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我们还是装作没有看到好了?”似乎是觉得不太稳当,小默突然拉着陈默提议。
“你确定?但他已经看到我们了。”陈默觉得如果自己同意,现在的小默可能真的会装作没有看到魏彦吾而离开。
她已经开始转身了。
“真的吗?”小默故意问,只好转了转头,把手掌抬在眉前,好像在找魏彦吾的身影:“在哪儿?我怎么没有看到?”
“别玩了。”陈默无奈的看着小默。
那么大一个人,就站在我们二十米前面,你会没有看到,还是你提醒我的。
“我忽然后悔了。”小默泄了气般耸下肩,这个动作不由让陈默想起小时候的狐狸。
小时候那个总是耸肩塌背,流着鼻涕的跟屁虫,多少年了,竟真成了在龙门叱咤风云的苏警司。
灯红酒绿,金迷纸醉,时光荏苒。
“你是怕我会和他吵架吗?”陈默问,他大概猜出小默的想法。
“你会吗?”小默有些紧张的看着他。
“我不知道,兴许会,兴许不会。”陈默说,但他心里很清楚,大抵是不会的,已经没有了意义。
“不行!你现在打不过舅公的。”
“我们没有打过,你怎么知道我打不过他?”
“总之就是不行!”小默倔强的摇着头:“舅公很厉害的,我说的那种厉害……唔,反正妈咪也从来没和舅公动过手,就算吵不赢也没有,你比妈咪还厉害吗?”
“差一点点……吧。”陈默想了想说,轻轻把小默从背后放下来,摸了摸小默银色的短发,做出保证。“我们不会吵架,我可以向你保证。”
“你答应了我的?”小默牵着陈默的手紧了紧,她抬起头望着陈默的脸。
“嗯,我记得。”
“拉勾。”小默伸出小指。
陈默看着她翘起的小拇指,约定这种东西,如果没有束缚,不过是空中楼阁,因为失约之人不会受到半点惩罚。
但他不会对小默说这些,只是笑了笑,然后伸出手。
“拉勾。”
“所以说,我们悄悄的走吧?”手指分开后,小默抱住陈默的手臂,“舅公他不会生气的。”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啦。”
“好了,我们过去吧。”陈默抬起手指轻轻弹了弹小默的额头。
小默捂着额头,可怜瘪起嘴,用看笨蛋的目光看着陈默。
“笨蛋。”
“我是笨蛋。”陈默走在前面。
“我不会帮你的!”她像是赌气一般偏过头,有些不情愿的被陈默带着走向魏彦吾。
魏彦吾大概是等了有一段时间了,他的出现在陈默的意料之中,只是陈默没想到的是,魏彦吾会来的如此之快,仿佛一点多余的时间也不愿意留给自己。
“小默,有乖乖听陈的话吗?”
魏彦吾脸上带着柔和的笑容,他放下烟枪,轻轻俯身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小默乖巧的点点头。
“舅公。”小默轻声叫道。“小默有好好听妈咪的话哦。”
她说完悄悄转头看了陈默一眼。
陈默站在她的身旁,没有介入他们之间的谈话,那张脸保持着一种平淡,仿佛魏彦吾的出现对他而言就像是一个好久不见的熟人。
他们的确算的上熟人。
二十年前,陈默便已经认识这个男人。
他以为这个男人是个威严,考究又温和的人,至少他面上看起来如此,但后来,陈默渐渐才明白,他是这样的,他既可以如此,只是对于不同人的而言,很少有人值得他这样做。
对错与否到了他们这个程度其实早已不在重要。
眼前的世界不只有对错,也不仅仅单纯分辨是非,很多时候,对错都是相对的,它的概念模糊而不稳定,不过是所站的角度不同,于是才产生了所谓的对错。
一如亲疏有别,对错难明。
“舅公是专门在这里等我们的吗?”小默笑眯眯的问。
“是啊。”
“妈咪呢?”
“不用担心,她很快就会回来。”魏彦吾收回手耐心的解释着,那双锋锐给予人压迫的目光在面对小女孩的时候满是柔和与淡淡的笑意,就好像现在的他真的像是一名五六十岁的老者在面对自己好久不见的可爱孙女。
“舅公,小默很想舅公哦。”小默安静了两秒,期待的仰头看着魏彦吾,忽然抱着魏彦吾的一只手摊开小手:“小默的礼物呢?好久没见到舅公,舅公没忘了上次说要给小默带礼物吧?”
