了,我只是一名内卫,我该说过我选择了胜利者,所以无论谁是胜利者,乌萨斯都将走上一条新的道路,也许新皇掌权,也许军贵们死灰复燃,我只关心谁赢得了这场战争,谁又能成为乌萨斯的主人。”
         “也还有一种可能。”陈默忽然说:“你关心的乌萨斯,一如过去无数被时光淹没的国度一样,成为过眼云烟。”
         内卫怔了怔。
         他缓缓开口。
         “称呼不过是代号,没有任何意义,哪怕如此这片土地上活着的人依然属于乌萨斯。”
         陈默放下剑。
         “最后一个问题。”
         “让我猜猜。”内卫打断了他的话语:“你想问我,你要怎么信我?你又信了几分?”
         “你觉得我信了多少?”陈默问。
         “你多半是半点不肯信的。”
         内卫理所当然的回答,又补充道:“……那很好。”
         他说的很认真,好像真觉得自己说了大半天,陈默半个字都没信是件好事。
         “所以你大老远联系我,跑到这鬼地方就是为了和我发发你对乌萨斯的牢骚,顺便重游故地,我不知道乌萨斯内卫原来过的如此悠闲散漫。”
         “我很想好好和你聊聊。”内卫缓缓回答:“你与科西切之女的纠集已然让你不可避免踏入了乌萨斯这场争斗之内。”
         “你错了,内卫。”陈默摇头说:“我不认为在你口中所谓的争斗中我能起到什么作用,我唯一能做的,只是让一群想在这个抛弃他们的乌萨斯内活下去的感染者,能有活下去的机会。”
         “那很难。”
         “除选择死容易外,做什么都难。”
         或许有一天,连死亡这件事都会变得困难,也许困难的不是死去,而是选择活着。
         至少现在的陈默还不敢死。
         巨阙被重新插回鞘内。
         陈默没了再谈下去的想法。
         内卫的声音这时却从身后响起。
         “第四集团军驻科索沃镇第三骑兵师团已经掌握了感染者现在所处的位置,不出意外,你所谓让感染者能活下去的机会近在眼前。”
         他的话像是对陈默刚才回答的讽刺,也或许这才是他联系陈默的真正原因,谁也说不清楚,就好像他自己说的,感染者未必不会是乌萨斯众多可能性之一。
         “很巧。”陈默说。
         内卫看着他的背影。
         “这不是巧合,你很清楚,科西切之女所遭遇的一切,都不能被称之为巧合。”
         “为什么不在我转身那刻向我身后挥刀。”
         陈默回过头问。
         那样他就能不必再去考虑内卫之前所说的每一句话,他该去相信多少,又该怀疑多少。
         内卫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
         他拔出腰间长刀,在陈默视线里,松开手,任由锋利的武器插入地面。
         陈默轻笑出声。
         他转过头,向着来时的路走去,脚步微微停了停,又抬起手,背对着内卫的方向挥了挥。
         他没说再见。
         内卫看着他的动作,没有言语,他站在黑色的广场中央,时光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那时候他们还小,才刚认识,他总是一脸傻乎乎的笑。
         他伸出手,包裹在黑色手套的手指却只能触碰到脸部坚硬的面罩,再也记不起当年那个乌萨斯大男孩的模样。
         下次再见,是敌是友,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