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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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陈从来没有问过陈默,在他心里自己和塔露拉比起来谁更重要,陈默同样也没有问过陈,如果当初没有塔露拉,她是否还会在意自己。
答案早已心照不宣。
塔露拉曾是维系他们之间唯一的羁绊,锁扣,在失去了这个女孩之后,陈默和陈彼此都少了些什么,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这种感觉很微妙,说不清道不明,却又真实存在。
其实感情这种客观的存在,本就无法直观的被人看到。
没有塔露拉,他们面对彼此时就少了一个过渡,塔露拉像是两人性格之间的缓冲区,陈一向是看不上陈默的,他的虚伪,做作,自以为是,藏在笑容之下的冷漠以及与塔露拉的亲密都让陈不舒服。
陈默觉得他和陈永远不会在一个世界,他们不是同一种人,他们往后的人生少有交集,他不习惯陈的性格,与其说是羡慕,可也仅仅只是羡慕。
有人羡慕他人的人生,家庭,朋友,相貌,言辞,气质,很多东西,但也仅只是羡慕,因为心里很清楚,那些东西不属于自己,放在自己身上并不合适。
向往美好是人的天性,而变成美好,往往太过困难,需要花费的努力会让人下意识止步不前,况且努力这两个字本就是一种自我安慰。
退缩,但退缩也免不了憧憬。
哪怕明知事不可为,哪怕明知遥不可及。
或已认命。
仍留有幻想,化作奢望。
陈是陈默的缩影。
她的活泼,健康,欢笑,天真,难过,稚气,愁绪,都预示着陈默另一段人生的缩影,本该属于他的真正的人生。
一个孩子长大的一生,他曾经历过的一生。
【小默是个乖孩子,妈妈相信你能照顾好自己的对吗?妈妈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长大……】
陈默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春去夏初的夜晚,抱着自己的女人用虚弱的声音说出她最后的愿望。
他也曾试着这样做过,但他发现,自己不甘心,他发现了自己的懦弱和无力,他想要改变什么,注定了他的一生不会甘于平凡。
所以他自私的将这个愿望留在了陈的身上。
而塔露拉是陈默早已约定好要共度一生的人。
在陈默心里,她们是不同的。
她是他能看到,触及到的未来。
可他和陈是相同的。
于是后来理所当然,左会变成右,右会成为左。
孤儿院橡树下大铁门前的三人在命运的三岔口前相遇,徘徊,又不得不和彼此分别,走上各自的道路。
年幼的人生太容易发生波折,经不起一点意外。
陈默短暂的上半生里,走过了寻常人一辈子也走不完的路,坎坷,曲折,偶有温馨,却大多伴随着流亡和挣扎。
睁眼的世界是他的新生。
灰暗阴霾的天空下纷飞的灰烬仿佛预示着他即将开始陌生又孤独的生活,孤儿院是龙门留给他最后的温暖,被刀刃钉死在雪地下的感染者,听着黑墙外吹过呼啸而过的风雪中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童年和软弱。
那颗心,从此坚硬似铁。
黑钢是阵痛后的麻木。
一次次险死还生,大难不死的任务下,他开始越发冷漠凉薄,接受现实,抛却妄想,变得陌生,也更加冷酷。
十六岁的陈默已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残酷。
他不再去考虑多余的事情,面对无辜者的悲剧和哀嚎死亡无动于衷。
因为看过的遗憾太多,无法避免,也无从挽回,所以选择了视而不见。
最后成为了冷血的蛇,成为了芙兰卡嘴里没有感情,没有灵魂的机器。
从来只有取错的名字,而没有叫错的绰号。
但陈默,不管是名字还是绰号,都人如其名。
短暂,温馨,遗憾,黑暗,流离,挣扎,喘息。
然后活着,舔舐伤口,继续活着。
这个世界大部分人命运都是如此。
卑微而又渺小。
他失去了家,是个孤苦无依之人。
向往光明,却沦入黑暗。
终于,越陷越深。
德蕾莎女士手中马灯的灯光远去后,脚下的路开始变得模糊不太分明,看不清要走向何方,也不知道自己该留在哪里,又有什么地方能让自己休息片刻,暂得安宁。
围墙外的世界很大,大的让人猝不及防。
直到在卡兹戴尔遇到了那位王女。
陈默观望了很久。
卡兹戴尔一路长长的流亡队伍里,她和这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不同,她太过特别,也许不过是精于掩饰和算计,温和无私是她用以展现在世人眼前的面具。
她是虚伪的。
只因她是萨卡兹,是权力者。
她是一名阴暗的政治家,是个险恶的弄权者,她用一丝不值钱的怜悯换回一大批人的效忠和爱戴。
这群在苦难和浮沉中不断挣扎的可怜萨卡兹们,她知道他们渴望什么。
她编织出美好虚幻的梦想欺骗他们,好让他们为自己权欲和野心流尽鲜血,榨干这些人最后的价值,却让他们感恩戴德,痛哭流涕。
但后来,陈默发现自己错了。
世界上真的会有这样的人吗?
