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到最后也没有动手。
他没料到与内卫的接触会如此顺利,顺利到甚至让他找不到自己动手的时机,又或许不过是因为哪怕在这里杀死这名乌萨斯内卫,对他以及他口中所谓的事实依然无法产生任何实质上的改变。
不知为何,陈默心里莫名松懈了些许,许是内卫揣测的没错,这段时间自从来到雪原之后他的精神紧绷了太久。
陈默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他没再去管被留在广场的乌萨斯人,也没回头,背影就这么缓缓消失在内卫的视线里,又在感觉到彼此消失之后,陈默停下了脚步。
视线的正对面。
那来时黑色的通道里,几米外。
塔露拉就那么一声不吭的站在陈默面前,在陈默手中微弱的便携式灯源外阴影的轮廓里,在那一间间通往炼狱的囚牢外。
依稀能听到从通道尽头响起雷声轰鸣,许是外面已经大雨倾盆。
陈默早该想到会有这天,他不意外,只是来得太快了些。
塔露拉没有向他走来,她留在原地,望着陈默的方向,手电的灯光里她漂亮的灰色眸子藏在暗淡的光鲜里。
黑色的军装外多了一件防风大衣,像是来得匆忙,以至于搭在领口的灰色围巾只是匆匆扯下。
漆黑的甬道内异常安静,安静到似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却又好像是一种错觉。
女孩的右手搭在腰间那柄长剑的剑柄上,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移开视线,宛如挡在了陈默面前,事实也的确如此。
她的脚步却像被禁锢在了地面,陈默不难想到她已经来了许久,也许她已经见到了自己与内卫的交谈,但她没有冲出来打断他们。
她没有因为眼前所见就急不可耐出来质问,她没有冲动盲目,这是她的性子,可她的心里也未必真如自己所表现出的那般平静。
不如说她很想问些什么,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开口,不知道自己该那里问起。
她的无动于衷像是在给陈默一个开口解释的机会。
这不像是她的作风,被动等待别人先开口。
“看到了?”陈默出声问。
“看到了。”塔露拉平淡回答,又问:“内卫?”
“内卫。”陈默没有否认。
“看到了多少?”
“我没去听。”塔露拉说。
“为什么不……”陈默下意识问,可在看到塔露拉望向自己的眼睛时,他忽然明白了原因,她看着自己,轻轻抿着唇,那双眼睛里再没了陈默时常见到的那股自信与镇定。
她在自欺欺人,因为如果不去听,她就不会得到她不想得到的答案,也意味着,他们之间还留下一丝余地。
“我在等你向我解释。”她看着陈默轻声回答,垂下的手不由轻轻捏紧。
“这是逃避。”
“我很清楚。”
“我以为你不会说这种话。”
“我以前也以为自己不会说这种话。”她微微垂下视线,声音落入陈默耳畔,带着些许自嘲:“不会试着去逃避我不愿意承认和接受的事实,但我现在才发现,我好想没自己想的那么坚定,你来营地没多久内卫就紧接着出现,而现在,你们又在这里碰面。”
那双眼睛好像再说,我需要一个答案,也许她需要的不是答案,不过是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以至于她放在剑柄上那只握紧却又没法用力的手仿佛在告诉陈默,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塔露拉很清楚,聪明人之所以容易做出错误的判断就在于他们太过聪明,她心里其实已经了猜测,但她依然将解释的权利留给了陈默。
陈默叹了口气。
也许这其实也能算作是一件好事,至少现在他不必再花费心思去思考关于内卫最后的话语,和该如何说服营地做的准备。
他们冒不起这个风险,哪怕那只是内卫口中一个恶劣的玩笑,但他们没法去承受这个玩笑成真所带来的后果。
“我不能保证一定能说出一个让你满意的答案。”
“没关系,已经习惯了。”塔露拉说,又补充道:“所以我会试着去相信你说的每一个字。”
陈默愣了愣。
“哪怕我在骗你?”他还是得这么问。
塔露拉没回答。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从她开口说出会试着去相信陈默的每一个字开口,她就已经是在自欺欺人,可是真是假,她还没能蠢到那个份上。
“你要骗我吗?”
