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津别馆分为内外两个馆,內馆一般不对外开放,服务于从京都而来的达官贵人,依山势而建,最高处有着类似于天守阁的建筑,外馆位于内馆下方,也叫外町,青森下津别馆的外馆外种有一片茂密的梅林,一个个温泉汤口便位于梅林向上。
內馆与外馆则在两处不同的山间,內馆的山峰要远高于外馆,因而每年早春时节梅花盛开时在內馆上便能得见一片艳丽的梅林,尤其是冬季还未过去时,在最后一场小雪中观望雪中寒梅又有着截然不同的感觉。
不同于在东国其他各种场所流行的樱花,这里少有种植这些东国的传统植物,因此下津馆又被人称作梅馆,它所特有的梅子酒与它梅馆的别称一般在东国盛名已久。
其实在很早很早以前,下津馆便被用作于炎与东国之间非官方会面的地点,那是下津别馆的前身,炎的官员大多对樱没有太大的兴致,于是东国当时的朝廷思索良久,将与炎来使的会面安排在了下津,不过即使是东国人也少有知道这段历史,但在东国上流阶层中,梅馆却又因此被赋予了不同的政治意义。
一身华服的女子从內馆的馆阁眺望过去,一片茂密的梅林依着山间小道蔓延而去,一个个温泉便位于梅林遮挡之中。
她早年来过下津,那时候旁边叫做青森的移动城市还没有在下津停下,皇兄也尚未接管政务,是姑姑带着他们兄妹来到这里游玩,似乎也是相同的事物,为了向炎彰显诚意,光元家甚至已经做好了派遣质子的打算。
那时候东国的战争还没结束,光严与光元之间的内斗还不似如今这般平稳,而炎也无意搅合进东国两家之间的战争,但朝廷上依旧认为,假使能得到炎的帮助,光元未必不能击败光严家彻底统一东国。
这种奢求太过奢侈,国事岂能假于人手。
时间过了太久,久到皇兄亲政,自己也接过了姑姑原本的事务,久到当阔别二十多年之久后当她再来到曾经这个位置上,已然能够决断许多事物。
如果不是当初姑姑一去不回,也许她们兄妹也不必如现在这般艰辛。
她轻轻叹了口气,挥散脑海中杂乱的思绪,红色的眸底渐渐平和。
此时身后的拉门也缓缓拉开。
井上家当代家女幸子的身影半跪在拉门外,一如许多大小家臣都会将继承人与次子次女寄养到光元家,于皇子皇女们身边担任亲卫,侍从。
即是培养,也做质子。
井上幸子是五岁时被寄养到她身边的侍女,被她亲自从一群人中间挑选到身边,这些年他们一同长大,论情谊即是君臣,亦是姐妹。
“客人们已经到了,殿下。”
她恭敬半跪在门外说。
“知道了,孤这就去。”
“是。”
炎与乌萨斯在帝国北疆的战争刚结束不久,双方有意进行谈判,不过如今谈判尚未正式开始,但私下里炎国与乌萨斯的军队都在向各自的边境线撤退,据说在这场战争中乌萨斯方面损失惨重,两个集团军受创严重,甚至一度丢失东南边境,数座移动城市与军事要地易手,防线一退再退。
从炎乌战争开始,比邻炎国与乌萨斯两国的东国就一直在密切关注战争的进展,血峰之战尚未远去,炎乌之间战争的结果将直接导致东国之后的处境。
若是炎国输掉了败给了乌萨斯,同样与乌萨斯有着军事摩擦的东国也将直接暴露在乌萨斯军队的铁蹄下。
炎国朝廷的官员很显然看到了这一点,如今双方正在谈判,在双方都受损严重的情况下,东国的立场就显得至关重要,炎国当然希望东国陈兵边境,东国的军事威胁在外,在谈判中乌萨斯所能争取的空间就越小,相反炎国手中的筹码更多。
但这对东国并没有好处,尽管因为炎乌之间的炎抗住了乌萨斯的战争意图使得东国不必直面乌萨斯的威胁,但若是东国做出与炎一致的态势胁迫乌萨斯让步,谁能预料到乌萨斯会不会因此而记恨上东国的所作所为,而当又一场血峰战役发生,炎是否会站在东国的身旁,与东国并肩。
东国和炎国似乎也考虑过这点,因而在本次秘会中,双方提出了和亲,当然并不是炎的公主远嫁东国,相反是东国的内子亲王远嫁到炎。
大臣们对此争论不休,不过并不是争论和亲与否,而是争论该如何让炎做出更多的让步,使她能卖出一个更好的价钱。
说到底无论是她还是皇兄,即使在别人眼中高高在上,却依然有着许多只有自己知道的无奈,她还记得皇兄看自己的眼神,充满了自责,皇兄自然知道此行于他而言有多大的助力,她都明白。
皇兄说她可以选,她哪里来的选,皇兄又哪里来的选。
