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世上最可笑也最无奈的玩笑。
我一生都在寻求这个词语,也终于一生也无法逃避它。
——————
陈默无法替塔露拉轻易说出原谅这两个字,他也知道,魏彦吾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值得别人原谅。
他是个连后悔都不愿意轻易承认的人,更何况让他来否认自己的所作所为。
试想,换做任何一个人,处在魏彦吾当时的立场和位置上,也难以找到更好的办法。
摆在他面前的是龙门无数无辜人的生死和黑蛇的野心。
是啊,他是魏彦吾,他是龙门的执政者,在他眼里,龙门永远是最重要的,是他花费了无数精力和代价换来的安身立命之所。
就像很久以前,他曾亲口对陈默说的,这座城市属于他,却不仅仅只属于他。
他有他的无奈和无力。
如同现在的塔露拉,他们的身份早已注定了他们做每一个决定前,都必须权衡利弊,无法随心所欲。
陈默轻轻垂下眼睑,吸入肺部的尼古丁的烟味压抑着从口中缓缓吐出,融入昏沉的夜色。
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再和魏彦吾做更多的纠缠。
早已于事无补不是么?
哪怕魏彦吾真的愿意为他当年所做的一切做出解释,又有什么意义。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轻声说。“魏先生不如说说为什么来找我这个升斗小民?”
魏彦吾平静的目光凝视着说出这句话的陈默,两秒之后,那张威严的脸上难得浮现出淡淡的笑容,夹杂着说不清的惆怅。
“不会恨我?”魏彦吾问。
“有什么用?”陈默反问。
“或许心里会好受些。”
“如果是几年前,刚回来那会儿。”陈默夹着香烟:“嗯……老实说挺恨的,哪怕没什么办法,该恨还是得恨。”
“哦?”
“我和陈不一样。”陈默迎着魏彦吾好奇的目光:“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你不希望我接近她们我能理解,我自己心里也清楚,像我这样的小平民和她们没有一点可能,所以哪怕我没离开,五年之后,十年之后,看清了差距的我也该知难而退。”
“当时的你能想到这点已算难得。”魏彦吾轻轻点头,算是承认陈默说的是事实。“就算她们愿意承认你,我不阻止,陈府也不会容许你的存在。”
“所以你才会给我选择?”陈默故意问。
“不止如此。”魏彦吾没有明面回答,而是饶有兴致的看着他,像是再说,你心里已经明白了不是吗?
陈默没有丝毫意外。
“当然不止如此。”陈默说:“你会这样做的原因不只是因为我那因公殉职的父亲吧,晋安伯府是个好地方,只可惜二十多年过去早成了一处无人打理的残垣断壁。”
“去过了?”
陈默点了点头。
“远远看过一次。”陈默叹了口气:“也许不是因为我,他现在还活的好好地,不说当朝显赫,也能富贵荣华。”
“以前不记得是谁曾说过我那位弟弟性行温良,知书识礼,贵而能俭,久望有仁主之像。”魏彦吾轻笑一声:“仁主啊,一位仁君皇子怎么会有人去攻讦弹劾,只有我知道,他心里一直在望着那个位子,算着什么时候能坐上去,他是想建历代先皇未竟之功,立历朝未有之业。”
魏彦吾说着问:“这样的人,你觉得他会允许有一点疏漏与波折吗?”
