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量如何?”
“刚种下的粮种已经发芽了,看上去这块区域收获会比冻土产量多些,不过一块对照实验区的种子没能发芽,大家还在找原因,还有几块区域产量很低。”
“不着急,慢慢来,毕竟是城市的水培农场,大家还不太熟悉,外面的田地也还要继续开垦,室内不急于一时,对了,我希望你们能尝试种植其他的作物,蔬菜,水果之类的,营地里有这些种子,分出一块区域来,冻土的气候和土质不好,这些作物很难存活,但营地也不能只摄取一种的营养。”
“我们可以试试。”
“不必太为难。”
“唉,我知道的。”
“您是不是操心的地方太多了一点,感觉好像你什么都懂一样,连堆肥这种事……”
“我可不懂这些,营地里多的事人比我要熟悉,具体要该去怎么做,做什么,到时候他们说了才算。”
“我听您的。”
“农场实验区这片有什么需要带的,现在就可以提出来?”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希望你能再带一些其他种子回来,最好是发芽的种子,外面的田地农具这里用不上,我拜托了老师造一台恒温器,也不知道现在能不能用。”
“我刚从那边过来,倒是没看到你说的恒温器。”
“那可能是因为这段时间太忙了吧,我听人说您正准备将其他区域开拓出来,工程组这段时间要忙碌起来了。”
“但你们这边也要多用用心。”
“您刚才不是说不着急的吗?”
“我是说不着急,可我着急的时候你们就得着急了,瓦兰托。”
“唉……”
“别唉声叹气,好好干,等你们回到卡兹戴尔,我亲自替你向殿下写一封感谢信。”
“您可要说话算话啊。”
“我以名义担保。”
“那……那,我是想问,就是……我听老师说,您应该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我是说……守夜人和殿下之间,像是大家传言的那样。”
“你觉得的呢?”
“我……唉,我也不知道现在该信谁了,总觉得自从来了乌萨斯以后,对卡兹戴尔那边发生的事就更加糊涂了。”
“但这不重要不是吗,你是工程师,瓦兰托,一位优秀的工程师和学生,那就做好工程师和学生该做的事,这就够了。”
后来,塔露拉总会想起陈默对自己讲的一个故事。
他向来有许多故事,就像他话语中的那些理论一样,仿佛是突如其来,令人找不到出处。
故事是关于一个被侵略的贫穷落后的国家,针对粮食的问题,前往前线的驻军与当地遭受饥荒的人民爆发了冲突。
军队要强制征收百姓的口粮,没了这些粮食百姓就会饿死,军队的长官说,如果一名前线士兵和一个平民中间选一个饿死,饿死了士兵,他们就会亡国,成为亡国奴,但饿死了百姓,国仍然是他们的。
当然这种说法有些许荒谬,但并非毫无道理。
那么军队做对了吗?
但百姓不会这么看,你不能指望在那个时代背景下人们有多大的觉悟,他们可能会想,即使是亡国他们也还可能活着,但没了粮食,他们一定会死。
他们可能会和军队起冲突,会带着粮食逃走,会死在军队的刀剑下。
那么他们做错了吗?
是亡国,还是救国,是生存还是死亡,当然最好的结局是百姓愿意供给粮食,军队能够打败侵略,但这事也只是可能,也可能军队在前线溃败,而后方的百姓依然饿死。
走到这一步的国家和军队迟早要灭亡。
故事毕竟只是故事,很多地方无法经得起推敲,但道理仍旧是这个道理,不管是军队还是百姓,他们都没有做错,但不管是军队还是百姓,他们也同样称不上正确。
所以很多事,其实没有所谓对错的区别,只是利弊,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塔露拉总会想起这个故事。
她觉得这个故事不对,她觉得不该是这样,他们应该能有更好的办法去解决,选择亡国的百姓,还是选择牺牲百姓的军队,这些都不应该。
可她却没法去反驳。
因为塔露拉心里其实清楚,当他们站在某个位置之上的时候,需要考虑的就不仅是对错的问题。
如果一件事是正确的却需要牺牲感染者的利益甚至生命,那么要去做吗?
如果一件事是错误的却能令更多感染者活着,并拯救更多感染者的生命改善他们的生活,那不去做吗?