她大大的眼睛看着魏彦吾,带着期待,打量着他的周围,在没有发现魏彦吾带着任何东西后,又恰到好处的流露出一抹失望和可怜的同情。
魏彦吾流露出一丝短暂的惊讶。
因为小默以前可不会这么直接大胆的向他讨要礼物,而陈,也绝对不会这样教她。
他抬头,视线看了看陈默,又看向小默。
陈默同样看着小默。
他们几乎同一时间就猜出了小姑娘的目的,但魏彦吾依旧笑着,耐着性子。
陈默心里有些触动。那种感觉很奇怪,无比的奇怪,就好像你能忽然间感到自己的心跳,律动中流出温暖的血,涌遍全身。
如果要用两个字来形容,大抵就是亲情,陈默以前有过这种感觉,可时间太长,长的他无法想起。
说好的不会帮忙呢?
“舅公这次出门忘了带礼物,下次再给小默一起补上好吗?”
“没关系的。”小默大方的说,抓住了魏彦吾的手心:“只要能见到舅公对小默来说就是最好的礼物,小默最喜欢舅公了。”
她仰起头直视着魏彦吾的脸,一只手抓着魏彦吾的手掌,另一只手抓着陈默。唯一能想到的妈咪不在,现在能守住他的就只有自己了。
其实小默知道,如果妈咪在这里,舅公大抵是不会出现。
虽然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她的外公是这座城市的执政者,也没有人告诉她,她的身份是多么的重要,但小默很聪明,她往往能从细枝末节中,从周围的人对妈咪的态度上,从在舅公家看到的一切里推测出,舅公是个很厉害的人。
如果舅公不厉害的话,妈咪怎么会一次都吵不赢他,又怎么会每次见到舅公都憋着一肚子气,而且舅公也从来不愿意在自己的面前提起爸爸。
所有的人都对舅公很尊敬,除了妈咪。
小默其实并不讨厌舅公,因为舅公和姥姥都对自己很好,但同样的,她也不是很喜欢舅公,如果要问原因的话,可能是因为妈咪也不喜欢舅公吧。
妈咪总是不断告诉自己,不能相信舅公说的话。
真的不能相信吗,小默不知道。
也许还没到她应该知道的时候。
可舅公说他是咎由自取,舅公也不喜欢他,除了自己和妈咪外,家里没有人喜欢他。
小默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原谅他,但有一点,小默很清楚,她不希望他再消失不见。
因为小默不想再自己一个人呆在家里,看着漫画和窗外龙门天空飞过的无人机发呆,好几次数着时间等妈咪回家。
“呐,舅公。”小默摇着魏彦吾的手问:“你能不能答应小默一个小小的要求?真的,很小很小的,舅公一定会答应的对不对?”
魏彦吾愣了愣,余光瞄了瞄陈默的方向,陈默迎着他的目光微微摇头。
在陈的教育下,小默向来不会对魏彦吾提什么稀奇古怪的的要求,甚至很少向今天这样一反常态追着问魏彦吾讨要礼物。
魏彦吾心里也很明白,因为他那位妹妹,陈的母亲,过去也是这样教育陈的,尤其是当陈渐渐看清楚了魏彦吾的为人后,自然不可避免的也会潜移默化的让小默产生这种感觉。
魏彦吾不能信。
母亲说的或许不全对,但总不会没有一点道理。
“那要看小默希望舅公做什么了?”魏彦吾微笑的说。
他很喜欢这个机灵可爱的孙女,或许是年纪越来越大的缘故吧,上了年纪的老人都喜欢孩子。也或许是因为文月也很喜欢她,因为她总能逗文月开心。
他和文月没有孩子,而如今,文月更是比她要溺爱小默,不如说,在文月心里,小默的重要程度要比陈和自己还高一些。
对魏彦吾而言,他对陈和陈母亲的亏欠和愧疚有一大半都留在了小默的身上,以至于,其中还要加上一部分不为人所知的隐秘。
“我就知道舅公一定会答应的。”小默高兴的叫着:“舅公对小默最好了。”
魏彦吾微笑着没有反驳。
他和陈默都猜到了小默那个小小的要求到底是什么。
但可惜的是,陈默没有等小默说出那个要求,他在小默张开口的前一刻,将手轻轻按在小默的头顶,阻止了她即将说出口的话。
“好了,小默,不要闹咯,我们有话要说,你去车里等一会。”
没有等小默拒绝,陈默接着说。
“听话。”
小默别气嘴,听着陈默没有讨价还价语气的话,用可怜的眼神望着魏彦吾。
“舅公?”