陈默愣了愣。
会有个屁。
他发现自己无法反驳魏彦吾,魏彦吾的话击碎了陈默心中最后那丝天真的幻想,却让他沉重的内心仿佛更轻松了一些。
他比自己要更了解那位皇帝的为人,也因此在看穿了他伪装后的魏彦吾,才没有丝毫犹豫的离开大炎,远离权利中枢,来到龙门这个边陲之地。
京师之地虽繁华如梦,但其中坎坷凶险亦不足为外人道。
“从看到你的父亲寄到龙门的那封信起,我就猜到了会有这天的到来。”魏彦吾沉声说:“你是他野心的延续,那批人或许也看到了这点,知道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大炎迟早会因为某人的权欲而被拖入泥沼。”
“从先皇1053年四皇战争起,再到1063年第十次乌卡战争,1075年血峰之战,1077年炎乌冲突,细数断断续续四十年来大小战乱,摩擦,大炎的对外战事从未中断,二十多年前,我也曾是战争中的一员,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战争给大炎百姓带来的灾难和苦痛,造成如今这幅局面的,有很多是比天灾更可怕的人祸。”
你就是人祸……
你的存在,象征着人祸。
你的出生就是错误的。
升腾而起的烟雾间,魏彦吾烟枪上的火星随着呼吸不断亮起,那橙红的光芒,好似让陈默穿过其中看到了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段。
只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才更明白战争的可怕。
指尖夹着的香烟不知何时燃尽,絮絮的灰烬在夜风中飘落到陈默的脚下,城市间浮沉的灯光,繁华的盛景,好像成了随时都会坍塌的梦幻。
一如那些曾经繁华昌盛过的城市,早已顺着时间的流逝化为废墟,维多利亚先期的古城,乌萨斯雪僵停滞的移动城市残骸。
人去楼空,交错的伤痕和枯血像极了历史的残片。
“既然这样,你早该杀了我?”陈默略带可笑的问。
魏彦吾是会在意百姓死活的人吗。
或许会,但前提是触及到了他的利益,陈默不会全部相信魏彦吾的说辞,更多的,是自己的存在,会对龙门,对他的计划产生威胁。
如果我的出生一开始便是错误的,那你就该将这个错误及时扼杀,哪怕他有一丁点的可能。
陈默心里明白。
魏彦吾说他的弟弟,那位陛下不会容许一丁点波折和意外,但实际上,他也是这样的人。
可他却没有杀了自己。
“我不是没想过这么做。”
“谁还能阻止你?”
魏彦吾像是想起了什么,带着些感叹和缅怀:“我还记得见到你的第一天,他猜到了我的想法,希望我能收留你,或者他会带你离开。”
“但他留下来了……”陈默的声音有些滞涩,他想起了那个大火燃烧的夜晚,抱着他的女人对他说的那句话,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他们除了龙门无处可去。”
魏彦吾的所在,是大炎唯一有所忌惮的地方,魏彦吾的力量也是整个大炎唯一能保住陈默的可能。
她早就知道,陈默不是她的孩子,和陈默想的不一样,她是早就知道的。
陈默好像听见了自己的心跳,烧到尽头的火星刺痛中,他终于回过神来。
“所以他死了。”陈默嘶哑的问:“他们都死了,就为了保住这个秘密,也作为……对你的承诺。”
所以她才没有活下来,抛下了自己。
他早该明白的,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可他却一直没能明白。
陈默心里忽然涌起了恨,汹涌的恨,可这股恨意却无从发泄,找不到发泄的出口,也越来越弱,越来越无力。
真相……
让他疲惫又无所适从。
可他还是想知道这个真相。
如果他们还活着,哪怕魏彦吾已经答应不会做什么,可他的承诺能让人信任吗,只有死掉的人才能保住秘密,只有断掉的线索,才无从连接。
是魏彦吾逼死了他们?
