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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小说网 > 龙门回忆录 > 第五十九章 与德克萨斯
         【高贵与低贱,荣誉与卑劣,黑与白,死亡与新生。这世上最锋利的武器从来不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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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克萨斯静静看着他手里的香烟点燃,燃烧的星火在渐渐黯淡的天色下忽明忽暗,随着他的呼吸,薄薄的烟雾弥漫上昏沉的天空。
         空气中带上了丝丝刺鼻的烟味。
         让德克萨斯有些怀念。
         他没有分给自己,像是过去那般偶尔将烟盒内最后一支香烟递到自己手里,他很少会做这样的事情,除非……德克萨斯又一次杀掉了人。
         焦油和尼古丁的气味会麻痹人的大脑,带来片刻的安宁,放空思绪,什么也不用去思考,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了你一人。
         德克萨斯会想起小的时候,时刻充斥在自己鼻尖的熏香,熏香里掺杂的烟味令人不安,那两种矛盾的味道相容的是如此之好,以至于她后来再难找出一种味道与之搭配。
         她逃避了半生,可最后想起来记忆里最深刻的还是那种气味,那幢永远昏暗的房间,暗色调的压抑,成为了她往后余生的回忆。
         德克萨斯微微低下头,她下意识想要去看自己曾戴在胸前的那块铭牌,但低下头后,她才想起来,那块铭牌早就被自己弄丢了。
         连带着她的身份,如今只剩下德克萨斯这一个代号,证明着她没有忘掉自己的过去。
         一个人如何才能忘掉自己的过去呢。
         那些刻在骨子里,深印在脑海中的过去,不是一块早已锈蚀的铭牌或一枚生锈的警徽便能诠释的。
         德克萨斯忽然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干涉,她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一句话,也没能想好自己该说些什么。
         直到一只手递在了她的面前。
         德克萨斯犹豫了半秒,接过他手里剩下一半的香烟。
         生涩,刺鼻,浓烈,算不上多么名贵的烟草,却在深入肺部和鼻腔的那一刻,让德克萨斯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空白里龙门如血的夕阳,薄暮中德克萨斯好像看见了弥漫在烟雾中渐渐远去的叙拉古,同一片夕阳下,有一个小小的鲁珀族少女走过别墅中黑色的长廊,长廊下玻璃窗外落入一片又一片昏黄。
         谁能想到她的人生会在后来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
         唯一不变的是这片夕阳,这片天空。
         德克萨斯轻轻吐出压抑在胸腔中的烟雾。
         “好好活下去,德克萨斯。”
         她抬起头,她看见陈默露出笑容。淡淡的笑容里,他伸出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头顶。
         德克萨斯没有反抗。
         她的指尖夹着燃烧到尽头的香烟,絮絮的灰烬随着楼顶的微风飘向远方。
         德克萨斯轻轻点了点头。
         “我会的。”
         能天使说她在第一眼见到德克萨斯的时候,觉得这个女孩有些孤单和可怜,陈默不这样觉得,尽管那时候的德克萨斯看上去的确值得可怜,也的确很凄惨。
         可陈默不会忘记,德克萨斯同样不会忘记。那些死在他们手里的人不会这样觉得,可怜和凄惨是活人才有资格拥有的,至于死人,他们不需要这种东西。
         他们也不需要怜悯。
         德克萨斯望着自己的目光平静而淡然。
         陈默缓缓收回手。
         他看了看德克萨斯夹在手里的香烟。
         “最后一支了。”他提醒道。“之后就戒了吧。”
         其实他是最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劝着德克萨斯戒烟的人,却始终没能先自己戒掉,还在偶尔的时候会拉上她。
         “好。”
         德克萨斯已经习惯了他说的这句话,她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从陈默的嘴里听到。
