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的怪物行于大地之上。<br/> 泥岩瘫坐在一旁看向划破夜色的怪物,透支严重的身体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显得奢侈。<br/> 就算是作为整合运动的残余分子逃难的那一段日子似乎都没有如此艰难,泥岩曾经听有人说过保护的事物多少会决定一个人能够挣扎的极限,现在看起来或许正是这样,从天灾下保护一个城市,这种事情别说是泥岩自己,恐怕生活在泰拉的大多数人都不会有这样的想法。<br/> 但是他们终究成功了。<br/> 泥岩抬起头看向逐渐散去的天灾云,能量放射形成的异色雷霆之中有月光轻柔地抚摸着大地,移动城邦的轰然巨响成为夜色中唯一的喧嚣,也成为刚刚经历过一场战斗的人们心中的抚慰。<br/> 晶簇的进攻被击退了。<br/> 在前往山涧基地的进攻部队传送回来之后,本就逐渐取得胜利的战争平衡一下子就被打破,城内亮起的光柱在泥岩眼中熄灭,这一景象极大地鼓舞了在郊外战斗的法师团极其护卫,最终大家从干枯的身躯中挤出来最后一丝力量,碾碎了最后一个留在大地上的晶簇。<br/> 晶簇们有一段时间将北境法师团的工作完全中止。<br/> 布置在地下的结界迟缓了法术的运行,大多数术式没办法隔着地表对地层深处形成影响,于是北境法师团就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深入地底,直接闯进晶簇们布置的结界开始加固地层,改变地形,而这份努力的结果就是现在移动城邦平稳驶过的大地。<br/> “那个,您就是泥岩指挥官?”<br/> 一个陌生的声音让泥岩疑惑地转过头,视线的前方有一位穿着巫师长袍的北境法师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br/> “嗯,我是,怎么了?”<br/> “不,没什么,我只是听说您是一位剽悍的男性,现在……”<br/> 北境法师的视线落在泥岩这边,然后很快就别过头。<br/> 那一层厚重的防护服已经被泥岩脱了一半,战斗结束后这重大十几公斤的防护服简直就是一个密不透风的移动囚牢,不再需要防备敌人的泥岩就拉开防护服,但是防护服下的却不是一位满脸刀疤的剽悍汉子,而是一位眉清目秀的萨卡兹大姑娘。<br/> 单薄的黑色背心从肩膀拉下,湿透的布料仅仅包裹着胸前,往下就是被汗水打湿的大片肌肤,确实有那么一些非礼勿视的意思。<br/> “啊,抱歉,你们没问,我也就没说,而且那样的样子很多事情要方便许多。”<br/> 泥岩稍微解释了一句,经历过互相交付生死的战斗,她对这些北境法师的态度要好上许多,至少愿意多解释一句。<br/> “我能理解荒野之上一位剽悍的壮汉会比一位漂亮的女性安全许多,不过怎么说呢,作为我们的指挥官,个人还是希望您能注意一点个人影响。”<br/> 泥岩歪了歪脑袋。<br/> 长久的流亡让泥岩对这些事情有些迟钝,在荒野上在意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她没觉得自己这样有什么不妥,况且面前这位北境法师也是一位女性,她记得好像是那位女性法师的副官?<br/> “等等,你的指挥官不是我,按照沃伦姆德和北境联军的临时协定,我们之间各算各的,你们的指挥官是那位,呃,她叫什么名字来着?”<br/> 泥岩卡了一下壳,她对那位总是来找茬的女性法师其实还有一点好感。<br/> 虽然那位女性法师一度管萨卡兹人叫魔族佬,但那也是没什么办法的事情,这就是萨卡兹人在整个泰拉的名声,重要的是在自己表明自己的态度之后,那位女性法师也就不那么叫了。<br/> 泥岩见过太多人在自己表露态度后反倒恼羞成怒,一边大叫着魔族佬果然是蛮夷之辈,一边对萨卡兹人行着蛮夷之举,相比之下那位女性法师的态度要好的多了,至少从对方的言行中泥岩并没有感受到任何恶意与侮辱,现在想来,或许自己该询问一下对方的姓名,以后见面总不能直接“喂”开头吧?<br/> “芙兰·辛艾尔工程大师已经战死,现在北境法师团暂时听从我的指挥。”<br/> “诶?”