正确又同样令感染者获益的情况也有,但却不能因此而一味诉求,抱以侥幸。
答案向来很简单。
抛开对错,身在其位,当谋其政,这才是一位合格的领袖应该也必须去考虑的问题,而政治转圜与斗争之中,从来没有对错的位置,对错仅仅是冠冕堂皇用以粉饰的借口和工具。
有很多事从塔露拉决定成为感染者们的领袖并带领他们与乌萨斯斗争开始就已经无法挽回,有许多选择,从那一刻开始就已变得身不由己。
无论她是否愿意,感染者们会推着她往前走,她的理想的实现也会推着她往前走,逼她做出选择,而这是作为一名领袖所必然需要承担的责任。
代价是沉重的。
后来塔露拉越发明白这个道理,她也越发明白或许从很久以前开始,陈默就已经考虑到了这些,他本来可以做的更多,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着他知道会发生的依然发生。
那么那时的他会有多失望与无力,却因为塔露拉的理想和现实而不得不放任下去。
领袖可以被人称为善人,好人,甚至是圣人,可以在别人眼里成为他们希望她去成为的任何模样,但她不能真成为一位善人,一位好人,甚至一位圣人。
权衡利弊,趋利避害。
这是领袖所必须承担的义务,背负敌人与旁人眼中的恶人,口中的骂名,这是领袖所必然经历的结局。
若是当敌人与旁人开始夸赞感染者的领袖多么仁慈,善良,敬佩,那么肯定是因为感染者的领袖做了一件无比愚蠢的蠢事,但反过来看,若是敌人与旁人痛恨与诽谤她的恶行,那可能是因为她的所作所为令他们出现的损失。
她当然要行恶,为了感染者们的生活,为了他们的理想,她当然也必须成为一位恶人。
她当然要成为一位恶人,因为乌萨斯和感染者的敌人,那些贵族与阴谋野心家们他们不会惧怕一个不会杀人作恶的善人。
善人是很容易被轻易击垮的,只有好人才会被人拿枪指着,而恶人不会,因为恶人真的会怒起杀人。
陈默想,塔露拉总能想明白,她从来不笨。
她会明白总有一天她要为自己的理想和事业做出牺牲和让步,这是为人主成大事者必然需要经历的过程,做出的选择。
一如特蕾西娅,一如维娜,一如魏彦吾,一如曾经的……陈默自己。
陈默太清楚这些了,她清楚对于权力者而言好坏是一个可以被改动的模糊的名词而不是形容词,他清楚对错是有局限性以及自私的。
敌人的正确,对应着自身的错误,敌人的好,对应着自身的坏。
抛开立场谈论对错都是枉顾事实,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有时候人们要去区分这些,而区分的唯一方式是权衡利弊,所以掌权者往往到后来会逐渐漠视与轻视死亡,他们本就成为了规则的既定者之一,无需再寻求谁来为所行做出判断。
一旦当人决心为了更多人而去斗争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光是为了自己一个人所活着,她所做出的选择,就不仅仅该考虑到自己个人的得失与情感。
除了小孩子以外,没人会觉得杀人这事很酷,也没人会觉得英雄就是鲜花,荣誉与掌声,他们大多看不见美好下的鲜血淋漓与累累伤痕,他们只能看见光鲜亮丽的空壳,促使孩子幻想英雄与伟业。
这事儿谈不上好坏。
【致整合运动感染者领袖,塔露拉-雅特丽亚斯: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乌萨斯,或许当我们再见的时候有很多东西已经超出我们的预料发生了改变。
希望你们已经平安抵达切尔诺伯格,我将这些话与一些想法留在这本书的前页,托阿丽娜转交给你。
如同切尔诺伯格这样百万人口的大型移动之中有多少感染者?
一到两万还是三到四万,相比于庞大的城市人口基数而言这个比例简直小的可怜,而又因乌萨斯严苛的对感染者政策这个比例还得往下考虑。
如果乌萨斯移动城市内的感染者比例占据了城市的十分之一,我想只有两个可能,乌萨斯要将感染者纳入公民体系,这股力量实在庞大到无法忽视和压制,或者乌萨斯的对感染者政策中出现了叛徒,整个乌萨斯人人都开始接纳感染者。
若乌萨斯有人口八千万上下,其中感染者占据多少,算上逃亡荒野的感染者聚落与北地雪原,大约三四百万,这意味着二十个人中就有一名感染者,这个比例还是太高了些。
而就是这占据国民人口总数比例百分之五的感染者群体,需要他们去对抗整个乌萨斯,需要他们去打败乌萨斯建立起自己的政权,需要这群没有土地,没有技术,没有产业的荒野流民去与整个乌萨斯作对,其中还不算上不愿意与乌萨斯军队对抗的人,被乌萨斯严格管控的矿场感染者工人以及因各种原因而离开或束手待毙的感染者们,他们未成为感染者的家人,他们并非感染者的老幼,或是感染者中的老幼。
人都有七情六欲。
如何跨越源石病的天堑,用百分之五的不到的感染者去做斗争。
要将所有人都变成感染者,还是让源石病不再具有传染性?治愈源石病?如果能做到这些又何苦要去争斗,争斗的意义何在?
