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赢了。”
博士轻声说,玻璃上倒映着他自己的身影,更远处,切城灯火璀璨的天空,罗德岛的另一边是深沉的黑夜。
城市的散光遮蔽了看不见的星空。
他是卡兹戴尔的刽子手,操纵一切局势转换的战术大师,罗德岛上唯一也是最好的军事专家,王庭的军师,最顶尖的源石领域学者,失乡的亡魂。
是他亲自躲在幕后一颗颗拨动棋子改变了卡兹戴尔和维多利亚的局势,也是他亲自远隔千里之遥操纵了那场名为北疆的战争。
他不是天生的棋手,亦并非天生的军师,只是有人希望他这么做,而他恰好能做到,于是他便做下这一切。
被人寄以希望的同时,也理当被他的所作所为而感到惧怕和胆寒。
当人命成为纸张上一个不断增减的数字时,你就会瞬间意识到它其实并没有那么沉重,世间的一切都可以被放置于天平两端用以称量。
王位,权利,财富,血脉,生命,未来,乃至于情绪……任何一种物品都能找到等价的存在交换。
那局棋他还差最后一步没有下完。
棋局已定,而对面局如累卵,已无路可走。
可博士始终没能拨动棋子,也始终没能看清这局棋到底是谁赢了。
博士换了一种方式获得了本该属于他的胜利。
杀王。
在对面自寻死路的情况下,博士理所当然的完成了他所期望自己去做的事情,去收拾完这局残棋。
是他输了,作为胜利者的他赢了卡兹戴尔的棋,却输在了切尔诺伯格。
回想起来,这大概是博士唯一一次输在了自己所擅长的领域,第七百三十二局,其中只有三局是真正富有意义的。
一局在卡兹戴尔,一局在维多利亚,最后这一局,在炎国和乌萨斯的边境。
以世界为棋盘,以众生为棋子,以大国为重手。
天底下最昂贵的棋局。
可现在,棋手失去了自己手下最强大的棋子。
不如说,博士现在才想明白的一件事,那个棋子把自己当成了他的棋子,而他不知不觉间成为了棋手,自己却深陷棋局。
棋手不该陷入自己的棋局,他本该是一个旁观者,称量俗世的轻重,权衡生命的取舍,步步为营,局局经心。
“置之死地而后生么……”博士轻声咀嚼着这句四年前听过的话,现在回味起来,他才真正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博士说还不够,子力并不占优,棋局混淆,整合运动无棋可走。
于是他把维多利亚和卡兹戴尔拖入棋局,化为整合运动的象和马,他把炎国拖入棋局化为整合运动的兵马与战车。
只有他能做到,也只有他可以去做,被事物推着向前走,他无奈的说:自己刚好抓到了合适的牌,所以要打出去。
所以最后是他自己,当王死后,棋局结束,也意味着新的开始。
他生生改变了危如累卵的局势。
但谁还能记得那位死去的王呢?
记得那个名满大炎京华的男人。
记得乌萨斯北疆雪国上那场埋葬了一切的天灾,他和他的父亲一样,轻轻地被埋在了雪原的泥土之下。
人们只会记得胜利者,而胜利者不在乌萨斯,不在炎国,不在卡兹戴尔,更不在维多利亚。
所有人都输了,被一个巨大的阴谋,被一个弥天大谎所欺骗。
只有……整合运动,两年后的切尔诺伯格。
他们无缘无故成了最大的赢家,他们自己为自己戴上桂冠,欢呼胜利,在王死后,迎来属于他们【奋斗】而出的未来。
结晶纪元,属于感染者的时代。
“我是马前卒,过河兵,早已无路可退。”
“你动脑,我动手,我们各司其职,做我们能做的事。”
“我不恨他们,也不会帮他们,人与人是不同的,不要苛求别人来救你,怜悯是世间最廉价的东西。”
“……我说,全是狗屁!”
博士不由想起了他曾说过的那些话,想的越多的同时,眼前城市的灯光在他眼里也慢慢变得可惜又可笑。
他轻轻叹了口气,拉了拉兜帽,转过身。
“阿米娅……”
十五岁的少女站在博士的身后。
阿米娅刻意压低了脚步声,但没想到还是被博士发现了,小兔子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
“啊,博士,我不是故意……只是,您看起来好像有心事,我有些担心您的身体,到处都找不到您……”..
