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顺着格栅状的窗条落进仓库里,让阿尔伯特意识到,已经早上了。<br/> 他年轻的时候有通过温度和光线变化来确定时间的能耐,但上了年纪以后,这些牛逼的能耐就随他远去了,他唯一可以自傲的便是远超小年轻的行业阅历——即便它们也在被高科技产品的翻新逐渐取缔。<br/> 他蠕动了一下嘴唇,最后有些干渴地朝门外吼道:“我想通了!我要见克里姆林!”<br/> 然而让他尴尬的是,门外一整晚都没有人看守,他喊了个寂寞。<br/> 这种诡异的状况一直持续到六点整到来,干草间的露珠也被蒸腾了一些为止。<br/> 苏格兰的冬天同样不好过,但农民的简朴智慧让这个出身高贵的“老爷”免于受冻,他身上的衣物早就干掉了——待吉姆推开门时,他发现昨晚对他充满敌意和恨意的那个男人看向他的眼神已经无限趋于平静,就好像他是一枚泡在水里的腌萝卜,而不是什么活人。<br/> “克里姆林同志邀请你共进早餐。跟我走。”<br/> 该有的警惕还是要有的,吉姆并没有自信能和一个训练有素的老特工掰手腕,因此没有解开他的手铐,仅拆掉了绑缚他跟椅子的铁链。<br/> “共进早餐?”<br/> 这种听上去很像是贵族战争时期才会有的骑士、绅士举动让阿尔伯特对那个恐怖的男人稍微生出了一点好感,虽然他多次提醒自己,这只是因为克里姆林想要利用自己,他也产生了些许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罢了。<br/> 然而到了地方以后,迎接他的不是什么大餐,也不是一对一的石桌,提供住所的泥腿子、革命党士兵、舰娘、还有克里姆林都围坐在一张长桌前,正往缺角的盘子里摆一些简单的面包和看上去没什么料的蔬菜汤。<br/> 但当吉姆把他按在坐上并最终解开他的手铐时,他才发现,只有自己的面前有一板巧克力。<br/> “挨了一晚上冻,这是特别给你准备的,如果你需要洗澡的话,旁边就有淋浴间。”<br/> “……”<br/> 虽然这是特优的待遇,但阿尔伯特迟迟对那块巧克力下不去手。<br/> 因为他看到无论是革命党,还是帮革命党准备了房间的夫妇都用一种羡慕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他和他盘子边的食物。<br/> 不是那种对于高位者的崇拜,仅仅是对糖分的渴望,非常朴素,也令人心酸。<br/> 一条巧克力能换三筐面包——哪怕它可能是代可可脂的,也很难得。<br/> 只有吉姆和汤米这对革命资助者不怎么看他。<br/> “当然不,我很感激,您的绅士之举令我受宠若惊。”<br/> 虽然想要多赞美一下大克,但每次看到大克那湛蓝的双目时,都不自主地移开眼睛,仿佛自己心底的种种龌龊都会被他瞧见,自惭形秽,只能低下头狼吞虎咽。<br/> 27岁的克里姆林还处在男人体态和容貌的巅峰期,那种伟岸感和俊秀,让他仿佛《最后的晚餐》之上的耶稣。<br/> “……您需要我做些什么?我不能失去军情处和中情局的信任,我的孩子和妻子也需要在伦敦过活,如果他们知道我背叛了……我的妻女会立刻被控制起来。”阿尔伯特越发谦卑。<br/> 跟聪明人说话有时候可以很默契,但更多时候直白才能事半功倍,按照大克愿意和他的同志们一起进食的习惯——他极有可能是个私下也很爽直的人。<br/> 爵士赌对了,大克擦了擦嘴,给出了一个让他感到意外的办法:<br/> “你是由囚禁地突围的,趁早餐时间,暴起制服了守卫,并夺走了他的枪,从134号公路附近沿反斜面前进,找到公路巡警——之后我们会从此处转移走,你可以带人回来扫荡此处‘根据地’。”<br/> “……莱利呢?”<br/> “他会和我们一起转移,我已经给他安排了工作。”<br/> 虽然还不能百分百信任那个小伙子,但除了对舰娘有点抵触情绪之外,他的性格只能说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普通人——也不具备任何特工该有的素质。