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曾经设想的生活以某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和结果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被轻易实现了。
对陈默来说心里却没有任何释怀与解脱,以至于感慨,他好像平静接受了现在的一切,却无比清楚这种短暂的平和不会为他停留太久。
以前陈默想过很多可能,想过很多人,想过无数种不同的人生,可到头来他还是一次次和自己奢望擦肩而过,渐行渐远,他没在奢望了,偏偏就是在他没在奢望后,在陈默的无数种过去的奢望中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在他终于过上这种生活后留在他身边的人是塞雷娅。
命运如此弄人。
荒诞莫名,却又总要给人留下一丝希望,好让人不顾一切为了那丝渺茫的希望搭上一切以至于血本无归,在命运面前,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赌徒,被迫又或自愿走上名为人生的赌桌,也许是为了自己的今后,也或许是为了别人的今后。
掷出筹码,充填赌注,而后来拼尽所有去抓到一丝胜机。
陈默不算是一个慷慨的赌徒,他也少有歇斯底里的时刻,他就好像坐在赌桌前最平静的那批人,不是因为他不怕输,只是因为他从来都给自己设下过底线,从来都会做好最坏的打算。
陈默到现在仍然记得自己醒来的场景。
对他而言,从风雪寒凉的北疆下坠时,从他闭上眼安静的迎接黑暗与自己的死亡时,他就没在想过自己还能重新再睁开眼。
死亡是一个什么概念,是闭眼那一瞬间意识陷入黑暗与沉寂后,对周围的一切再无所感知,还是说平静的,就好像睡着一样,没有痛苦,没有声息,直到呼吸停止,直到所有声音和光都从自己的意识深处远去。
也许人并不能意识到自己的死亡,而人却能在濒死前清晰知道也许自己快要死了,会感到害怕,不是对死亡与疼痛的恐惧,而是对离别的恐惧,对生命的留恋,对这片自己所熟悉的大地以及大地上的一切人与事永远告别的恐惧。
死亡并不可怕,活着远比死亡要可怕的多,死亡真正可怕的时候只是因为人本身有着太多的留恋,真正可怕的是,对死后一无所有却无可奈何的不安与恐惧。
如果说死亡不过是换了一个新的地方继续活着,又有多少人会真正去恐惧它呢。
可死亡同样是不可避免的,很多时候,死亡都来的轻描淡写,不会给人留下告别的余地,也不会给人选择的权利,死亡来的突兀,来的让人措手不及,让人焕然失措。
可陈默没有像是诸多大难不死以为自己死了却活下来的人一般,在病床上重新睁开眼时才发现自己对这世上还有这么多的留恋,还会庆幸自己活着,庆幸活着是多么的美好,流出泪来,不敢想象,又何况是情绪发泄的嚎啕大哭。
他太平静了。
平静的在睁开眼的那一刻看到守在自己床边的乌鸦,看见匆忙从外面跑进来的自己认识又或不认识的面孔,看见塞雷娅的熟悉而又许久不见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的视线内。
他不太记得那时候自己是什么感觉。
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是庆幸,还是其他,他出离了平静,平静的就仿佛对还活着这件事没法再流露出更多的情绪。
就好像他曾一次次经历过如那天相似的场景,不同的不过是在他醒来后所见到的场景和人,直到那时陈默才忽的明白,原来在那一场场险死还生的战争与尔虞我诈中他竟然已经变得如此的漠视生命,甚至连同他自己的生死也不再重要。
或许战争早早的就改变了他,尽管他一次又一次警告自己,但终究他无法避免被战争和惨事的阴影影响。
人怎么能妄图去改变事,人大多都是被事影响,大都是事改变了人,而不是人改变了事,就像人没法去改变这片大地,而这片大地总是改变着人,人越是执着,便会因此付出越发沉重的代价。
沉重到超出人本身能力范围的代价,而不是人以为自己能承担就能承担。
也许,死亡和睡着之间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前者不知自己是否还能醒来,而后者并不会有这种想法。