会有在无尽的流亡和挫败里不愿放弃的人,会有明知不会有结果,心中迷茫不清却依然想要固执的走下去的人吗?
会有接受了现实却不认命的人吗?
会有在风霜泥泞里,遍体鳞伤,疲惫不堪却还会露出由衷温柔明媚笑容的人吗?
藏在她笑容下的那颗心该是如何强大,又该是如何的……伤痕累累。
陈默不知道……
他想知道。
他忽然觉得自己忘记了好多东西,脑海里只剩下一片空白,空白里没有孤儿院,没有陈,没有塔露拉,也没有龙门灰暗的天空和后来的鲜血淋漓。
只余下这个女人的身影。
心里前所未有的安宁平静。
他好像找到了。
但……太迟了一些。
可他还是想要留下来。
他想知道……自己究竟把什么忘记了?
他想知道……那个埋在土里的盒子是不是早已腐朽破败,化为尘土?
他想知道……她能走到哪里?
他想知道……
命运……是否真的无从挽回。
他要再试一次。
“那你后来找到了吗?”德克萨斯轻声开口问。
她凝望着远方夕阳下安详的城市。
房间内,玩累的能天使和空斜斜的靠在一起陷入了沉睡,能天使左手边还攥着没放下的扑克牌,沙发上,可颂趴在沙发上枕着抱枕轻声打起呼噜,口水很快从打湿了一小片头下的抱枕,小默闭着眼睛靠着可颂的腰,她很少有机会能玩的像是今天这般开心。
能天使玩到夜深的计划只到下午便草草宣告了结束。
她的精力早该消磨殆尽,毕竟今天她们刚结束长途跋涉的行程。
休息室的茶几上一片狼藉,摆满了各色各样的零食和小吃,纸牌,纸杯,飞行棋,吃到一半的苹果派……
很久没有再这样热闹过了,企鹅物流好似大方的接受了自己这个外来者,得益于能天使乐天的性格,这场小小的派对很热闹也很温馨。
陈默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可颂腰上的小默,目光柔和。
“我找了很久,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陈默说:“后来才发现,我想找的一直都在我身边,只是我没能察觉。”
陈默想要找什么呢?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都不知道自己想要找的是什么。
是陈默这个名字,还是他早已失去的灵魂。
陈默变成了蛇,但蛇不是陈默,或许说,它不仅仅是陈默,陈默这个名字和他所代表的东西,在离开那间孤儿院后就渐渐再也分不清,找不到。
他忘了自己最开始想要做什么,也忘了,自己还能做什么。
随波逐流,漫无目的,成了他后来的人生。
为了活下去,反而忘了自己为什么想要活下去。
“她,对你来说很重要?”德克萨斯斜斜的瞥了靠在栏杆上的陈默一眼。
那张脸还是过去的模样,只是不知为何,给德克萨斯带来一丝陌生的感觉。
少了些冷厉和果决,目光也温和了许多。
许是岁月变迁,久别之后多少会有的生疏。
陈默知道德克萨斯嘴里指的那个她是谁,他不会去考虑小默,也不仅仅是陈,或许两者都有,也或者只是其中之一,但对陈默而言,没有区别。
“她是我的亲人,你知道吗?狗子,我这一生里遇到很多人,也经历过很多事,有好的,也有坏的,有的还能记住,但有的,转眼就忘了。”陈默说:“除了小时候被送到孤儿院那次外,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会像现在这样……走运。”
狗子,德克萨斯好久没有再听过这个称呼了。
她身后灰色的尾巴轻轻摆了摆,转过头,那张冷淡又精致的脸上向来少有表情,金色的瞳子静静看着自己几十公分外的陈默。
像是在思考他的这句话。
玻璃般的瞳孔内倒映龙门灿烂的霞光和霞光里他的身影。
明明触手可及,可德克萨斯只是捏捏手指,颓然的将手缩进口袋,她从来没有感觉过,他们之间会离得如此之远。