“舅公不会做什么的,听话,侍卫。”
小默一步三回头的被魏彦吾的侍卫带着离开这段路。
魏彦吾挥散了护卫,看着离开的小默,轻叹了口气,似乎是联想到了什么。
他收回目光,望着前方几步的陈默,上一刻的柔和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剩下的是平淡和来自上位者审视。
只是这种平静的对望中,他身上也无法掩饰那种不露自威的气质和睥睨。
“别来无恙,皇叔?”
“无恙,这孩子比我想象的还要在乎你。”
如果是当初刚回龙门的陈默,在面对他时还会保持绝对的谨慎和忌惮,以及对待他手段的惧怕和不安,以戴项疯狗自嘲,说狐狸是魏彦吾养的一条狗,而自己是逮谁咬谁的疯狗。
疯狗嘛,迟早有天会被宰了。
所以后来狐狸才反讽说自己是条听话的狗,而陈默不是。
但现在的陈默已经能够平静以对,哪怕此刻的魏彦吾想干掉他比任何时候都简单。
他也不会再因为心中的不安和为了暗示懦弱而像刚回来见到他时说出当初那种血溅五步的威胁。
有些东西,如果不是站到了更高的层面,永远也无法体会。
魏彦吾会怕陈默动手吗,不会的,他既然敢来,就有绝对的把握,龙门近卫局明面上剑术最精湛的人是陈,但陈的剑术出自魏彦吾。
世上最锋利的从来不是手中的刀剑,而这个世界,最可怕的也不从是天灾,刀剑,天灾尚可躲避,但阴谋诡计,以至于人祸,人心向背却避无可避。
“是啊,她刚刚还因为担心我会和你吵架,想装作没看到你悄悄离开。”陈默故意说,不到一秒中就把小默出卖了。
果然,魏彦吾在听到陈默的回答后,脸上的表情变得古怪了点。
大抵是对于孙女居然胳膊肘外拐来忽悠他而感到有些尴尬和纠结,像他这样的人,见多了风雨,倒很少会再露出这种表情。
亏刚才在听到小默的话心里虽然意外但还有点高兴,现在有多高兴就有多纠结。
他略显无奈的抬起烟枪吸了一口,轻轻吐出。
陈默也掏出包里的香烟,在魏彦吾面前点燃一支含在嘴里。
“年轻人少抽烟,对身体不好。”魏彦吾微微劝告。
“不碍事。”陈默无所谓的回答。“您不也身安体泰。”
“呵,小默是个聪明的孩子。”魏彦吾轻笑一声,仿佛没有听到陈默的嘲讽:“当初塔露拉若能有她的一半机敏就好了。”
如果塔露拉能够有小默的一半机敏也不至于会做出那种事情,可尽管这样说,但魏彦吾心里很清楚,塔露拉不是陈小默,陈小默也不是塔露拉。
但她们太像,落在魏彦吾和陈默,文月的眼里,像是回到了塔露拉小的时候。
甚至有段时间,魏彦吾一直怀疑小默是陈带回来的塔露拉的孩子,不然天底下那里会有这样相似的人,但他知道不是,因为他答应了陈一直都在秘密探寻塔露拉的行踪。
他知道塔露拉做了什么。
尽管不知道魏彦吾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也许是因为看到小默和自己,让他想起了过去的事情,也许不过是因为对自己嘲讽他的反击。
陈默的声音冷漠了许多,因为究其根本,他眼前的魏彦吾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而他这辈子在做的,到底都是在补救他留下的错。
“她们不一样的,小默不是她,她也不是小默,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陈默很清楚魏彦吾是一个怎样的人,他也许会惋惜,但绝不会为自己的言行而说出后悔两个字。
他的冷漠和无情也大半来自于此。
“你说的不错,我是很清楚。”
塔露拉没有小默机敏吗?不,如果塔露拉不够聪明的话,不可能在黑蛇身边待那么久,也不可能会崛起在乌萨斯北原,成为感染者们心中坚定的精神领袖。
无论是魏彦吾还是陈默都很清楚,也许塔露拉小的时候比小默还要早熟和聪明,因为小时候的塔露拉的情况比起现在的小默还要困顿和无助。
可她从来不会对任何人提起,除了陈默,所以陈默清楚,而魏彦吾,那时候的塔露拉和陈到底做过什么,也许没有人比魏彦吾更明白。
他们偷偷翻出墙,他们做了什么,她和陈默说过什么,他们的行踪孤儿院里的卡米亚女士和魏彦吾的秘谍们会事无巨细把一切都放在魏彦吾的案头。
真以为魏彦吾会安心的将塔露拉扔在孤儿院,而陈又能独自从好几个城区外偷偷溜出陈府么?