不,他自始至终都没做过什么,是自己逼死了他们,是所谓的大义和苍生逼死了他们。
“我更改了你的出生,将你送到了安置营,之后又让你去了枫叶路那所孤儿院。”魏彦吾的声音在陈默的耳边响起:“为了方便控制,又将塔露拉带到那里,可我没想到的是,小塔和陈,会与你产生那么紧密的联系。”
“你的身份太过危险,我不能保证让你们一直下去,陈和她会不会将你的存在暴露,最好的办法是让你离开这座龙门。”魏彦吾说。“越远越好。”
因为有过承诺,所以不杀,因为也曾抱有利用的心态,所以可有可有。
一如塔露拉被黑蛇带走时,魏彦吾也曾将计就计利用塔露拉杀了切西科。
事实证明,魏彦吾是对的,如果让黑蛇察觉到了陈默的存在,那带给大炎,龙门和乌萨斯的,将是更加沉重的灾难。
陈默向来不是一个坚定的人,他知道自己无法摒弃来自黑蛇的诱惑,尤其是当时的他心里充满了对力量的渴求。
而魏彦吾的下一句话,彻底击溃了陈默的妄想。
苍白的如刺心房。
他说:“我观察过你很长一段时间,找人解刨分析过你的心理模型,不得不说,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谨慎和危险,你一步步接近陈和小塔,究竟打的什么注意,我想你心里很清楚。”
也许从那时候起,就注定了魏彦吾不会让陈默继续留在龙门,陈默不知道魏彦吾会如此细致的观察自己,以至于他那些对待孩子的掩饰和虚伪,在魏彦吾的面前无所遁形。
“……”
陈默沉默了好几秒,他张口无言,在魏彦吾的目光中,掏出拿包香烟,重新抽出一支点燃,深深的吐了口浑浊的烟雾后,才开口:
“这个故事烂的可以。”
他裂开嘴角,却发现自己笑着笑着,眼眶里快要忍不住流出什么,只好微微仰起头,望着龙门黑暗的天空。
“就算让你留在龙门,我也不会允许你接近他们,但……你会甘心?”锋锐的视线无声的压迫着陈默,带着沉重的审问。
答案不言而喻。
“不会。”
“你迟早要离开。”魏彦吾收回视线,立在灯光下,长长的影子沿着路面一直铺到很远:“或早或晚,在这里,你得不到你想要的。”
“是啊,但我也迟早会回来。”陈默笃定的说:“因为她们在这里,因为陈,还留在这里。”
你不能否认一名上位者的长远眼光,尤其是像魏彦吾这样,在远离了大炎中枢后还能建立起一座像龙门这座重要城市的上位者。
“还记得两年前,你回龙门找我的时候?”魏彦吾问:“我想那时候你就已经隐约猜到了流在你身体里的东西,我知道你去见了陈,也见了小默,尽管不清楚你从何处得知了我的身份,但在你说出那些要求后,我就隐约猜到了你想做什么。”
“你应该恨我,你有理由来恨我,我的确做了许多错事,有些一生都无法饶恕,但我不在乎,我也不在乎在你眼里我是一个怎样冷血无情的人。”魏彦吾的声音低了些:
“你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沉浮流浪,你的一生里早该看透这个世间很多黑白对错往往是混淆不清,有些对的,不一定正确,但正确与否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也许,当初的我确实不该把塔露拉带回来,把他送去其他地方会是更好的选择。”魏彦吾微微将手放进大衣的口袋里:“但我没有,也没有趁着曾经无数的机会早点杀掉你,结束这一切,而是满足了你的要求,让你去了大炎,成了武王。”
他说,那身影矗立在陈默的面前,却像极了不可仰望的山岳。
“因为我明白,有些错不能改变,却还有机会去补救,陈花了无数时间和努力都想补救自己曾经因为塔露拉犯下的过错,我愿意给你们这个补救的机会,当然可以,有何不可?”
