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天空下了一阵小雨,小雨不多时便没了声息,暂时与感染者队伍一起行进大炎骑卒告诉塔露拉,这就是西北的天气,阴晴难定,偶尔会下一场小雨,但大抵坚持不了太久。
北地除了荒芜外辽阔外,也就只剩下寒冷与枯寂,连雨点都稀稀拉拉,好不痛快。
在乌拉尔裂谷以北有一座大雪山,来东宁之前她有幸从那里经过,见识了那座大雪山的瑰丽与壮阔,要说北地还剩下什么好风景,大抵也就只有这些看上去什么都很大的景物,哪怕是一座不高的山峰,在辽阔而平坦的北方也称得上是显著。
这一路上她都显得很沉默,感染者们不愿与她多做交谈,她也不会随意找一名感染者攀谈,双方保持有一定的距离,只是若有若无的视线依旧不可避免的落在她身上。
脑海里依然是之前那场关于这些感染者的商议,身为主将的武王殿下没有驳回她的提议,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只是询问了她的想法,然后她就理所当然的担上了这支感染者队伍的干系。
她向来认为凡事都有代价,而这就是她为这群感染者所支付的代价。
她不由怀疑对方是借着这件事想要支开自己,不然即使她身负监察之职,作为军主又何必在一群感染者的去留问题上询问她的意见,然后在她客观陈述完利弊与她的观点后,就将她给“下放”到了这群感染者之中。
作为大理寺监察司委派到边境的监察使之一,她的身份理所当然很难融入进边境驻军的群体。
之前关于是否对那对闯入边境线的乌萨斯骑兵采取行动,她当时的意见可能已经引起了武王殿下的不满,虽然武王卫内诸多将领并未刻意对她疏远诘难,但她依然能清楚的感觉到在这支军营内自己显然有些格格不入,中层军官的亲切说到底不过是出于忌惮与谨慎,下层军官和将士愿意与她攀谈只是因为她是上官和大人,他们所知也有限的紧,亲卫统领曹见知是个惯会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人,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扯一大堆,先登营主将高善长则严肃板正,严于律己,八竿子探不出一句有用的话。
毕竟大理寺的名声在大炎朝廷上向来也就比御史台和刑部好一点,但好的有限。
三司的名头走在哪儿都不受待见,若是兵部和户部的人来了,大概会是完全不同的反应。
在这点上,她多少已经有些习惯了。
想到这里她心里轻叹了口气,除了身在其位,当谋其政外,她想不到任何话语来安慰自己。
不管是自己在武王军中的处境,还是现在似乎被摆了一道支到这群感染者这边,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感染者的队伍里有许多伤员,在回到营地之前,他们的随军医师处理不了这么多的伤员,况且军队也不允许为了一群感染者而改变行程计划。
但她还是在小雨下起之前从正军营队中替这群为数不多的感染者要来了一些食物和少许药品。
同样见到的还是那名这支感染者队伍的头领,自称塔露拉的瓦伊凡。
两人互通了姓名。
年轻的军官姓麟,名青砚,一个很有文气的名字,她年岁不大,有一头流金似的长发,约莫比塔露拉年长不了多少,暂时自称是大炎东宁府附近驻军营地的一名骑军军官,其他的她没有多说,并不算是一个健谈的人,性子也相对清冷许多。
在这支由感染者所组成的队伍里,塔露拉是唯一能和那名年轻的将军说上两句话的人,于是当她随意开口说起天气时,塔露拉和她聊起乌萨斯的西北冻原,常年不化的雪地,能穿透棉袄的刺骨寒风以及屋檐下即使是开春也不会融化的冰棱。
“你们是从乌萨斯西北的那片冻土过来的?”
她将手中撕开的口粮袋递给对方。
麟青砚摆了摆手。
“但你们却出现在乌萨斯东南,这里离你说的冻土有很长一段距离?”她又问。
塔露拉知道对方是在探她的口风,但她不在意,起码对方问的事情对他们而言并不是什么不能讲的秘密。
“我们走了很长的路,用了近三年的时间从冻原走到这里。”
“为什么?”麟青砚不解的问。
“为了活着。”塔露拉说:“在决定南下之前,我们已经在雪原上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西北冻原上的乌萨斯驻军少,实力也不强,但那里同样贫瘠,资源有限,终年不化的雪地,寒冷,饥饿,疾病,荒芜,得来的食物养活不了太多人,冻土的土地想要耕种,哪怕千方百计开辟出土地,收获也入不敷出。”
塔露拉细细咀嚼着口中的食物,一旁霜星远远地望着她和面前的军官交流,霜星不太习惯和陌生人打交道,尤其是当这名军官给她留下的印象算不得好时。
塔露拉的余光留意到霜星。
“南方有城市,有土地,有适宜作物生长的气候,更有医院,学校,以及我们所需要的技术和支持我们活下去的资源,南方的城市里同样生活着感染者,所以我们才决定南下,从乌萨斯的冻原不远千里来到乌萨斯的南方。”
塔露拉说,她没有详细向面前的大炎军官解释这一路上他们做了什么,他们又为什么花费了三年的时间,以及他们的具体计划。
而对方也没有追问这些。
“但乌萨斯南方的情况显然不如你所预料的那么好。”麟青砚说。
“我从来不敢对这些事抱有侥幸。”
塔露拉这么回答,麟青砚微微沉默了一眼,看向面前女性感染者的目光发生了些许变化。
“我是否可以从你刚才的话中认为,你口中的你们远不止现在的规模?”
塔露拉略微停顿,她点了点头。
“是。”
她没有隐瞒。
“你们有多少人手?”
