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议长,许久不见,你的品味似乎下降了许多。”
暗红酒液沿着杯壁落下,荡开淡淡涟漪,披着纯白毛皮大氅的中年乌萨斯放下酒杯,淡漠的调侃。
在他对面,无论何时何地都将仪态打理的维特难得表现出少许放纵,扯开了风衣的扣子,细微的差异,让他看上去比平日里严肃刻板、一丝不苟样子要更‘真实’些。
“如今的帝国,风雨飘摇,哪里有我享受的余地?我可不像你们这些坐拥领地的侯爵,有着数不尽的财富,你现在喝的,还是我去年存留下来的珍藏。”
维特苦笑着摇头,叹息道:“唉,没必要在这种事上挖苦我吧,弗拉基米尔,现在可是私人时间。”
“私人时间?你说的对,伊斯拉姆,恩,比起维特议长,我更喜欢称呼你的名字,这样能显得更亲近些,不是吗?”
弗拉基米尔侯爵咧了咧嘴,看向窗外乌云滚动的阴沉天空,若有所指:“现在的帝国,我可是越来越看不懂了啊,我们的那位皇帝,到底在做些什么呢?”
“放任贵族的野心,任凭魔族的军队侵入帝国的神圣领土,连移动要塞都给弄丢了,如今,又把我们拉到圣骏堡来,对外面的那个怪物不闻不问……呵,如果他没有坐在那个位置上,我都要怀疑,他是否已经背叛了帝国。”
“想要在混乱中将支离破碎的国土重铸,他真的有那份能力?”
“特别是,那个怪物都已经跑到圣骏堡来了,以我贫瘠的想象力,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办法能够阻止。”
一个人的力量,就能将一座丧失动力的移动要塞硬生生拖行如此遥远的距离,这已经超出了‘人’的界限。
那些看上去莫名其妙,甚至荒诞的情报,也找到了合适的理由解释。
从战争的号角吹响,帝国已经损失了多少?
消失在冰原上的十万人,连位高权重的大公爵也死的不明不白,疑似内卫出手的痕迹,让所有贵族头顶都蒙上了一层阴云。
然后,阻击魔族入侵者的军队,不明原因折损的内卫,以及前往支援的军团,最后是两座移动要塞。
细算起来,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帝国竟然损失掉接近三十万人!
触目惊心!耸人听闻!
那可不是随随便便组建起来的城卫军之类的杂牌部队,而是装备了最尖端武器的精锐集团军!
整个帝国的底蕴,都因此被耗尽大半,已经到了伤筋动骨的地步,甚至更加糟糕!
如此庞大的损失,足以让任何一个对其有明确概念的贵族或者官员喘不上气来!
即便战争就此结束,失去了近三十万的精锐,还有两座最顶级的战争要塞,帝国的国力也已经跌落到了有史以来的最低点!
最离奇的是,他们覆灭连详细的消息都没有传回,遭遇的敌人至今仍是谜团!
整合运动,魔王军,以及神秘莫测的黄金树。
相关的情报少之又少,没人知道那些消失的军队到底遭遇了什么,诡异到令人手脚发冷。
直到不久之前。
当斥候送来的情报摆在眼前,弗拉基米尔才终于解开了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
——拉着移动要塞前行的怪物,出现在了乌萨斯的冰原上,向着圣骏堡前进。
他一手拉着堪比山峰的要塞,朝着帝国神圣的都城逼近,仿佛在嘲笑所有人的无能,让所有贵族们趋之若鹜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城市变成了避之不及的魔窟。
那简直是行走的天灾。
能够做到那种事,弗拉基米尔绝不承认那东西能够用人来形容。
如果敌人是那样的怪物,数十万军队的覆灭似乎也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在那种东西面前,数量真的就只是单纯的数字,再怎么精良的装备,也难以抵御非人之物的压迫。
这片大地上,为何会出现如此恐怖的存在?
弗拉基米尔找不到答案,但他知道,若是拿不出什么强而有力的底牌的话,辉煌千年的乌萨斯帝国,即将要在这个时代画上句号了。
该怎么应对能把一座城市托举起来拉着走的恐怖存在?