         因为他也会觉得孤单。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的会太过单调,所以他才拉上自己,报团取暖,好过两人形单影只。
         陈默一直觉得这个女孩和自己很想,大概是同病相怜,又或许是同类相吸,这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在于你能在这个茫茫的世界上找到一个和你相似的人。
         她的经历,她的行为,她的一切,都像极了你当初的样子。
         这时候你会有两种不同的选择,因为你已经走过相似的路,你知道这条路走下去会通向何方,但她还没有。
         你有足够的资本去取得她的信任,你也能感觉到,她会信任你。
         很奇妙,但也很正常。
         大抵天底下再也不会有这么奇妙而又正常的事情了。
         “你会埋怨我吗?德克萨斯,埋怨我把你扔在这个陌生的地方。”
         尽管在对能天使说起时,陈默告诉她德克萨斯能够理解,他也相信德克萨斯能理解,但人这种生物能够理解,却未必不会不在意。
         德克萨斯很少说话,自然也难以让人察觉到她的真实想法。
         也许她真的挺在乎,但她不会告诉任何人,将一切都压在心底。
         “我能理解。”德克萨斯说:“我知道自己帮不上你什么,你不需要我。”
         德克萨斯丢掉手里的烟头,落地的那一刻没有一点声音,无声无息的像极了陈默把她留在龙门的那一幕。
         因为已经不再需要,也因为他已经做完了他想做的事。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龙门是我的家。”陈默看着德克萨斯,他们凝望着彼此,瞳孔内倒映着彼此的身影,过去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但不会像现在这么坦白。
         “它现在也是,我希望它也能成为你的家,在这里找到新的家人,然后重新开始。”
         陈默没有试图解释,但这句话落在德克萨斯的耳里,却像是他的解释,在告诉自己,为什么要把她留在这里。
         事实证明,德克萨斯的确在这里找到了她的新生,也找到了朋友,似乎也找到了家,归宿,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拥有这些东西。
         但不可否认的是,对于企鹅物流,德克萨斯产生了不可分裂的感情。
         平淡,安心,吵闹的生活她并不讨厌,至少现在的她知道了自己该怎么活着,又为什么活着。
         有人找了一辈子,找到了死的那一刻,才恍然明白过来,却再也无法回头。
         “人真的可以重新开始?”德克萨斯问陈默。
         陈默刚想回答,可看着德克萨斯看过来的目光,他突然明白过来,德克萨斯的这句话不是再问她自己,而是再问自己。
         一如陈默所想的,德克萨斯确实在他的身上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正因如此,她才会对陈默产生复杂的感情。
         说不清是爱,还是依赖,也许两者都有,也许不过是同病相怜的错觉。
         就像同样没带伞所以躲在屋檐下的两人,看着彼此狼狈的吗模样,多少会产生一点好感,以及不是我一人的庆幸。
         “知道桔梗为什么会爱上犬夜叉吗?”陈默忽然说,没有直接回答德克萨斯问题。
         这个故事曾经是他们旅途的路上,陈默在德克萨斯养伤时为了消遣讲给她听的故事,德克萨斯只是安静的听着,尽管陈默能从她的眼里看到好奇和淡淡的期待。
         但后来,陈默再也没有讲过这个故事,德克萨斯一直以为他故事里的犬夜叉是在调侃自己,因为他把鲁珀族说成是妖怪,可他却说这是他从东国那边听说的故事。
         “那不是爱。”陈默说:“是因为她从那只犬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她已经厌恶了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厌恶了自己的职责,她想要过新的生活,而这时候那只犬妖刚好出现在她的眼前,一个合适的时机,比任何嘘寒问暖都要来的重要和廉价。”
         德克萨斯好像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又不太懂。
         她当然不懂。
         除非她能和狐狸一样,对陈默的一生了如执掌,对他的执念,对他的性格比他自己还要明白,她才能听懂他的这句话。
         才能看懂他眼中那丝淡淡的嘲讽和好笑。
         狐狸这辈子唯一的遗憾是她出现的时间错了,错过了一个合适的机会,以至于她后来所做的一切,都好像成为了一个个徒劳无功的玩笑。
