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黑白的关键不在于它原本是什么样子,而在于人们眼里它是什么样子,你又将如何去诠释。
这世上难的不是事,而是人,如果一件事所有人都不同意,哪怕它再容易也做不成,所以人应该理解的是自己,而不是企图理解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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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
感染者的临时营地被设在东宁府外武王军驻地的左侧,两者相隔有大约五十米的距离,那处位置原本是用以存放粮草和木炭的临时仓库,隔着不远就是骑兵存放马匹的马厩,再过去一些则是飞熊营的营地。
一百三十二名感染者就被安置在那处仓库的位置,偶尔能望见骑兵策马从与营地间隔的道路中间奔过,再远些庞大的陆行战列舰停靠在军营的船坞内,装甲载具,高射炮台,塔楼,天气晴朗的时候,依稀能看到数公里外炎国边境移动城市东宁的轮廓。
那座城市对感染者们而言是陌生的。
当然陌生的不止是那座名叫东宁的城市,同样还有隔他们不远武备森严的炎国军队驻地,他们手中的武器,身上的装备对比起感染者们曾见识过的乌萨斯人是完全不同的制式和模样,但料想不比乌萨斯人手中的要差。
一群陌生面孔的人驻扎在军营左近自然瞒不过驻军们的视线,仅仅是用了一天,武王卫的将士们就知道这伙人的来历,在提起这群感染者时,他们被称为监军大人带回来的乌萨斯人。
因为有无数双眼睛曾亲眼看着麟青砚出现在感染者们身边,而这两天她朝着那座仓库跑的次数也不再少数。
麟青砚不是很喜欢这种叫法,但碍于人多口杂,她也不会多做解释,有些事解释起来只会越描越黑,就当他们是自己带来的人好了。
真正让她在意的是,为什么玄甲营会提前得知乌萨斯骑兵的消息,他们从那里得来的情报来源,又为什么乌萨斯骑兵会这么巧合追着这队感染者进入大炎境内。
作为监察使的直觉告诉她,这其中必定和这群感染者有些许关联,哪怕没有,但作为涉案者之一,他们也在其中扮演了某个角色,而不像是明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她想知道这支军队的主将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更重要的是,作为刑讯机构的一员,她的好奇心和追查隐秘的求知欲一向不低。
毕竟在军营内她根本无从下手,人一旦闲下来就总是想要找点事做,她毫无疑问就是那种闲不下来的类型。
为一百多人提供食物和住所对一座背靠移动城市的军营而言不是难事,如同事先承诺的那样,麟青砚从军营中借来了大夫为这支被她带回来的感染者队伍治疗伤患,其实随军的大夫们大多不乐意接下这个差事,那毕竟是感染者,而且还是一群乌萨斯逃难过来的感染者。
有失身份,成何体统。
但碍于对方身为监军,而且又是天师营营门主赵真人口中毕恭毕敬的麟小师叔,这群在太医院挂名的医师们不仅得捏着鼻子陪上笑脸,挂上医箱带着学徒和她一起进入感染们的营地,还得装作关心亲切的询问伤员的病情。
这当时可让一群吃够了苦的感染者们受宠若惊,毕竟在他们的生活里,从来没有医生对他们这么关切,温和,嘘寒问暖,一个个愣愣的半点没说出几句连贯的话。
是不是大炎人都这么友好,连同军队里的医务官们都如此和蔼可亲。
答案当然不是,不过是因为赵大真人正陪着他的小师叔虎视眈眈的站在一旁,横眉冷眼,双手揣进大袖里。