<br/> 听他的意思,是他舅舅帮他找到的这份工作,只因为他有一手阿伯丁大学的毕业证书,而得益于俩人的血缘——老带小这种非常迂腐但在英国又非常普遍的上下级关系,大克巧合之下想到了让阿尔伯特能够顺利回归体系之中的办法。<br/> “回去以后,你应该表现出一种极度渴望寻回被俘虏的外甥的态度。”<br/> 大克递过去一本薄薄的计划书,上面写着他能给阿尔伯特提供的便利,掩护以及事成之后的补偿。<br/> “……明白了。”<br/> 特务头子在看到计划书上刻意标注的“事后将视为地下同志,予以妥善安排,若家属遇到困难,须积极帮助,必要时使用安全通道转移”,并且文件底下有克里姆林的亲笔签名。<br/> 虽然是代号,但如今世界上知道大克实名的仍没几个,阿尔伯特便不甚在意。<br/> 上面居然也写有伊丽莎白会配合转移中情局注意力并带着大量监视人员离开阿伯丁城区的详尽计划——<br/> 看到这里阿尔伯特才明白,自己算是彻底脱不开关系了,而且革命的正义性跟合理性也上了一个台阶。<br/> 他并不同情革命者,但当舰娘成为革命者后,他确如大克预料的那般,多给了自己一个从当前体系中分离而不算叛国的理由。<br/> 尽管很难放弃自己贵族身份带来的种种利益,还是只能捏着鼻子认。<br/> 浪子回头的地下英雄和抵抗大势的顽固分子有何不同,他能区分得了。<br/> “……更多调查铁血阵营的破坏活动?你们……额,我们难道不是一伙的吗?”<br/> 这家伙这么上道和聪明,给大克整乐了。<br/> 果然能坐到这个位置上的家伙都懂得投资跟评估,而且具备一定的梭哈勇气——以后好好教育一下,说不定能继续留用情报部门。<br/> “显而易见是的,但在国家立场上,铁血对你们的主权是有所图谋的,这点倒也没错,你要知道派系问题,即使是我也无法完全根除。”<br/> 大克无奈地托着下巴:“别客气,把锅全都推到她们身上吧,只要给军情六处一个调查的大方向,加上我们的引导,还有你时不时挖出的证据,内阁会把更多的注意力拿去对付你们的铁血盟友,这样会给革命党更多的活动空间。”<br/> “我只想知道,这份计划做完之后,英国会变成什么样子——会成为苏*维*埃同盟的一部分吗?”<br/> “或许会,或许不会,要看你们的代表会议怎么决定,伊丽莎白很有主见,可她不会是会议中唯一的声音……如果你能够改掉旧贵族的臭毛病,做一个更加体恤平民的先进分子,我甚至可以给你写推荐书——全看你的表现和后期学习的积极性。”<br/> “……明白了。”<br/> 历史上,革命后的权力转移过程无一例外是非常粗暴的,尤其在欧洲区域更加血腥——但克里姆林愿意给他权力,哪怕这只是一种可能,也让他的工作热情稍微起来了一点。<br/> 本身这份计划需要他做的事情又不多:<br/> “但容我逾越,我想跟您的舰娘同志们交流一下,我必须确定自己是不是在跟着一群理智的人做事。”<br/> “……可畏同志,请。”<br/> 大克很大度地伸出手,示意可畏自由发挥。<br/> 经过昨晚的开导,可畏现在虽然精神仍有些低迷,但她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历史战车之上的一枚车轮,只能滚滚向前,无法停下来了。<br/> 她是驱车前进的人之一,亦是车轮。<br/> “阿尔伯特先生,我想知道,内阁政府,会守规矩地付给那位牺牲探员家人足量的抚恤金吗?”<br/> 可畏苍白的脸让她整个人看上去跟塞壬一样无机质,那可怜的样子让人能明显看出来她的心事。<br/> 就是挂着这样一张僵硬的脸,她没等阿尔伯特发问,率先提问。<br/> “……极有可能会被层层盘剥到最后余下百分之三十左右。”<br/> 阿尔伯特虽然也贪,但他并不贪自己手下的抚恤金,他觉得敢动这笔钱的话,手就实在是太脏了,而上面的大人物则没那么多讲究——他们甚至希望牺牲的探员能给他们倒贴钱,从出生到入土均标好了价格,下葬时鸣枪致意的空包弹都要家属掏钱。