光元家的儿女早就有过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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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陈默第一次见到塞雷娅这身打扮,银色长发被她绾起,几缕发丝垂在白皙的脖颈间,别馆温和的灯光里,她一身素雅的浴衣,木屐随着脚步在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她回过头来望着自己。
腰间的浴衣束带让本就高挑的身材越发明显。
朦胧的水汽笼罩在夜晚的池中,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因而变得愈发幽静,一对木屐整齐的摆放在池边,一株低梅探过木墙垂落在池畔,仿佛伸手就能捉到,繁茂的枝头挂着几颗青涩的梅子。
陈默没见过这样的塞雷娅。
她恍然还认为自己差点认错了人,如果不是瓦伊凡熟悉的犄角和长尾,陈默甚至以为塞雷娅女士多了一位同胞的姐妹。
他当然也是这样的开口。
“差别很明显吗?”
塞雷娅这么问,间隔了两米,坐在池水中,温热的遍及全身,塞雷娅略显慵懒的伸了一个懒腰,于是傲然的身材便更加明显。
那个精明干练的塞雷娅难得露出现在这般慵懒的一面,微微靠在池畔。
“如果你不开口,我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人。”
陈默这么回答,塞雷娅笑了笑。
“其实偶尔放松一下也不错,适当的舒缓精神更有利于继续思考,我并不排斥这些。”
“但你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工作狂,也许我该说,认识你的人恐怕都很难想象到你也会露出想现在这样慵懒的模样。”
“就像你刚才那样?”她问。
“我可能不会是唯一一个。”
“可能吧。”她说,微微闭上眼,将半个身子都靠在身后,不多时她重新睁开眼,望着陈默的方向,准确的说是看着他浴衣下那些裸露在外的伤痕。
密集的伤痕,让人几乎一眼就难以忘记的伤痕。
“现在看着你,我真的很难想象三个月前你第一次见到你时的样子。”她轻声感叹道。
“多亏你照顾的好。”陈默看着她回答,又补充道:“说真的,这段时间你又让我有了当初第一眼见到你时的感觉?”
“什么感觉?”
“我当时想的是,要是能把你骗到我这里来,肯定什么事都要好解决的多。”
塞雷娅沉默了下来。
她只是凝视着陈默的眼睛,看着陈默脸上露出的笑容,紧跟着她也微微笑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
“是啊。”陈默说,他闭上眼:“以前我什么也没有……如果不是你的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想起了许多旧事,又一转眼忘得一干二净,脑海中只剩下一片空白,空白中的平静。
“呵……”
塞雷娅轻笑了一声,陈默睁开眼,她看到塞雷娅看着自己的方向,她嘴角的笑意,瓦伊凡被池水略微打湿的发丝微微凝结在白皙的脖颈。
温和的灯光下,她的肌肤在温热的池水中被好似被镀上了一层浅淡的红晕,可陈默却没有因此而产生任何多余的想法,尽管此刻在她面前的塞雷娅忽然之间变得如此诱人。
也许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她拿起池边木盘中的白瓷酒壶,琥珀色的液体在酒杯中荡漾,池水的热气温润了杯中的酒,于是顺着喉咙流过的时候留下只有一股淡淡的甜意。
下津的梅子酒并不醉人,醉人的是斟酒的塞雷娅,于是那一幕在陈默的脑海中的变得愈发清晰,也许他永远也忘不了那时候的塞雷娅。
那也是陈默第一次从塞雷娅口中听到她对自己的评价。
不出意外并不是什么太好的评价,一个自大的,愚蠢的,刚愎自用但还算聪明却满嘴胡话的家伙。
她说这话的语气无比认真,认真的就好像这的确是她对陈默的看法。