陈默的心里好似回到了离开孤儿院的那天。
其实他和魏彦吾之间的接触很少,少的屈指可数,但每一次在面对魏彦吾时,陈默都会有不同的感觉。
谈不上仰望,可每一次魏彦吾说出的话都让人无从反驳。
陈默曾恨过他,也曾想过杀掉他,哪怕明知是妄想,可恨这种东西如果不找一个人寄托,便会越来越深,也越来越迷茫。
分不清自己到底该做什么只剩下恨,对所有人的,对这个世界的深深的恨意和不甘。
但陈默后来却不再去恨他了,因为他知道魏彦吾做的是对的,哪怕对自己来说,不可饶恕,可陈默无法否定他的所作所为,因为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因为世上没有人是无私的,因为人,都伴随着各种牵挂和羁绊。
他不恨魏彦吾,也不去感谢,即使他这一生的坎坷都是拜魏彦吾所赐,可恨这种东西,太过沉重,也太过折磨。
陈默只能关注眼下的事情,自能去关注自己还能看得到的未来。
未来不属于他,他的未来在大炎,在北疆,在心怀死志的宿命纠葛。
谁能威胁一个想死的人呢,哪怕他是大炎的皇帝,哪怕是千军万马,心怀异心的阴谋诡计,笑里藏刀。
陈默最无助的时光是在大炎的国度,选择成王是一条孤独且无法回头的路,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已经见过了陈,见到了小默,见到了塔露拉,他已经用尽自己能用到的一切办法去尽力改写这份注定的结局。
他留有很多遗憾,但人都有遗憾,想要与什么人留下回忆,就要做好流泪的准备。
人活着最痛苦的是有回忆,被困在回忆里,就像是无期徒刑。
他的一生,已然值得。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这些?”陈默问。“现在的我,对你没有威胁和价值可言,你应该巴不得我赶紧滚蛋吧。”
魏彦吾没有否认。
“猎狐犬对我说了一些和你有关的很有趣的事,我想你兴许会对这件事感兴趣。”
陈默的第一反应是狐狸,你个王八蛋可真会见缝插针。
陈默心里亲切的慰问了一下狐狸,他大抵猜到了狐狸知道自己不会离开,所以为了保险告诉了魏彦吾一些她知道的秘密,挑的好时候。
“所以,绕了半天刚才那些话算是示好?”陈默问。
魏彦吾没想到陈默会这样直白,绷紧的脸有些僵硬。
“有所求才会示好,不如说是一笔交易,你知道自己以前做过什么,当然你可以理解为,龙门不是你的敌人,甚至因为陈的关系,你可以把它当成你的依仗。”魏彦吾说:“如何?”
好处很明显,虽然魏彦吾可能说话不算话,但陈默的身份注定了,魏彦吾的保证大概率是有效的……吧。
“我说……魏先生,你该不会是觉得太棘手,想推给我解决吧?”陈默狐疑的问。“我个人呢,是很想帮忙的,但也得有那个能耐才行。”
“苏警司说星熊警员和你是老相识了,她和陈是朋友,一直是陈督察组里身边最得力的搭档。”魏彦吾的笑容里,陈默看到了一丝恶意。
“不熟的。”陈默急忙说。
“苏警司昨天提交了一份很有参考价值的报告,我认为对陈的工作可能会起到帮助。”
“姑且问一下,是什么报告?”
“这份报告好像需要近卫局公职人员才有权限查看。”魏彦吾意有所指。
“魏先生想拉我下水?”
“正好苏警司身边缺一个副手,行动组和督察组之间第一次合作嘛,难免需要一个处理双方关系的人,我觉得你应该能胜任。”
我觉得不行,陈会揍我。
“这也是猎狐……苏警官的提议?”
“不错。”魏彦吾说:“你不要担心,陈警司还是很尽忠职守,公私分明的,以我对陈警司为人的了解,她不是公报私仇,不分是非的人。”
“苏警官对我还真是关照的很哦。”陈默咬着牙阴沉着脸说。
“你的意思是?”
“……成交了!”
“不再考虑一下?”魏彦吾确认道。
“不不不,龙门好歹也算是我的老家,这是我作为龙门市民应尽的义务。”
“我觉得你还是考虑一下的好?”
“魏先生,您就放心的交给我吧。”
魏彦吾走了,有很多话他没有说,比如狐狸,比如自己还活着,又比如留在龙门。
但陈默已经知道了魏彦吾的意思,尽管他没有提及。
狐狸告诉陈默,她将自己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了魏彦吾,但狐狸得到了魏彦吾的重新任用,他不会不清楚自己和狐狸的关系,但他没有在意。
狐狸是个聪明人,属于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的聪明人。
其实从那一刻起,狐狸和自己就已经明白了魏彦吾的想法,他不在意陈默是不是活着,又或许留在龙门,但狐狸还是在意,希望自己能离开,因为魏彦吾虽然没有说什么,但他绝不是那种会默默无闻的人,哪怕小默和陈的存在。
可狐狸还有一句话没说,陈默也没问。
如果陈默悄悄离开了,狐狸会怎么办?
对魏彦吾而言,龙门多一个苏警司,少一个苏警司,有什么关系呢,狐狸不是陈,没那么大的重要性。
但陈默没想到的是,狐狸在这里给自己挖了好大一个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