<br/> 可畏苍白的脸肉眼可见地开始涨红。<br/> 愤怒在她的每一根血管里流转,锅炉运转功率暴增带出的热量让周围的空气都微微扭曲。<br/> “……剩下的百分之七十我会补齐的,他有哪些需要照顾的家属?”舰娘的语调随着恼怒逐渐爬升,失去了以往的轻灵可爱。<br/> “……他的妻子今年年初就生病走了,只剩下一个在读小学的儿子。”<br/> 阿尔伯特痛苦、惭愧地低下头,彻底不敢去面对眼前的女人。<br/> 连敌人都比自己这个上司更在乎下属。<br/> 他自认不是什么好人,只会在满足了自己欲望后,再给跟自己抱团的人以方便,就是这样精准且自私的处世方针,有时候都会显得很奢侈。<br/> “……你还有问题吗?阿尔伯特先生。”大克抿着嘴许久,最后不忍地追问。<br/> “不,我觉得这样就够了,已经够了……”<br/> 阿尔伯特捂着自己的额头,伏在桌上,久久不语。<br/> 他在庆幸,庆幸因这场意外得以审视自己的行为,庆幸舰娘们醒悟得也早,否则他们会绑在不列颠这艘糜烂的大船上,一往无前地开向毁灭。<br/> ……<br/> “我想要领养那个孩子,指挥官。”<br/> “建议不要,可畏同志——”<br/> “为什么?”<br/> 可畏倔强地瞪着大克,在回去的路上她又哭了一回,这会儿眼圈红得像是抹了丹粉。<br/> “因为那样会让有心人知道是舰娘击毙了那位探员,那个孩子会不会领你的情另说,外界对你的态度还有那位探员的态度肯定会迅速变质。”<br/> 大克敲着方向盘,面色稳重:“革命成功后,那孩子的父亲极有可能会落下一个反动者的名头,被其他孩子、老师攻击,除非你完全不让他走常规教育流程,不产生和他人的交集。”<br/> “怎么会这样?”可畏满眼不敢置信。<br/> “人的恶意是不需要理由的,孩子们的世界很单纯,就是因为单纯,有时候才会做出格外可憎的事情,在他们接受全新的教育之前,这种攻击性会持续很久。即使是在苏*联奉行集体主义团结教育的学校里,群体间的互相倾轧仍然存在……更何况是个人。”<br/> 他见过太多类似的事情了,在苏*联,政审的筛查机制经常会阻碍一些真心为民的人走上仕途,学校对个人筛查机制则更为简单粗暴。<br/> “无论让他憎恨父亲还是憎恨你,都是不合适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淡化这件事情,至少能让他相对健康的长大。”<br/> “那让他去腓特烈同志办的学校……”可畏压住伤感,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br/> “……是个好主意,你可以去和阿尔伯特商量,让他把那个孩子送去苏联或者铁*血留学,我们可以资助他,但不路面——背井离乡很痛苦,但深造之后,他能更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意义,也会明白他父亲和革命群体之间到底是个什么关系,或许他会放下,或许不会,而我们必须承受这一切。”<br/> 大克稍微顿了顿,又补充道:“一场战争中牺牲的人何其多,我们是不可能对所有受到损失的家庭做出足够的补偿措施的,我们能做的,只有给家属问心无愧的服务,而不是去奢求他们的宽恕。”<br/> “我……”<br/> 可畏茫然之间,被大克拉住了手。<br/> “可畏同志,你是如此的善良,以至于会让我自惭形秽,如阿尔伯特那样的人,都会被你感化……我希望无论世界怎么变,都请你继续保持你的崇高,革命需要像我这样的刽子手,也需要你这样充满慈爱的女同志。”<br/> “……我会努力的……指挥官……”<br/> 反握住大克的手,可畏轻轻地倚靠向驾驶席,夹着眼泪,侧过面颊给了大克一个深吻。<br/> 这个吻是咸涩的,是属于可畏的,革命意志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