龙门很大,即使因为突然入侵变得一时混乱,但以魏彦吾的手腕,手上留有的精锐依然有把握把塔露拉夺回来,哪怕会付出巨大的代价,但魏彦吾不在乎代价,可问题的关键在于,塔露拉是否愿意回来龙门,又是否愿意继续留在这里。
二十年前的魏彦吾无法给塔露拉一个稳定的生活,无法完成义弟的托付,因为那时候的龙门还并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那时候他需要面对很多决策,掣肘,立足不稳,随时可能会被龙门本土的势力挤压,架空。
他并不是神,分身乏术,他冷血无情,可事实上他真的冷血无情吗,只是事实已定,一切已成定数,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但即使这样,魏彦吾也愿意牺牲一些他本该用在其他更值得的地方的力量,愿意顶着更大的压力将她救回来。
他没有做,不是做不到,而是权衡利弊,但时不待我,以至因果循环。
塔露拉不会回来,魏彦吾从陈的口中听到那些话后,他就已经明白,塔露拉不会回来了,她不是被迫离开,而是自愿离开。
她不愿意留在魏彦吾这个“杀父仇人”身旁,龙门留给她的没有亲情和温暖,只有冷眼和嘲讽,就连唯一的陈默也因为魏彦吾而离开,塔露拉再也没有留下的理由。
是魏彦吾亲手夺走了她身边的一切,她想带上陈,但陈没有跟他一起离开,也许从那时候起,龙门留给她最后的牵挂也已经断掉了。
她心中有多无助,多绝望,就会有多恨魏彦吾,恨这座龙门。
小孩子哪里知道对错?哪里会管对错?
后来魏彦吾错过了时间,无从解释,也确实没能保护好她,让年幼的她在陈府在龙门吃尽了苦头,以至于会被黑蛇蛊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也许绝望一点,在魏彦吾心中,那时的塔露拉已经失去了绝大的价值,他对塔露拉的感情,不值得在龙门五十万人口之间衡量。
对龙门而言他是一名合格的执政者,但从不是合格的长辈。他自己也明白。
可说到底,作为一名执政者,作为牧守一方的大吏,在自己的亲人和龙门几十万人之间,魏彦吾也没得选。
失去了权利后的他,不用说塔露拉,甚至连自己也无法保存。
谁也无法来评判魏彦吾的对错与否,就像跟随塔露拉的感染者没有权利来评判塔露拉的所作所为。
只有塔露拉自己和陈,作为塔露拉亲人的陈能对魏彦吾抱有恨意,可如果陈真的看不清楚魏彦吾当时的立场,她也不会选择留在龙门。
她只是过不过心里的坎罢了。总要恨一个人,恨自己,给自己一个理由和借口。
陈默从塔露拉的口中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已经是很久以后了。
久到他已经不会在意,久到尘埃落定他后来再回龙门时,已经明白了魏彦吾的真实想法。
也许他魏彦吾对陈,对塔露拉,对妹妹的确是亏欠了太多,但他并非真的不在乎她们,她只是没有那个能力兼顾罢了。
就像后来的自己,在乌萨斯和炎国之间也无法兼顾,陈默能理解那种感觉,可他不是塔露拉,也不是陈,他没有权利来替她们原谅。
其实陈默还有一句更绝的话没有说出来,如果小默是塔露拉,如果将小默换到塔露拉的处境上,在失去了父母,孤苦无依后,谁还会愿意留在一座冷漠的城市里,接受别人为你安排的一生,接受“杀父仇人”的抚养,更何况,魏彦吾做事的确绝了一点,也不怪陈的母亲会到死也怨恨他。
这是魏彦吾一生也无法逃避的事实。
但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陈默心里有恨,有不甘。他渴望得到改变一切的机会,他不甘于无力和平凡。
他的笑容里有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无奈和考量。
他在惧怕,他心知肚明。
塔露拉和陈离他这样的流离失所的凡夫俗子太过遥远,他不甘心一切都是一场看似美好的童年,不甘心将来不同世界的形同陌路。
他是个平凡的龙门平民。
他还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离塔露拉和陈越近,魏彦吾就希望他走的越远。
于是,这最后的一丝可能。
其实本就没有可能。
时间向前,回忆向后。
既已错过,便无从挽回。
每个人都有言不由己,己不由心,一生留下的无奈,不甘,悔恨,太多种种,有的有机会弥补,有的已然结束。
人会失去很多,往后只会更多,但也会得到,往往在得与失间,留下无数你我重叠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