她说不出意外,她和陈默这种人是和难会产生任何交集的,如果是以前的她,大抵并不会理会陈默这类人。
她说的没错。
但后来,她说她发现自己错了,不是她对陈默的看法,而是她对自己的看法。
她本以为有些事会一直如过去那样,然而现实到底教会所有人,有些事不管人是否愿意终究会发生改变,所以她离开了莱茵生命。
那时候她并没有对陈默说太多,只是一直在喝酒,陈默也没有追问下去。
也许她也变了。
从前的她不曾在意这些,就在她以为自己正朝着某条路上走的时候,才发现同行的人已渐行渐远。
塞雷娅嘴角露出的笑容像是一种嘲讽,一种对自己的嘲讽。
她后知后觉的明白了那些本会发生改变的事,她自以为自己已经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可每当她问起自己时,依旧会留恋于过去的旧事,依然不可避免的会涌现出遗憾。
陈默和克里斯滕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可就是这两种人身上却有着相同的影子,他们心里都藏着执念,他们都愿为了执念而搭上一切,那种愚蠢,那种固执,那种可笑的坚持以及犯下种种过错的执迷不悟,总是让塞雷娅感到恍惚与怅然。
也许,塞雷娅也有这某种固执,某种她认为的执迷不悟,于是这些东西推动着她,让她成为现在的塞雷娅。
陈默这么想。
他偶尔也会回忆起曾经自己做过的事,他现在依然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做的事是那么的蠢,可同样他知道,若是再来一次,他也依然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他想起北疆的过去,想起陈离开的决然和她看着自己难以置信的眼神,后来陈默一直问自己,到底是对是错。
没有选择的时候,做错就是人唯一能去选的事。
其实无论何时人都有的选,只是有的选择它本身就不再选项之内,而无论对还是错,都永远不会让人做好准备。
陈默和塞雷娅聊起了许多,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说的太多,他们说起一些东国的旧事,一些过去发生的也许能算是有意义的事。
风俗,兴趣,生活,旧友,说的很浅,又像是刻意避开那些他们都知道对方想法,因此故意不去提及的事。
到后来,朦胧的酒意与热气中,他们也会开起一些玩笑,说起某些愿景,谈论一些遗憾,同样浅尝即止,称不上无话不谈,无论是陈默还是塞雷娅都是有着分寸的人。
他们从来都不会刻意去想要了解彼此,他们都知道对方于自己而言该保持多远的距离,他们也都知道,在感情这个选项中,彼此都不是合适的人选。
但男女之间又怎会永远保持单纯的友谊,不过是都知道克制,其实有过那么一刻,在陈默心里留下了塞雷娅的影子,只是很短,短的远远不及被放在他心底的人。
他和塞雷娅都不是安稳的人。
陈默很清楚,塞雷娅女士有着她寻求的事和人,而陈默也有着自己所留下的遗憾和需要弥补的过错。
他们只是在一个看似巧合的时间里,短暂的走进了彼此的生活,但他们注定是不会成为对方生活一部分的人。
或许也正是因此,看清了彼此,他们才能在此时,在卸下防备和顾虑后,恰巧刚刚能触及彼此内心很小一部分被藏起的柔软。
也许人都会不可避免的被世事推着改变,不论是陈默还是塞雷娅,当那些事发生却又超出人本身的预期后,就会被人当成是改变。
可人到底是否变了,其实人本身是不清楚的,只是在别人眼中,他似乎是变了。
就像是现在的塞雷娅。
她变了吗?
也许陈默认识的塞雷娅的确是变了,可她还是那个塞雷娅,只是陈默知道了更多关于她的事,知道了她更多的样貌,所以她才发生了变化。
“没谁能永远留在过去,塞雷娅女士。”
陈默轻声说,塞雷娅的目光望向他。
他补充道:“……除了记忆和我们以为的那个人,但那终究是我们以为的。”
塞雷娅安静着,梅酒渐尽,良久后她轻轻舒了口气。
“也许吧,也许,陈默。”
她没有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