         “人当然可以重新开始,任何人都可以选择他想要的生活,只要你能踏出那一步,怀揣勇气踏出那一步。”陈默说:“不管是妖怪也好,人也好,都是一样的,结果的好坏,要走出去才能看到。”
         陈默的话让德克萨斯想起了那个大雨磅礴的清晨。
         十七岁的少女蜷缩在几个废纸箱铺开的潮湿地面上,身上披着一大块展开的塑料不,呆滞的望着身前水洼的反光,稀稀拉拉的小雨被头顶窄窄的屋檐遮挡,滴滴答答的落在他身上的塑料布上。
         头顶巷子里两堵围墙上狭窄灰暗的天空。
         饥饿和疲惫令她丧失了思考的欲望,只是麻木的在垃圾堆中等着什么。
         也许是死亡,也或许是更悲惨的东西。
         她不在乎了。
         她听到了脚步声,脚步声迈过水洼,踉跄的停在她的眼前。
         她呆呆的抬起头。
         她看到了银灰色的狼在舔舐自己身上的伤口。
         德克萨斯的新生,也是另一个庞大家族的覆灭。
         世界上最后一名德克萨斯……吗?不,或许不是最后一名。
         有人以为自己是孤身一人,但人从来不可能孤身一人,因为有朋友,有人,因为还活着,活着就不会孤单。
         陈默明白这个道理,他一直都明白。
         “无论怎么逃,我的过去总有一天会追上我。”德克萨斯轻声说。
         “你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对吗?”陈默问。
         德克萨斯沉默了一会。
         “我会亲手斩断它。”
         过去的不会过去,但人还可以选择,在两种不同的结局之间选择,也许更好,也许更坏,但德克萨斯已经走出了那一步。
         她不会留在过去。
         兴许她也曾对过去产生过一丝留恋,但那不是爱,一如人会对烟草产生不可避免的依赖感那般,那只是又一种不可避免的依赖。
         “你不是一个人。”陈默说。“企鹅物流,能天使,空……德克萨斯,你现在不是只身一人,你的未来还很漫长,德克萨斯只是一个过去的宿命,它代表不了什么。”
         德克萨斯看着陈默,良久之后她轻声开口:
         “……谢谢。”
         不管当初的陈默是出于何种目的找到了自己,但对于德克萨斯而言都已经不在重要,重要的是,因为她的出现,她才有这样的生活。
         “客气。”
         德克萨斯突然伸手抱住了陈默,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环抱住了她的脖颈,于是唇边传来的触感温软中带着淡淡的烟味。
         女孩踮起脚尖,灰狼的尾巴轻轻的在身后摇摆。
         夏季的北风中带着丝丝凉意,深蓝色的发丝拂过陈默的眼前。
         陈默的瞳孔猛的收缩,他想要推开德克萨斯,但很快,在他的手还没有动作的前一刻,德克萨斯的嘴唇便离开了他的唇边。
         他们本该离得很远,可实际上他们曾经离得很近,近到德克萨斯的衣物,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曾映入过陈默的眼中。
         如果没有陈,陈默不敢否认,这个女孩无疑会在自己的心里留下一席之地,不如说他现在也无法否认,曾经发生在他们之间的种种过往。
         就像陈默无法否认,远在维多利亚的维娜和她说过的那些话,如果不是讨厌,大抵喜欢是会多一点的。
         依赖本就是产生爱情的前提,两个似是而非的人如何不会对彼此产生复杂的情感呢。可陈默的心太小,小到他不能逃避自己身上的源石结晶,他也不能逃避自己的过去。
         他总爱自欺欺人。
         他和德克萨斯说的那些话,每一个字,每一个词语,何尝不是在说他自己,过去的他自己。
         人不该两次踏入踏入同一条河流,也不该犯下相同的错误。
         但……人,总是在犯相同的错。
         因为感性,不会束缚于现实。
         他和德克萨斯相距只有十公分,女孩琥珀色的瞳孔仿佛散发着温润的光,光中陈默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比世界上任何镜子都要来的清晰和透彻。
         她也是会羞涩的人,一如她脸上的晕红,证明她并非对何事都不曾在意。
         陈默的惊愕渐渐平静下来。
         他没能推开德克萨斯,德克萨斯轻轻松开了手,她后退了一步,转过头,避开陈默的视线,陈默看到了她侧脸上的红色,在风吹过她鬓角的长发后。
         听到她轻声说:
         “可能迟了点,但我不打算逃避。”
         陈默突兀的想到了上一刻德克萨斯问自己的问题。
         人真的可以重新开始?