“很多,如果说乌萨斯的感染者们愿意认同和加入我们,那他们就可以成为我们的一员,哪怕是那些非感染者的普通人。”
眼前的感染者避重就轻,仿佛在混淆视听,麟青砚当然能察觉出来,她和塔露拉都知道她问的不是这个,但塔露拉回答的很诚恳,哪怕麟青砚盯着她的眼睛,也没从其中看到半点闪躲的谎言。
她没有继续追问这个话题,适可而止,毕竟面前的感染者终究不是她手底下作奸犯科的犯人和囚徒。
“但被乌萨斯骑兵追击的只有你们,或者说,你们是替同伴引开了追兵,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可以。”
“你们做了什么?不然乌萨斯骑兵不会不惜冒着越过边境的风险也要追击你们,我猜你们肯定是做了什么让乌萨斯不能容忍的事吧。”
她问,但不由带上了些许平常工作时的语气,以至于塔露拉觉得对方似乎正在审问自己,可没有人会在审问一个犯人时还好心的为他们提供食物和药物。
塔露拉只能想,或许对方的工作与这些事有关。
一名警察,或者说宪兵,不知道大炎有没有这种称呼,但龙门有,塔露拉是知道的,大炎或许是叫做捕快和官差,塔露拉对这种事向来不怎么陌生,毕竟很久以前,她也曾一度差点当上宪兵头子,对刑讯那套不怎么陌生。
但麟青砚对感染者没有过多的态度,以至于在乌萨斯当局常见的歧视和偏见,这点塔露拉能感觉的出来,毕竟她的眼神是不会骗人的,塔露拉已经见过了太多类似前者的乌萨斯人,她能轻易从人们的眼神中分辨出他们对感染者的态度,而一群无依无靠的感染者,到底也还不至于让人别有所图的去伪装。
不是所有大炎人都是这样,就像不是所有乌萨斯人都是一个模样,但至少面前的人,她不是。
对塔露拉和他们这些感染者而言,这已经是一件能够称的上好的事情了,仅仅只是对感染者不偏见与歧视。
所以她并没有任何不满。
“我们从乌萨斯边境的移动城市切尔诺伯格中带走了一群城市里的感染者,当晚切尔诺伯格市政和军警部队发现了我们的行动,不如说一开始这就是一个陷阱,我们和他们起了冲突,随后我们逃出了城市,但市政府联系了正在向切城靠拢第三集军驻军,追击我们的就是第三集团军麾下的骑兵中队。”
“然后你们为了摆脱追击就决定向着两国边境靠拢,在乌萨斯骑兵追上你们之前,逃进大炎境内。”麟青砚问,她神情严肃。
“乌萨斯的军队正在向东南集结,向其他地方走,我们的处境只会越来越凶险,而唯一能肯定没有乌萨斯军队行踪的就只剩下通往炎国边境的方向,边境线很长,乌萨斯的军队都有自己驻守的区域,他们很少会冒风险越过边境,尤其是在当下。”
“你是否知道你们的行径可能引发两国的边境冲突,谁来承担这个责任。”
塔露拉微微笑了笑。
“我不认为随便一群无处可去的感染者在被乌萨斯军队追击后走投无路逃进炎国的领土就能轻易引发炎国和乌萨斯的军事冲突。”塔露拉说:“如果是这样,那炎国和乌萨斯之间的矛盾是否就该由一群感染者来决定。”
“你是想说两国边境上的摩擦升温,还是乌萨斯明目张胆大举集结部队?”塔露拉问。“假如你真的担心的是这些,我现在就不可能坐在你面前,而我们都清楚答案,乌萨斯想和你们一战,他们正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事做准备,你们也深知这点。”
“这场战争不会因为你们收留或者驱逐一群感染者而发生改变,乌萨斯也不会因为一支越过炎乌边境的骑兵而放弃他们酝酿已久的战争谋划,我从乌萨斯过来,我很清楚乌萨斯人看待这场战争的态度和他们的想法。”
麟青砚沉默下来,因为面前感染者的话与之前在玄甲营发动攻击前,殿下说的相差无几。
乌萨斯不会因为他们警告,或者放过了一群骑兵队而放弃他们的布置,而如果他驱离甚至仍由这群踏上炎国土地的骑兵队安然无恙的离开,不仅乌萨斯人会觉得他们软弱可欺,传到朝堂上也会有御史参他失职畏战,丧大炎之威仪以及欺君罔上,毕竟陛下之前的命令是,凡犯我疆土者,皆斩,他只是在奉旨行事。
不论有没有今天这回事,不论乌萨斯骑兵是死是活,大炎和乌萨斯这一战都避不开,躲不掉,时局之势,已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一军之主将,不可不察。
为将者当戒骄戒躁,为将者当明断时局,为将者当赏罚分明,为将者当当机立断。
于是监察司被委派到武王卫的监军小姐被当场上了一堂军政课,说她久不在军中,观点有异责不在她,为此麟青砚郁气不小。
这句话翻译过来的意思大抵就是说,你个文官懂什么军事,一边去,别瞎指手画脚。
好悬她当时没一套一气白雷正法轰下去,让那位殿下那头银发竖上两个星期,对于经常被这种问题困扰的麟青砚而言,那一定非常,非常有意思。
而现在一名感染者也和她讲起来她本就懂,只是考虑问题的思维方向和信奉理念不同的道理,此时她的心情可想而知。
好在塔露拉的话语中没有任何讥讽和嘲弄的意思,否则即使麟青砚觉得自己不会当场翻脸,也很难下的来台。
但两人也因此而同时沉默下来,先前试探性的问答方式也由此而落下了帷幕。
暂时……
毕竟他们可能还要相处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