<br/> “深入地下结构限制了护卫人数,我们与晶簇的一支地底巡逻队遭遇,工程法师大都不太擅长战斗,辛艾尔大师撑到我们完成加固工作后选择断后。”<br/> “什么时候的事情,你们从哪个坑道下去的?”<br/> 干枯的身体似乎还能继续压榨,泥岩撑着身体站起来,拉起那仿佛变成十几吨的防护服套在身上,对旁边休息的萨卡兹战士打了一个手势,有一些萨卡兹战士站起来,但更多地起身到一半就跌坐回去。<br/> “不用勉强自己,泥岩指挥官,辛艾尔大师已经阵亡,我们已经确定这一点,她的灵魂之火已经熄灭。”<br/> “灵魂之火?”<br/> “我们所有人进入地底之前都用法术截取一段灵魂点燃放在地表,灵活之火熄灭就代表着其主人已经死亡,就不必派人进入复杂的地下坑道去救人了。”女性法师平静地取出一座熄灭的烛台,“另外,在进入地底之前,辛艾尔大师有过命令,如果她在战场上阵亡并且北境法师团有资格接管指挥权的高阶法师都阵亡,那么北境法师团的指挥权就移交给您。”<br/> “北境法师团的高级法师……”<br/> “刚才重伤的兰斯大师确认死亡,现在北境法师的指挥权正式移交给您。”<br/> 泥岩看了一眼法师营地,沉默了一下说道:“为什么是我?”<br/> “因为你是萨卡兹人。”北境法师面无表情地说道,“萨卡兹人被所有人排斥,不属于任何势力,也不参与任何封赏,北境法师团是从北境所有贵族领地里不同的施法机构中抽调人手组建的法师团,有的是贵族私兵,有的是冒险者,有的是地质学者,有的是法术协会的人,高阶法师全部战死的情况下,任何人上位都会让北境法师团内部平衡发生倾斜,最坏的情况会分裂成各个法师团体进行独立作战,而一个注定不可能在莱塔尼亚身居高位的萨卡兹人作为临时的指挥官是所有人都能勉强接受的结果。”<br/> “你们就不担心我和某一方达成什么协议吗?”<br/> “我担心,但是辛艾尔大师似乎不担心。”<br/> 泥岩尝试回忆起那个只见过几面的女性法师,心里的情绪变得更加复杂。<br/> 她不至于因为一个甚至可以算是陌生人的人死去而难过,只是天灾消解,战斗胜利的喜悦也突然变得淡薄许多。<br/> “我需要做些什么?”<br/> “法师团的正常运作我们自己能处理,不过需要您代表法师团出席沃伦姆德的紧急会议。”<br/> “紧急会议?”<br/> 泥岩并没有接到这个通知,不过这样正常,泥岩自己只是因缘际会暂时留在沃伦姆德的外人,紧急会议大概是沃伦姆德与北境联军高层之间的会议,自然也没可能通知她,萨卡兹佣兵本来就是这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便利工具,沃伦姆德没有像其他势力那样直接让萨卡兹人去送死,而是有好好地将他们纳入正规军事编制就已经没什么好抱怨的了。<br/> “嗯,好像是关于这次战斗的消息。”<br/> 泥岩微微皱起眉头,萨卡兹的大姑娘稍稍压低声音:“战斗还没有结束吗?”<br/> .<br/> “战斗还没有结束,不知道具体的时间点,但是晶簇还会继续展开攻击。”<br/> 沃伦姆德的临时议会所在,曾经的贵族高塔内,圆桌边的林逸将手按在一台法术机械,通过这一套机械导出自己的记忆投影在圆桌的上方。<br/> 满是防空单元的山涧基地,漫天遍野的晶簇,以及那在空中怀抱自己的七冠巨龙。<br/> 所谓胜利的喜悦在这些画面出现的一瞬间就被击破,整个城市开始弥漫劫后余生的喜悦时,唯有房间中的人逐渐沉入绝望。<br/> 葛温·林德视线来回从记忆的画面与引导这个画面的年轻人脸上飘摇。<br/> 太年轻了,这年纪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小不少吧。<br/> 龙门发生的事情没办法骗过任何国家情报机关的耳目,只不过在炎国与乌萨斯达成协议,将所有的事情都推给早已准备好的背锅人整合运动之后,其余国家也失去介入的好机会,但那里发生的事情却不会那么轻易从人们脑海中消失,葛温·林德还记得看见的档案中这么描述那位天灾信使——<br/> 奇迹之人。<br/> 现在是奇迹也不管用的黑暗时代吗……<br/> 葛温·林德叹了口气,然后在沉默的会议现场第一个举起手。