没人能找到办法。
那是行走在大地上的神,像是遥远古老的宗教神话里走到现实,展现出远超尘世之上的威能,连人人谈之色变的天灾都显得黯然失色。
以祂为假想敌,凡人的一切努力都如同蚂蚁的挣扎一般无力,再多的军队填进去,也只会成为战报上一串冰冷的数字,不存在任何意义。
这一点,已经得到了充足的验证。
以三十万人,以及两座要塞为代价,他们终于知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也因此变得仿徨、恐惧。
差距是如此巨大,宛如看不到底的深渊,无法逾越的天堑。
完全没有一丝折扣的、摧枯拉朽的强大,足以瓦解任何人的抵抗之心,原本野心勃勃,想要染指王座的贵族们都成了仓皇逃窜的野犬。
谁都知道,与那等存在正面为敌根本就是找死,所谓的牺牲也只是牺牲,不会带来任何结果。
那已经不是单纯依靠数量堆砌与一腔热血就能打到的敌人了。
除了接受现实,他们什么都做不到,引以为傲的权力与财富不能带来哪怕一丁点的安全感。
弗拉基米尔也是一样。
他今天会坐在这里,与昔日的好友进行私下的交谈,不是因为他多么忠诚,愿意为帝国慷慨赴死,而是打算看看,王座上的皇帝到底在搞些什么。
不仅是他,在这个时候还能出现在圣骏堡的贵族,絕大部分都是同样的想法。
皇帝派遣内卫送达的信件让他们保留了最后一点点希望。
毕竟,若是帝国能够继续存在,那么他们就仍然可以在‘规则’内搏斗,而不是成为一群没有国家庇护的‘独立城邦领主’。
如果皇帝真的有什么办法应对那个令人绝望的恐怖存在,那么乌萨斯或许还能从废墟中挣扎站起,艰难走向下一个千年,那是所有人都乐于见到的。
他们企图染指皇帝的权柄,但不会希望乌萨斯就此消失,自己成为离群的孤狼。
若是不能……
弗拉基米尔不清楚其他人怎么想,他自己绝对会在危险真正降临之前离开这里,返回领地,依靠自己的能力尝试度过笼罩帝国的黑暗,等待新的黎明到来。
他可不会在这里给帝国殉葬。
失去帝国的庇护,这片吃人的大地可从来不缺少贪婪的掠夺者,以往高高在上的好日子肯定是过不下去了。
但是,他还有其他的选择。
好日子过不下去,差一些难道就不能活了吗?
再怎么说,也比变成历史书上的一段记录要强得多。
“你说的没错,弗拉基米尔,别说是你,就连我也看不懂陛下的想法了。”
维特脸色沉凝,沉默许久,艰难的扯出难看的微笑:“作为朋友,给你个忠告,离开圣骏堡,不要去觐见陛下。”
“这一次,你最好听我的。”
“哦~我听到了什么?忠诚的维特议长,居然对我说,不要去觐见?”
弗拉基米尔十分浮夸的调侃了一句,发现维特反应之后无趣的收起了表情,正色道:“如果你以朋友的身份与我交谈,就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觊觎力量的狂徒并不少见,由此而生的悲剧在过去的历史中上演过无数次。”
“现在,又一个疯子要在我们眼前诞生了,对吗?”
“我不知道。”
维特痛苦的抓住了头发,勉力维持平静仪态再难支撑。
“圣愚回应了陛下,在仪式结束之后,圣愚消失了,陛下登上王座,再也没有离开。”
“你知道的,弗拉基米尔,这很不正常!”
“你大概不知道,在几天之前,圣骏堡突然出现了一大批失踪者,足足上万人,消失的无影无踪,没有任何线索留下!”
“我有种感觉,很不好的感觉……那未必是真的,但我无法说服自己,打消怀疑。”
“我明白了,伊斯拉姆。”
失态的维特用力捶打桌面,弗拉基米尔的表情却愈发平静,平静的有些可怕。
“既然有所猜测,为什么不试着改变?你是帝国的议长,不是只会无能狂怒的酒鬼,躲在这里,进行无用的发泄。”
“我当然知道!但是!”