         是的,可以,前提是你要有勇气踏出那一步,但陈默可没有告诉德克萨斯所谓的勇气指的是对一个已婚的男人下手。
         陈默觉得德克萨斯大抵是理解错了。
         但他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对德克萨斯提起。
         德克萨斯今年二十五,兴许没有陈默的出现,她真的会选择将企鹅物流永远的当成自己的家,她不在乎另一半是男是女,也不在乎是谁陪她走完这辈子。
         哪怕是自己一个人,她也可以过的淡然和洒脱。
         但世界上没有兴许,一切都是机缘巧合,一切都像命中注定。
         以德克萨斯的性格而言,如果不是合适的时机,如果不是做好了准备又适逢其会,永远也不可能和她发生些什么。
         可换一种角度而言,她其实是一个很开放的人,因为对大多数事情都无所谓的态度,注定了她比任何人都不会纠结这些多余的愁绪。
         真是挺糟糕的,陈默想。
         他望着自己不远处的女孩,这只灰色的狼凝望着天边的夕阳,将所有的负担和感情都抛给他后自己却过的毫无压力的潇洒。
         她应该知道的,他们之间没有一丝可能,但她不会逃避。
         那不是爱,兴许不是,但又有什么关系呢,何必一定要深究太多。
         你是感染者?
         是的,我知道你是感染者,但那又如何,我不在乎。
         我不在乎你是感染者。
         可我在乎。
         世上有很多人都在惧怕源石病,惧怕感染者,但这世上最可怕的从来不是哪种无药可救的绝症,而是……人心。
         是繁华荣耀,高官厚爵加诸己身后的无助。
         是言笑晏晏,觥筹交错间的包藏祸心,笑里藏刀。
         陈默得到过世上无人企及的权位与华贵,也做过世上最低贱卑劣的老鼠和家犬。
         那些东西都没能留住他,那些东西都不属于他。
         陈默欠过太多人的东西,多到他一辈子也无法还清。
         下辈子……
         人那里有下辈子。
         他永远也无法忘记离开维多利亚的前一晚,维娜望着自己的那个眼神。
         她一言不发的看着自己推开王宫大厅的大门,门外伦蒂尼姆的天空刚刚破晓。
         她想说:你可以留下来。
         但她没有说,她知道他不会留下来。
         坐上王座的她无法再去追逐自由。
         陈默轻轻的呼了口气。
         他看到龙门天际灿烂的黄昏,黄昏里狼和蛇流浪在广袤的荒原。
         他们该一辈子携手浪迹天涯,平淡里多少鸡毛蒜皮的小事走进他们的生活。
         他看到了伦蒂尼姆的破晓,一夜的血流成河,多少人家破人亡。
         他也看到了那个大雨磅礴的清晨。
         隔绝生机的荒原上,水洼中倒映着他苍白的脸,大地在震动,震动中迎着灰霭天空的第一缕曙光下,一座庞然大物在接近自己。
         绝望的尽头,成就了他颠沛流离的一生。
         他成就了别人的一生。
         纵无波澜壮阔,好过一生碌碌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