“……”
她这么问,问出话天真到让人觉得好笑,可陈默却没法笑出来,因为他发现,在面对塔露拉这句看似天真的话语时,他陷入了为难。
他当然可以编造出一两个看似真实的谎言,这对他而言简直家常便饭轻车熟路,可陈默自己也知道,他面前的姑娘是没那么容易被欺骗到的,或许其实陈默根本没必要考虑这些,因为无论他说出什么,精致或拙劣的谎言对塔露拉而言都没有任何区别。
真正让陈默为难的是,在谎言失去了作用之后,他该如何来做出回答,才能再在这个谎言之后维系他和面前这姑娘之间那点可怜的信任与联系。
塔露拉看似天真的话语相反才是最尖锐的问题。
陈默短暂的沉默下来。
塔露拉也没有催促,时间缓缓流逝着,但他们都知道,留给他们彼此的时间终究是有尽头的,也许现在他们还能再等几秒,几分钟,甚至几个小时,可他们没法再去等几天,几个星期,或者几年。
她只是想要一个回答,一个轻而易举的回答,她甚至都没有去期望真相,她不过是想要从陈默口中得到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为什么不回答?这个问题值得让你连思考都这么困难。”
陈默想,站在塔露拉的角度而言,他的出现太奇怪了,十多年不见得朋友忽然有一天出现在自己面前,在此之前他们一直过的很狼狈,而当他来之后,短短一年时间,他们的困境渐渐出现了好转。
如果细细去回忆,过去那些从陈默口中得到的关于他过去半真半假的回答言不尽实,那时的塔露拉没有怀疑,也许是因为对重逢的庆幸让她忽略了这点,也许是因为她不愿意朝这方面去想。
从遇到内卫的袭击之后,现在想来一切也是从那时候开始,霜星和雪怪开始认同了他,自己也对他产生出了一丝依赖,往后整个营地里都仿佛已经接受了他的存在,甚至于爱国者也和他相谈甚欢。
但假如这不过是一个阴谋呢,一个蓄意已久的谎言,就好像那个村子一样,就好像跟在他身上的诅咒一样,是一个命运对她开的巨大的玩笑,让她相信,又将她毁灭。
塔露拉不得不去这么想,可一旦这么想,她发现在她面前的陈默身上的疑点实在了太多了,多到当他和内卫见面之后,这些疑点就好像被串联成线一般得到了一个似乎合理的解释。
可她依然在否认这个结果。
陈默没见过这样的塔露拉,不如说在长大以后,在这乌萨斯里,他就再也没见过这样的塔露拉。
她眼里极力想掩饰自己的不安,她藏在情绪最深处的忐忑和挣扎,好像除了在陈来到孤儿院并犹豫是否要在见她时以后,陈默就再没在塔露拉身上看到过这些。
没看到过连她自己也注意到再望着自己视线里那抹没法藏住的渴望,渴望有一个人能给她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渴望让她去接受,让她再去见见自己的亲人。
过去陈默成为了那个人,过去在特蕾莎女士的劝解下,陈默其实不太愿意去当那个人。
天光阴郁昏暗。
不大的雨在车停下后渐渐落下,落在银发的女性肩头。
眼前埋进高大山谷峭壁里的建筑暴露在阴沉昏暗的天空下方,这个位置太过隐蔽,藏在山谷的凹陷里,又半埋在山壁间,如果不是从正前方过来,穿过位于前方那片冷杉树林很难发现这座藏在乌萨斯荒野里的建筑。
这里离雪原不远,处于边缘,偏僻荒芜,离营地现在的位置也尚有一段距离。
另一辆载具就停在建筑门口,墙内坍塌了一半黑色入口被推开了些许。
塔露拉从骑的载具上下来,视线落在车上,引擎温热,说明离去不久,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了地上的东西,她弯腰捡起。
那是一枚空掉注射剂,上面没有标注任何型号,却又有些像是她曾见过的源石病抑制剂的制式。
她将那管试注射剂放进身后的腰包。
手上绽放的焰光照亮了建筑内的模样。
空气浑浊不堪又混着一股厚重的霉灰味,脚下有一片浅薄的积水,一眼望去看不到建筑内的全貌,阴冷的风从身后灌入其中,不自觉会感觉到一股寒意。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乌萨斯冻原边缘会有一座这样的秘密建筑。”
随着逐渐深入,一条两侧布满钢铁房门的甬道出现塔露拉眼前,依然漆黑望不到尽头,但脚下的积水已经消失不见。
她向前走着,路过一道道或是半开或是紧紧关闭的生锈铁门。
这里肯定曾经有人生活过,而且从建筑的风格来看像是一所秘密研究所,他们在这里研究什么东西,刚才那些铁门的房间是拿来做什么的?