“没事的,不要紧。”博士说,声音平稳而低沉。
“博士?”阿米娅渐渐平静下来。
“过来,阿米娅。”博士招了招手。
阿米娅走到博士身旁,博士伸手摸了摸卡斯特的头顶,阿米娅没有反抗,她犹豫了一会,抬起头看着自己身前穿着黑色大褂的男人。
阿米娅想起很久以前,她还小的时候就见过眼前的这个男人,那时候他陪在自己身边,教导自己该如何战斗,如何指挥,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领导者。
他站在自己身边,就好像小时候见过的父亲,父亲把他推出天台前也是这样吗?告诉自己要活下去,阿米娅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博士只要在自己身边,自己就有了用不完的勇气,仿佛可以面对这一切,博士的话语,博士的身影,博士的叮嘱,他会一直站在身后看着自己,将手放在自己的头上,夸奖说:做的真好,阿米娅。
“你长大了,阿米娅……做的真好。”博士说,仿佛在感叹时间的流逝,而眼前的这个孩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和坚强。
他看到了罗德岛,这艘陆地巡洋舰早已抛弃了它过去的身份,背井离乡载满流浪者的舰船,离庭刽子手们舔舐伤口的巢穴。
这里的人,这里的一切既让博士陌生又让他熟悉,他能想起自己在这艘船上见过的每一个地方,每一个地方都能勾起他的些许回忆。
但只是回忆。
它现在驶向未来,谁也无法亲眼见证过的未来。
“做的真好……”博士轻声重复。
“不……”阿米娅摇了摇头:“这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是罗德岛号上的大家一起建立的家园,博士,我希望罗德岛能成为我们的家。”
“博士,您会一直陪在我们身边的,对吗?”
阿米娅期望的说,像是怕博士会转过头再像是过去一样,突然间消失不见,博士说他犯下过很多错,至今仍有很多人恨他。
但阿米娅知道,博士不是那样的,博士只是……不得已。
博士没有回答,他收回手,阿米娅却一把抓住了博士的手掌,她握的很紧,紧的像是第一次在石棺那里找到博士时,拉住博士抬起的手。
那双手是冰冷的,冰冷的看不见鲜血覆盖的凝霜。
“doctor……”
“阿米娅,你恨感染者吗?”博士的手被阿米娅紧紧握住,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身前的这个女孩:“恨把你变成这样的感染者吗?”
阿米娅怔了怔,没想到博士会这样问。她看不到博士面罩下的眼睛,却能感觉到那双眼睛的视线似乎深入了自己的内心,正在静静的凝望着自己。
恨吗?不恨吗?
为什么不恨?
怎么可能不恨?
我的父母,我的家,我的生活,我的世界都是因为他们才变成了现在这幅凄惨的模样,我本该有一个更好的人生,我本该有疼爱我的父母和家人。
阿米娅湛青色的瞳子渐渐坚定下来。
“也许我有足够的理由去恨,但我不恨他们,博士,我不会去恨任何人。”阿米娅坚声说,仿佛是为了认定自己的选择,她直直的看着博士。
“能告诉我原因吗?阿米娅……曾经也有一个人,他和你说过同样的话,也做着和你类似的事,可我想不明白他当时告诉我的原因,他的理由。”博士转过头看了一眼切尔诺伯格:“这座城市,切尔诺伯格,是他给我留下的回答。”
博士回过头,目光落在身前十五岁的少女身上。
“现在,我想听听你的答案。”
“我的父亲,母亲,和我的家都是因为感染者失去的……”阿米娅握住博士的手:“但我不恨他们,博士,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那样做,他们失去了家,罗德岛上的感染者大家和我一样,可他们也不去恨感染者,是他们告诉我,这一切是可以被改变的。”
“现在我也成了感染者,正因如此,我才能深切的感到他们当时的绝望和愤怒,仇恨会带来更多的仇恨,痛苦和悲伤,我们不应一直沉浸在过去,还有未来在等着我们,不管它是好,还是更坏……临光,杜宾,ACE,凯尔西女士,殿下,以及罗德岛的大家……还有……”阿米娅顿了顿,双手握紧了博士的手心:“博士你……我希望我们可以一起走下去,一起去面对。”
“是这样啊……”博士好像突然间明白了什么:“你真的长大了呢,阿米娅,现在的你或许已经有足够的能力走下去了。”
“不,我还有很多不足,我希望博士您能在我身边,看着我,引导我……可以吗?博士。”阿米娅祈求道。
“你相信我吗?阿米娅。”
“我相信博士。”
博士点了点头。
“那我会看着你,阿米娅,我会陪你走下去,直到这条路的尽头。”
博士反手握住了阿米娅的手,眼前的小女孩让他想到了好几年前,在罗德岛下层甲板研究室的装置里,看着她渐渐诞生。
她承载了卡兹戴尔的希望,白色之花的继承人,以及……后来的殉道者。
有人改变了她的命运,将她托付到了自己手中,这些年,博士一直在尽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一名老师,半名父亲。
那是一条看不见尽头漫漫无期的路,无数人前仆后继,舍死忘生,在漆黑的道路上,有人持炬而行,开辟黑暗,引领前路。
火焰光芒微弱,时隐时现。
她是领路人。
她是希望。
她是先驱。
而他是从者,是殉道者,是手足。
是先知……也是屠夫。
那么自己会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呢?