维特猛然抬头,眼中浮起骇人的血丝,狰狞可怖:“他是皇帝,他是帝国的继承者,乌萨斯的统治者!是我们发誓永远忠诚的陛下!”
“纠正一乥下,是你的。”
弗拉基米尔按住维特的肩膀,沉声道:“现在是私人时间,没有侯爵和议长,只有弗拉基米尔和伊斯拉姆,两个好朋友。”
“你大可以放下顾忌,对我说出你的猜测,让我听听,我们雄才伟略的陛下想要带来怎样的未来,有些话,即便我猜的到,也要从你嘴里说出来才有重量,不是吗?”
“……抱歉。”
一直压抑的情绪在好友面前稍微发泄了一点,维特很快控制住自己,苦笑着摇头:“陛下他,开启了来自圣愚的邪恶仪式,将乌萨斯的子民当成仪式的耗材,企图得到媲美神祇的力量,让乌萨斯重新成为他双手的延伸。”
“我……闻到了它们的味道,比内卫的感觉更加深邃。”
“那就搅乱他的仪式,让他没得玩。”
在这件事上,弗拉基米尔表现的极为冷静果断:“我们都清楚,企图窥探自己无法掌控的力量会造成什么后果,染指那份力量的狂徒可以是任何人,但绝不能是皇帝。”
“他会将帝国拖入深渊,真正意义上的,拖入深渊。”
“……他是帝国的主人,他想统治这个国家。”
“那就阻止他,维特。”
杯子里的酒液在手掌落下的瞬间震起,洒在桌面上,弗拉基米尔站起身来,面色肃然:“身处黑暗,尚且能期盼黎明的到来,或是自己去寻找光明。”
“但身处深渊,我们能收获的只有绝望与恐惧,最后在无止境的懊悔和痛苦中走向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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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树……真是不可思议的存在,是在向朕炫耀武力吗?”
被阴影封闭的大殿中,高居王座的皇者从短暂的沉睡中苏醒,第一时间便发现了圣骏堡外缓缓逼近的庞然大物。
或者说,他就是因此被唤醒的。
那种不加掩饰的浩瀚生命力,宛如太阳一样在冰原上燃烧,令人根本无法忽略,想感觉不到都非常困难。
当然,他并不因此觉得惊讶,这本就是既定的结果。
乌萨斯不需要复数的意志,黄金树这样的外来者必须清扫,战斗迟早都有爆发的那一刻。
那么,早一点或者晚一点,都是无所谓的。
“我的子民,我的玩物,我的食粮……”
冰冷生硬的声音自黑暗中的响起,拖拽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干涩落到浸没在暗影中的刀刃上,盖住了空旷大殿内的死寂。
原本应当是群臣立足的大殿,如今空空荡荡,充斥着不祥的气息。
被迫近的黄金从沉眠中拉开的王者眼底闪过微弱光芒,搭在王座扶手上的枯瘦手臂猛然抬起,又在半空戛然而止。
他就像一个矛盾的集合体,与深沉的黑暗融为一体。
“阻止……我……”
微弱到几乎难以辨别的声音好似幻影般昙花一现,随即淹没在若有若无的狰狞哀嚎与恶毒诅咒中。
王座上,彻底被幽邃与猩红填满的的双瞳缓缓抬起,俯视空无一物的大殿,数个披着黑大衣的影子从黑暗中悄然浮现,恭恭敬敬的垂下脑袋,等待来自皇帝至高无上的命令。
“忠诚的臣民们,朕允诺你们胜利,以及直面真理的荣耀。”
无人敢反驳的自言自语在大殿内回荡,借由内卫传递下去,在恐惧中沉寂许久的冬宫终于得到了稍微喘息的空隙。
冬宫之外。
皇帝的意志在极短的时间内摆在诸多贵族的面前,掀起的风暴席卷整个圣骏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