陈默和塞雷娅去了青森外的那间温泉庄,东国是个多山的城市,尤其是青森所在的地方更处于一片山林间,青森人在山林间建起了一座移动城市,使得他们能与周围的大山齐平,可惜青森并没有如尚蜀那般雄伟的能力,青森太小,无法挟着周围的山林一同成为移动城市的一部分,带着故土走向每一个地方。
东国人同样有着故土难离厚重的感情,可难离的又岂止是故土,故乡,城市,国土,每一个让人生活已久,倾注了感情与记忆的地方,都是那么的难以割舍。
流浪从来不是一个好词,流浪从来都只是出于无奈的选择,也许人终究能够找到一片让他们安稳扎根的土地,但那从来不意味着他们没有遗憾。
塞雷娅坐在驾驶座前,汽车离了青森的城区,穿行在城外林间的道路上,一片绿意繁茂的树林间,树荫随着汽车驶过落在窄窄的小路上,陈默想,像这样的小路也许更适合步行而不是开车驶过,错过了一路风景。
但塞雷娅可能并不这么看,偶尔他们环绕着山林间的道路而过,停留在不远的青森就在半山腰时映入车窗外的视野,那座不大的小城在半山腰看的一清二楚,上面低矮的建筑,宽阔的农业地块,成片的稻穗,还有中心那座高高的指挥塔。
这座小城既没有龙门匆忙繁华,也不像伦蒂尼姆那般庞大厚重,它的一切都很缓慢,像是一条涓涓溪流,每一个青森人都慢腾腾的不慌不忙的以自己的节奏在上面生活,而从外到这里的人也会被它的悠闲与缓慢感染,也许对于青森人而言这并不是好事,对于青森的年轻人而言他们羡慕外面的繁华便利,青森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又小又慢的乡下。
两者其实并没有对比性,只是对不同的人而言或许会因此而产生截然不同的感觉,喜欢的不一定愿意永远留下,厌恶的不一定一去不回。
细碎的阳光隔着车窗与树荫落在驾驶座的塞雷娅身上,那时连同她那头柔顺的银发都在光中变得温和下来,她的身旁映着远方青森的轮廓,在山野间城市上的每一个地方都变得渺小。
那时候即使是让人觉得冷硬利落的塞雷娅身上也会罕见的在后视镜中流露出一丝温婉,又很快在她询问的目光中,陈默移开了视线。
塞雷娅将车停在了建在半山腰的停车场,从停车场观景台的位置望去青森的轮廓便更加清晰,此时停车场上已停下了不少车,在观景台的位置也站着一队年轻人,正用着自己带来的相机与手机拍照。
从年龄来看,大抵是从别处来的大学生,又或许只是年轻游客。
“在看什么?”
塞雷娅的话语从一旁响起,她手中提着拿出装有衣物的提包,刚关上后备箱,顺着陈默的目光望去。
“没什么。”
陈默收回视线,伸手接过塞雷娅递给自己的提包。
“从这里上去还有一段路,你没问题吗?”塞雷娅不放心的问,
“不是太远的话。”陈默说,又补充道:“我还没伤到连提行李都要别人代劳的地步,塞雷娅女士。”
“要是以前的你我可不会问多余的话,觉得累了就立刻告诉我,别硬撑着,我不会笑话你。”
塞雷娅说,她松开手,看着陈默将提包提在手里拎了拎。
“还行。”陈默看着塞雷娅说,又补充道:“你要笑话我还能等到现在吗?”
“那倒也是,走吧。”
塞雷娅走的不算快,她有意放慢脚步,青石小路沿着林间一路绵延而去,阳光斑驳的光点落在林荫小道上,偶尔路过扬起枝头在小路上的梅枝,青色的果子压在枝头仿佛伸手就能摘到。
不知名的羽兽啼叫在树梢林间响起,连同炎热的天气都因此在吹过的山风中消散了去。
不过是走了几分钟,就看到了坐落在不远处的温泉馆,依着山势,东国古朴的建筑楼阁在树林的遮蔽下隐约可见。
陈默看着塞雷娅的背影。
他不由想,也许这时候他们该像个东国人一般穿着传统的服饰走在通往古楼的幽静小道才更符合此刻的场景。
他只是短暂的冒出这个念头,下一秒又挥散而去,无论是他还是塞雷娅都不是正统的东国人,大抵他们并没有这种太过浓厚的情节,陈默不该强求太多,此时此刻就已然足够了。
但陈默还是见到了他想象的那种景象。
身着一身华丽的过分的东国传统服饰的年轻女性,在一大堆人簇拥下继他们之后来到了这里,那是在将近下午的时刻,姬发式的年轻姑娘在另一位姑娘的带领下走进这里。
那身装扮和模样令陈默依稀想起某个人。
人群匆匆而过,很快消失在前厅。
但青森两大家族的家主却早已等候在馆内,女子在带领下穿过长廊,不久后就看到了等在內馆的两位家主。
居室的门被拉开,两人同时看到进来的女子。
“您一路辛苦了,殿下。”
两人恭敬的伏身行礼。
“客人都到了吗?”