大夫嘛,平时对症下药,急时对药看人,别看在普通将士间被捧的高高在上,碰上这群大爷似的天师同样乖的和孙子一样,据说连同武王殿下都得让这些天师府的天师们三分,在炎国民间,他们就是一群传说中神话故事里的人物。
移山填海,翻云覆雨的神仙中人,尽管这是以前,现在教育普遍了不少,人们也理解了天师府的天师道爷们到底是个什么玩意,但还是免不了对这些手握神通的高人礼让三分。
塔露拉同样有些摸不准这位麟小姐的打算,她和霜星一样,都对这种突入起来的好意保持有一定的警惕,就好比她之前说过的有代价,他们却不知道自己该何时支付这些代价,又是否能付的起代价。
霜星担忧的神情几乎就写在了脸上。
这两天内发生的一幕幕,一桩桩一件件白兔子都清清楚楚的看在眼里,从她们为了逃过乌萨斯第三集团军的追击进入炎国境内,到遇到炎国边防驻军来到这座军营。
期间每一次当麟青砚过来时,霜星都会有意和她避开,但不能否认的是,对方的确帮了她们,不仅说服军队让他们暂时有了一个驻扎的地方,而且还愿意为他们提供食物和医疗。
虽然感染者们的武器被全部收缴了起来,驻扎的位置也处在军营的控制和监视之下。
霜星不认为炎国的军队和军官都这么好说话,她不敢这么去想,她只能猜测对方是别有所图,但换位思考,霜星实在是想不到他们一群一无所有狼狈逃窜过来的感染者有什么地方值得别人去谋划。
雪怪和普通的感染者们倒是没有这些看法,肉眼可见的,他们对麟青砚这个大炎人有了好感,至少愿意和她聊上两句,从一开始的警惕到现在稍微放下戒心,其实感染者的好感大多很容易获得,他们所求不多,只是很少有人愿意去这么做。
逃进大炎,被炎国的军队抓到后,他们反而安全了下来,得到了救治和休憩的地方,可是这种救治和休憩究竟伴随着什么目的,这让霜星不敢放松下来。
她不愿意和那个姓麟的接触,不是她对对方有什么成见,而是在霜星看来,这些事塔露拉能比自己处理的更好。
霜星口中的塔露拉此时正在一一回答麟青砚无意提起的话题,在两人的交谈里,麟青砚那些若有若无的刺探和询问,都被塔露拉一一化解。
双方暂时对彼此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
这个人不好对付,不好忽悠。
这是在接触的第二天,随着认识的加深,塔露拉对麟青砚的看法,以及麟青砚对面前这支感染者队伍首领的看法。
在麟青砚看来,以塔露拉的学识和教养,哪怕是成为感染者也不必变得如此落魄。
但塔露拉不这么看。
她轻轻摇头。
“你说的没错,麟大人,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确实能过的很好,但人活着,就总会难免产生些不切实际的念头和想法,我想的是,为什么我们感染者要这么活着,为什么我们不能活的更好,为什么染上病的我们就要遭遇这种对待。”
塔露拉看着麟青砚说:“不该有这种道理,难道一个人生了病,就该忍受不公的对待,歧视,压迫与欺凌吗?难道身为感染者,就只配这么去活着?”
“你的这些问题我回答不了你。”麟青砚沉默了一下回答。
“有些问题连我自己都在寻找答案。”
“你找到了?”
“找到了一部分。”
“哪一部分?”
“就像你现在看到的我,如果这不对,就不该继续沉默下去。”塔露拉说。
麟青砚看着她的眼睛。
好几秒后,她开口道。
“这世上冤屈的人和事何其之多,不仅是你们感染者。”
“但我身在其中,我不能视而不见。”
“你真这么想?”麟青砚问。
塔露拉露出浅笑。
“为什么不呢。”
“可我看不到你们的作为,我无意贬低你和你的理念,但单凭我现在所看到的一切,我不知道你们凭什么去做到?”