“你很高兴?”德克萨斯问。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陈默没有露出笑容,但德克萨斯却依然能感觉到他在高兴,或许并不准确,因为这个男人即使表面上会笑,可心里却未必会如他脸上露出的表情。
但这次不一样,他应该是真的在庆幸,可德克萨斯不懂。
“嗯,很高兴,当然值得高兴。”
陈默轻呼了口气,展开双手,晚风吹过他细碎的黑发,他好像在拥抱这座城市,即使他什么也抱不到。
德克萨斯看见他长长的影子一路延伸到身后的地板上,墙上,在一片昏黄里,淡淡的阳光洒满了他的全身。
他沐浴在光里,变得有些模糊。
“是吗。”德克萨斯抿了抿嘴,凝望着他,微微沉默,眸子黯淡下来。
她没有问为什么?
她不太关心他为什么会高兴,因为她看得出,他的快乐和自己无关。
德克萨斯记忆里的那个男人有些嘴碎,有些婆婆妈妈,还有些老妈子的心态,记忆中的那个男人总喜欢做点出格的事情,异想天开,有点孩子气,不着调。
可他安静下来后,当他忽然变得可靠起来后,反而让自己觉得有些陌生起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起,德克萨斯变得在意起来,在意他的行为,在意他的动作,在意他说的那些话。
当他变得让自己熟悉起来,那种流浪却又充满着淡淡温馨的生活就开始让人觉得不舍,以至于后来想起来会以为自己的人生中再也没有那种感觉。
只是不想被抛弃,却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因为自己会的他也会,而且比自己更好。
德克萨斯没有那种勇气,也没有那种决心来为自己争取些什么,即使她心里会觉得很不舍和难过。
“我啊,一直想要过得平凡一点。”陈默收回手,他没有去看德克萨斯,而是凝视着远方夕阳下的城市。
“好笑的是,德克萨斯,虽然心里想要平凡,但我却一直在做着相反的事情,这么多年来,从离开这座城市起,我再也没有感受到平凡这两个字原来是这么重要。”陈默说:“我们都想过上自己想象中以为的人生,但想象和现实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德克萨斯没有说话。
这个狼少女只是安静的望着陈默,他们看着彼此,身影在夕阳下朦胧重叠。
像极了初遇的那天,陈默在这个女孩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离开龙门后的茫然,走出黑墙后故作冷漠的警惕,对世界不妨抱有最大的敌意,却胆怯的龟缩在自己为自己建起的心防内。
以为这样就能抛弃自己的懦弱变得坚强,将一切都当做无所谓,以至于生死都被忽视,像是一个游荡在世间的幽灵,学会了厮杀和争抢,找到了同类,却没找到家。
他觉得她很亲切。
陈默抬了抬手,伸到半空又缓缓收了回来。
德克萨斯不喜欢别人触碰她的头顶,他试过很多次。
她看着自己的眼神平静,看不出有多余的情绪,只是平静的习以为常。
“没有必要。”德克萨斯摇了摇头。
谎言和借口,德克萨斯不需要那种自欺欺人的东西。
“知道我不会说实话,所以觉得没有必要。”
“不,我不在乎。”
我不在乎你说的是真是假,我也不在乎你救我的原因,对那时候的德克萨斯而言,光是自己能活着就能是理由。
陈默没有想到会是这个原因,他愣了愣,但又是那么的理所当然,德克萨斯会这样回答。
“你过上了新的生活,这里的人都很好,看的出来,她们把你当成了他们的一员,德克萨斯,你喜欢这里吗?”陈默忽然问。
德克萨斯深深的看了一眼陈默,点了点头。
“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