棋手……头脑,还是亡魂。
博士不知道。
他只记得自己回应了少女的期盼,在这艘驶向未来的罗德岛号上,在切尔诺伯格故友遗愿的见证下,他履行了当年的承诺。
“你知道吗,阿米娅,我问那个人答案的时候,他告诉我他不恨感染者……比起感染者,他更恨的是他自己,懦弱的自己。”
博士说,罗德岛上明亮的白炽灯光下,他眼前仿佛浮现了多年前的一幕,同样的位置,他们凝望着窗外翻滚阴沉的云海。
“他在怕,阿米娅。”博士转过身,他和阿米娅牵着手望着落地窗外漆黑的夜空,玻璃上倒映着两人的身影。
“他在怕什么?博士。”阿米娅问。
少女手心里传来博士手掌的温暖,让她安心。
“他在怕什么呢?……我后来想过,想了很久。他不怕死,也不怕命运,更不怕磨难,他伤痕累累的走了那么长的路,杀了如此多的人,冷酷绝情,淡漠凉薄,又有什么能让他害怕的呢。”
“博士……”
阿米娅忽然觉得自己的心里堵塞,她偏过头看着身旁的博士,有什么东西要从她的眼眶里流出,阿米娅伸手抹了抹眼角。
“不要觉得可怜,阿米娅,他最恨别人怜悯他。”博士没有转头,他紧了紧手:“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你不该轻易让它流出来。”
“我知道的……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难受。”阿米娅哽咽着回答。
博士没有意外。
阿米娅应该记住他的,那本属于阿米娅的记忆。
“只有这次,哭吧,阿米娅,我在这里。”
“不,我不会再哭了,博士。”阿米娅用力擦了擦泛红的眼角。“请博士你告诉我,我想知道他在怕什么?”
博士沉默了两秒,轻声回答:
“……他怕他的出现无法改变任何东西,他怕自己再重蹈覆辙,怕自己会在回忆里变成另一个人。”
“那他变了吗?”
“没有。”博士很肯定。
“博士,我听您,凯尔西医生还有殿下都提起过他。”阿米娅微微看了一眼自己的脖颈,藏在领口下的项链:“他……是谁?”
“你认识他,阿米娅”博士回答。“他是第一任也是最后一任,卡兹戴尔离庭之主。”
“离……庭……”
阿米娅好像在那里听说过这个名字,她愣了愣,很快想起了这个称呼,在查阅罗德岛号过往的历史记录上,阿米娅看到过这个名字,还向可露希尔问起过。
“审判长……”阿米娅不确定的说:“他不是死在了王都的战场吗?”
“卡兹戴尔需要他的死,阿米娅,你能明白吗。”博士说:“他杀了太多卡兹戴尔的贵族和领主,为了胜利,血染红了一长串名单,卡兹戴尔容不下一柄悬挂在头顶的屠刀,殿下的统治应该是和平的,一如我们当初所承诺的。”
鲜血淋漓的政治博弈,大局棋下每个人都是棋子,也包括博士自己。
“但博士你不也……”阿米娅没能将下面的话说出口,她握着博士的手松开了一些。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阿米娅,是的,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那些人的猜测是正确的,是我谋划的一切,他动的手,所以我也需要死。”
博士平静的说着,仿佛是再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但阿米娅能联想到背后堆积成山的尸骸,血流成河的残酷。
胜利,卡兹戴尔的胜利,漫长的内战,结束在眼前这个人的手上。他是阴谋的导火索,他是背后的刽子手,屠夫,凶徒,恶棍。
但他也是博士,自己信赖的博士,陪伴自己的博士。
阿米娅想起了博士之前问她的话,问自己相信他吗?
“我相信博士……不管博士以前做过什么,但我认识的博士是个温柔的人,会像父亲一样对我,所以我相信博士,一直……一直相信着。”
这句话仿佛比什么都坚定,不容置疑,最好的回答。
【你从不相信任何人,见不得人的,也对,像我们这样的人,谁又敢去轻易相信谁呢?】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那么的随意。
似乎从来没有人真正的去信任过他。
不管是殿下,凯尔西还是自己,又或者他嘴里说的,维多利亚的野猫,留在龙门的陈晖洁和乌萨斯那位整合运动的领袖。
从来没有哪怕一个人,毫无保留的,真正的去信任他。
因为他总是在说谎,谎话说的多了,也就不会再有人信了。
他是咎由自取,所以到最后,只能找到自己,找自己这个他清楚的明白不相信任何人的家伙,将一切托付到自己手上。
他已无路可走。
博士愣住了,良久之后,他才轻轻吐了口气。
“……谢谢,阿米娅,你的信任,是我此生收到最宝贵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