墙壁上有武器留下的划痕,乌黑的血迹,时间好像很长,这里曾经发生过战斗,是遭遇过袭击?
为什么要来这里?
塔露拉脑海内的疑问越来越多,这座疑点重重的建筑也渐渐笼罩在她的心底。
直到从前方隐约响起人声,一个陌生的声音。
她急忙熄灭手中的火焰,黑暗里向着声音的方向渐渐走去,直到声音逐渐清晰起来。
“乌萨斯……内卫,叛乱……疯狂,谁也无法肯定……我们都是失败品……”
塔露拉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她看到站在黑色广场里的陈默和内卫。
她没出去,只是听着,却又不由觉得自己不该因为心底那丝疑惑而来到这个地方,可她却没想要逃避。
“为什么不回答?这个问题值得让你连思考都这么困难。”
塔露拉其实都清楚,她清楚内卫和陈默谈了什么,她清楚陈默和内卫或许有着些许联系但他不可能站在内卫那一方。
她只是想知道,陈默究竟瞒了自己多少事,她想知道那枚注射剂和这座藏在荒原里的建筑,想彻底否决自己脑海里冒出的其他念头,那座无法抹去的村子和陈默的疑点,以此来弥补他们十多年未见失而复得的那份对彼此已然无法再无所顾忌的信任。
塔露拉知道有很多事,她一直找不到开口的时机,因为假使她问,或许陈默的回答又会不尽其实。
他是个谎话精,想让他开口说些真话实在是太难了些。
陈默却没法知道塔露拉心里的想法,毕竟他不会读心,他没能想到作为一名谎话精的自己,也会在某天落入别人的陷阱里,或许不过是因为说了太多的谎言,以至于他连猜测自己都下意识会带上假话。
“……”
“……”
陈默望着塔露拉的身影,目光又落在她握住剑柄的手,记得不久之前自己面对内卫也是如此,可不同的是,他不清楚塔露拉是否也有过这种准备。
她能下得去手吗?
我又能下得去手吗?
陈默知道自己是哪种人。
他没再犹豫了。
“我只是在想,要从什么地方和你讲起。”陈默说。又问:“你想知道哪段故事,关于内卫,还是关于这座黑墙?”
“你可以慢慢说。”
“我恐怕没这个时间,内卫将营地的位置告诉了乌萨斯军队,我们得在他们行动之前先解决这件事。”
“事到如今,我该怎么信你?陈默,信一个和内卫有所勾结的人,信他告诉我乌萨斯人会袭击营地,而不是你们提前预订好的一出欺骗与利用感染者的戏码?!”
“……”
她的话语带着冷厉。
“所以还是让我们先解决现在的问题。”
“即使是置营地的安危于不顾?”
“哈,还不至于,你是不是太小瞧游击队和爱国者了。”她直视着陈默。
陈默仿佛想到了什么。
“也就是说,现在更关键的问题是该如何对待我这个可能是乌萨斯间谍的家伙对吗?也对,和无法确定的事情相比,哪怕我说的是事实,也无法排除我身上的嫌疑。”
“这是你教我的。”
“你学的很好。”
“我给过你机会,现在到你了,我在听,无论这个故事有多长,在天明前我都会耐心听你讲下去。”
我会试着去相信你说的每个字。
我想知道,你不愿意对我说的那些过去,是如何沉重到让你难以开口。
我是不是不该把你留下来。
【你要相信,你所在乎的一切,到头来他们并不在乎你。】
【你会看见你的所想化为乌有,你会作恶……一旦你认同我,一旦你理解我,一旦你明白自己处在一片怎样的大地上……】
【塔露拉……】
暗里黑蛇悄然苏醒,但这世上从来不该有所谓的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