<br/> “您是?”<br/> 林逸看向举手的那一个年轻人,说是年轻,不过也有接近三十岁的样子,脸上已经脱去稚气变得稳重,天真的眸子中开始掺杂现实的阴影。<br/> 他仍旧穿着一身骑兵轻甲,上面的血迹与灰尘像是直接用抹布擦了擦就没管,一些破碎与凹陷处还能看见令人不安的深褐色凝固物,从眉梢上未曾消散的疲惫来看,大约前不久还在最激烈的前线,刚刚走下战场就来迎接这里的绝望。<br/> “葛温·林德,多余的介绍我想不需要吧,我现在就是沃伦姆德与北境联军旗下的一名指挥官。”<br/> 林逸将视线看向一旁的莫斯提马,还没来得及与林逸独处的莫斯提马却像是林逸从未远离那样自然地接上那位指挥官的话:“林德家族的长子,北境联军骑兵部队总指挥,先前的战斗中凭借着自己与亲卫队阻挡住晶簇的第一波进攻,为后续防卫布置与民众疏散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并最终摧毁三道信标中的两道,同时,整个近卫队只有他与另外两人。”<br/> “最后一句介绍有些多余了,莫斯提马小姐。”葛温·林德放下手,“虽然我有很多问题想问我们的英雄先生,例如那些‘薛西斯’的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回来的大部分人都是这些到处散播恐惧的家伙,但是首先我想知道的是你们有确定那些晶簇的真实性吗?”<br/> “我们有过实际交手,那并不是幻术,如果现在林德指挥官愿意前往维多利亚营地就会看见折损严重的空骑士,并且到现在安洁莉娜都还没有苏醒。”<br/> “安洁莉娜?”<br/> “空骑士的操控者之一。”<br/> “那可真是让人遗憾。”用并不遗憾的表情随意应承一句,葛温·林德屈起手指敲了敲桌子,“那么这东西完全就说不通了啊,英雄先生,现在画面中展现出来的兵力与作战能力完全可以平推沃伦姆德,甚至你们说到的法术沉寂在沃伦姆德也没有那么明显的体现,晶簇既然要进攻沃伦姆德,又为什么要这么做?”<br/> “我不知道。”林逸回答得十分直接。<br/> “这可算不上是回答,英雄先生,信念是可以被折断的,没有人的意志能永远坚强,如果翻过一座高山的结果是要去翻越另一座高山,那么谁都会想着要是一开始就没有翻越第一座山该多好,你懂我的意思吧,如果我们就这么去告诉所有人接下来还有更艰难的战斗,为什么会有呢,我不知道哦,你猜现在沃伦姆德会变成什么样子?”<br/> 葛温·林德十指相插放在桌上,托起自己的下巴。<br/> “希望会瞬间转变成绝望,男人在死前会对一直追求的女人施暴,父母会杀死心爱的孩子避免迎接更大的苦难,老人会从高楼上跳下去拥抱死亡,北境联军会与沃伦姆德城防部队互相厮杀,责怪对方引来这深重的灾厄……别把凡人神话了,英雄先生,现时点我也很想拔出腰间的长剑遵循心中的嫉妒杀了你,以此来证明我也可能成为诸国传颂之人。”<br/> “你打不过我。”<br/> “是啊,所以那又怎样呢,理智束缚我们所有的疯狂,但是最后一丝失望被拉断的人还会有理智残留吗?”<br/> 葛温·林德的话没有引来任何人的呵斥,围绕在会议桌的异样沉默说明所有人的想法都与这位指挥官一致。<br/> 沃伦姆德或许并非不能再一次迎接灾难,然而没有人的坚强会无条件地持续下去,所有人都需要一个解释,需要一个理由让他们变得再次坚强。<br/> 若是在晶簇再次展开进攻,在七冠的巨龙出现在沃伦姆德视野之前他们不能给沃伦姆德市民一个答案,让所有人提前有一个心理准备的话,现在城市内正在逐渐凝聚的欢呼与雀跃将在下一次攻击来临时将所有人推下深渊。<br/> 林逸在这份沉默中看向会议桌上的一人,唯一一名活下来的内廷骑士。<br/> “罗伯特骑士长,这就是沃伦姆德与北境联军共同的想法,现在选择权在你手里,是告诉我们真相,还是让整个城市坠入绝望。”<br/> 良久的沉默后,在会议室的门扉被从外面打开,令人有些意外的组合——泥岩与北境法师一起进场的时候,内廷骑士罗伯特终于苦笑一声:<br/> “我没有选择权,奥尔芬斯先生,这两个选择的结果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