“如果仅仅是因为很难,看不到任何成功的希望,人就该提前放弃吗?”塔露拉问。
“未尝不可。”
“也许吧,但对我们感染者而言,放弃与不放弃没有任何区别。”塔露拉轻轻叹了口气。
“我说错了?”麟青砚看着塔露拉问:“不必太顾忌我,塔露拉,如果你觉得我说错了,只有你开口告诉我,我才能判断是非,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这无关你我的现在的身份。”
“不,从你的角度来看,你说的没错,但你只是不清楚感染者过着怎样的生活和我们的遭遇罢了。”
“乌萨斯对待感染者的方式,我素有耳闻。”
“那仅仅是你所能听到的,可实际上,麟小姐,从别人口中和书本上看到的事情远远不如自己亲身经历来得清楚。”
麟青砚端正坐姿,她望着面前的塔露拉。
“既如此,愿闻其详。”
刚看望受伤的雪怪那边过来的霜星远远就看到了座在仓库原本办公室内和塔露拉交谈的麟青砚,两人似乎在说着什么,从玻璃窗内望过去,塔露拉在开口对麟青砚讲着什么,后者时不时说上两句。
霜星深深皱起眉头,迫于眼下的情势,白兔子承认自己是受到了对方的帮助,但这未免也来得太勤快了些,很难让人不联想到她别有居心。
“大姊,你在看什么?”佩特洛娃的声音吸引了霜星的注意力,后者收回目光转过头望去。
雪怪正向着她走来。
“没什么,对了伤员都怎样了?”
“都很好,那些医生很尽心,不像乌萨斯的混蛋,我最近还学了好些个新词,叫什么……我想想,妙手什么来着,反正是专门夸医生很厉害的词。”
霜星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塔露拉她懂这些。”
佩特洛娃转过头,向着仓库上方的办公室望去,从玻璃窗她看到了和塔露拉坐在一起的麟青砚。
“那个人又来了啊。”
“嗯。”霜星轻轻点了点头。
“大姊……”佩特洛娃支支吾吾。
“有事说事。”
“我和杨格他们几个,我是说,这里的人是不是对我们这些感染者有些太好了,我从来不敢想在离开了乌萨斯之后,炎国会用这种方式对待我们。”
霜星顿了顿,她看向佩特洛娃。
“是你这么想,还是大家都这么想?”
“有些人,毕竟大家除了乌萨斯以外都没去过别的地方,不知道其他国家是怎么看待我们的,以前不是还有人说,哥伦比亚那边即使是感染者如果愿意加入拓荒地,都能获得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地吗。”佩特洛娃小声说:“大家就想,是不是炎国对感染者的方式没有那么苛刻。”
霜星沉默下来。
她微微抿了抿嘴唇。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炎国和其他地方是怎么对待我们感染者的,但我知道,在乌萨斯还有很多和我们一样的感染者,而且乌萨斯的感染者以后还会一直出现。”霜星说:“炎国愿意接纳我们是好事,可我们只是一群感染者,佩特洛娃,一群无处可去,也没多少能耐的感染者,我们随时可能因为源石病变成一颗炸弹和隐患。”
“塔露拉从来没有阻止过大家去追求更好的生活,我们不过是自发聚在一起,希望能活下去,活的好些。”
“如果,我是说如果炎国的城市愿意给我们这些感染者一条生路,我不会阻止谁,我想塔露拉也不会阻止想留下来的人留下来,可是,炎国到底是什么模样,不能仅仅凭借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一幕来判断,我们还不知道除了这里以外炎国人是怎么看待感染者,我们同样不知道,除了来这间仓库的人以外,外面的人对我们是什么态度。”霜星说:“就算炎国真的对感染者要比乌萨斯更好,真的同意让感染者留下来,我也是还要回去乌萨斯的,其他人他们还留在那里。”
“大姊,我不是这个意思。”佩特洛娃急忙辩解道。“我当然也要和你一起回去,游击队的人,还有大爹,唉,要是大爹的话,不管什么原因,他肯定都是不会离开乌萨斯的。”
“好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佩特洛娃还想说什么,霜星已经转过了身,她向着仓库的门口走去,佩特洛娃从身后喊她。
“大姊,你要去哪儿?”
“出去透口气。”
霜星回过头说,她的目光微微落到楼上,她收回视线。
她不知道炎国是不是真的好,是不是除了乌萨斯以外,其他地方还有他们感染者的一条生路,但霜星清楚的是,哪怕有,她也不会离开乌萨斯去其他国家,否则一开始她就不该南下,否则她早该和那些萨卡兹一起去了卡兹戴尔。
她同样知道,塔露拉也会这么想。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