“客人们现在都在內馆休息。”
“我知道了,立刻安排下去,我要在今晚会见客人。”
“这……您匆匆从京城赶来,一路舟车劳顿,是否需要……”
“不必了,皇兄既令我亲身前来,国家大事,岂肯怠慢。”
女子的言辞不容置疑
两位家主面面相觑。
“……请恕我等惶恐。”
“无妨,请起来吧,井上,岩田二卿,孤知二位心意,然此次秘会不仅关乎孤之命运,也关乎我光元一系与炎之往来,孤深感此次行程之重,不容孤有丝毫轻慢懈怠。”
塞雷娅紧蹙眉头。
“刚才那个人……”
“你认识?”
“不认识。”塞雷娅微微摇头:“但看的出来可能是某个大人物。”
她说着转过头看向陈默。
“我可不认识东国的什么大人物。”陈默像是明白了塞雷娅女士的想法。
“但东国的大人物不一定不认识你。”她忽然这么说,眼神愈发肯定。
陈默安静下来。
“……以东和炎的往来,不排除这种可能。”
陈默说,看着塞雷娅开始犹豫的神情,他补充道:“哪里会这么巧,而且就算是京城里见过我的人也并不多,况且是我现在的模样,没人会去那么想。”
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头顶,好像在说明什么。
大炎能征善战的武王和陈默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前者在云端,后者在地面,云泥之别,或许就算他现在说自己是武王,也会被当成大逆不道的傻子。
“如果被人认出你,你比我更清楚会发生什么。”
“你也说了如果,我们总不能每遇到一个相似的场景就急匆匆的离开,塞雷娅。”陈默说,他笑了笑问:“你觉得我现在说自己的是大炎的亲王,会有谁信?”
“……”
“塞雷娅女士,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人越是担心的事,就越容易发生。”
“那只是一种心理学上的效应,你说的是其中一个观点,但它不一定准确。”
塞雷娅看着陈默,陈默微微摇头。
“所以我们只是普通的客人,不是吗?我不希望因为这点不准确就扰乱我们本就订好的行程,我更不希望,我们现在的生活被打乱。”陈默轻声说:“塞雷娅女士,你我都知道,人能避过一时,却不能永远避开本就发生过的过去。”
“……”
塞雷娅轻轻叹了口气。
“我仍然保留我的意见,如果有意外发生,我们就立刻离开。”
陈默怎么敢再不同意。
他理解塞雷娅的担忧,可从醒来的那一刻到现在,陈默已经想清楚了许多事,塞雷娅不过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北疆,为什么会成为炎的将军。
他不可能永远都像现这次这么好运,他不该再被过往与旧事牵绊住脚步,总是言不由衷,总是自欺欺人的给自己找一个个理由和借口,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身边的人。
从小到大,他一直在逃,从龙门灰蒙蒙的天空和大火中逃进孤儿院,从黑墙逃进黑钢,从卡兹戴尔逃进维多利亚,从乌萨斯逃到现在。
许多年下来,他为了摆脱自己的不甘和无力说了那么多的谎言,到最后却什么都没留下。
也许他现在依旧在逃,可不该所有事都选择逃避,如今他已不再是那个北疆战场上挥斥方遒的殿下,如今他已远离了龙门,没有必须去做的事,他又怎么会再去害怕牵扯上炎国的种种旧事。
漫身风雨不得意,半生伤,归来仍似少年郎。
陈默虽然不是少年郎了,但现在他没什么好担忧的。
那就让他们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