感染者若是想要改变自身处境就绝不能将自身与整个乌萨斯做出划分,将自己与普通人视为两个物种。
感染者的寿命太过短暂,而源石工业的发展令感染源石病的例子越发频繁,这个比例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始终维持在相对稳定的水平,并随着源石工业的继续发展缓慢上涨。
这是感染者的优势,是感染者在这场追求权利与尊严所做出的斗争中最大的优势。
近代源石工业的蓬勃发展是感染者问题爆发最严重与尖锐的时期,这是个对感染者与整片大地而言最为黑暗的时代。
乌萨斯内部矛盾激烈,感染者只是这个庞大帝国甚至是整片大地上被抛出来最为显眼的问题之一。
感染者无法取代与承担百分之九十五乌萨斯国民所需要承担的责任和义务,感染者同样无法成为支撑这个庞大帝国与这片大地重量最为重要的支柱与基石。
感染者要想改变自身处境就得想办法将自身融入乌萨斯的国民体系之内,以病人的身份,而非异类,将源石病化作一种病情而非诅咒。
这是唯一能够解决在不治之症前提下感染者自身命运与处境的唯一方式,源石工艺与工业的存在注定了大地上没有一个国家能够抛开与无视感染者的存在,也同样注定了使用源石技艺与制品的人都有感染源石病的可能。
这是感染者的第二个优势,而作为感染者所需要做的即是结合这两个优势来将自己融入普通人。
化解对感染者的成见,改善对感染者待遇,加强高危感染工作的防患力度,倾斜对感染者社会福利待遇,给与感染者以一个正常国民所应有的最基本的权利。
这是作为感染者斗争中所需要追求的最终目的。
无论是其中哪一个在当前时期看来都是一种遥远的奢望,但无论是那一个都能值得成为感染者去寻求斗争的正当理由。
而不是报复,宣泄,去追求不切实际的虚幻的理想,去寻求短暂的所谓权利与自由。
在这个过程中,将感染者凝聚,寻求利益一致或并不冲突的朋友,合作者,无论是乌萨斯寻求权利的贵族,还是试图解放农奴生产力的工厂主,以及对乌萨斯压迫政策不满的民间斗争人士,甚至是各个封地的贵族。
感染者的敌人随时在发生改变,感染者自身同样要顺应局势发生变化。
如果不想成为乌萨斯权利斗争中的牺牲品,感染者就得在这场权利冲突中保持自身的主动性,在乌萨斯的矛盾冲突尚未爆发之前,感染者需要不断做出权衡,甚至是暗中刻意挑动乌萨斯的民间与权利冲突来掩护自身立场。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阴谋诡计,但感染者并没有太多能够选择的空间与余地,至少现在没有。
南下,北上,再南下,这是感染者斗争发展的三个阶段,对应乌萨斯国内不同程度的权利与矛盾冲突,或者说若是乌萨斯能够成功化解工业发展与制度碰撞之间的矛盾所引发的各种问题,感染者还需要等待漫长的时间。
我并不看好现在的乌萨斯皇室具有这种能力,维特是位合格的缝补匠,但那些奴隶主与农场主不会放任自己手下的农奴走进工厂,皇帝也不可能放任各个封臣与大公大力发展工业,强化军队,冲击权利,所以冲突是能够预见的。
战争往往是转移危机最快的方式,同样战争也是帝国崩溃最快的方式。
感染者能在这场乌萨斯的变革中寻求改变,而这个时间将随着乌萨斯皇室与贵族之间的斗争而不断向前推进。
塔露拉,我想告诉你的是,感染者的斗争并非没有任何可能,而这些可能将随着感染者在这场变革中所做出的一切而体现出它的意义。——陈默】
人们常说超出时代半步是天才,超出时代一步是疯子。
陈默不知道自己算是什么。
他只是在以耍流氓的方式跳出时代的局限再结合两种实际背景去看待一些尚未以及正在发生的问题,并试想其中一种可能。
这不是因为他有多聪明和先见,这是他来到这片陌生世界最大也是唯一的馈赠,他无力去引导人们,他只能将自己所知的告诉那些具备能力的人由她们自己去分辨与思考。
无论是特蕾西娅还是塔露拉。
他从来配不上什么所谓导师,他不过是个占了些许便宜一知半解的普通人罢了。
因为真正难的从来不是讲的道理,而是思考这些东西,并实现它们,因为所有的制度与改革,都要由人来实现,人来毁灭,没有谁能永远正确,永恒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