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娜依兰·芬特都喜欢不起来洛洛·林德尔这个人。<br/> 哪怕从这个人的行为正在让沃伦姆德的居民从“领主的财富”这一身份中解脱出来,整个沃伦姆德正在变成他们梦寐以求的变革点,但是洛洛·林德尔这个人却与他们想象中会先驱者们前进的领导者不一样,在这个边境的小姑娘身上她能感受到的只有与他们一样的“罪人”的气息。<br/> 为了破坏莱塔尼亚根深蒂固的贵族传统,他们选择背叛自己的亲人,这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洗脱的罪孽。<br/> 那么这个边境的小姑娘又有什么样的罪?<br/> 他们舍弃了亲情与血脉,这个人又舍弃了什么?<br/> 答案其实很明显。<br/> 娜依兰与这个小姑娘的初次相遇是在佛卡雷特,在她即将被处死的时刻,然而从那个时候起,这个人脸上的表情就从未有过明显的变化。<br/> 她并不为现在沃伦姆德的遭遇有任何悲伤,死亡在前,她也不曾畏惧,甚至还打算带着更多的人奔赴死亡。<br/> 这个人对此没有半分犹豫,更没有任何罪恶感。<br/> 就像她们牺牲了自己的家族与亲人,这个人也可以牺牲这座城市的所有人。<br/> “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失去两个兵力投送点,敌人肯定会对剩下的加紧防备,我们动的时间越早越有可能完成任务。”<br/> 娜依兰看向正在说话的小女孩身后,除了原本应该守在贵族高塔的一批精锐近卫以外,更多的其实是没什么战斗能力的平民。<br/> 很多人背着临时改装的回声机。<br/> 这些原本建设在城市法力环流之上的自动施法单位现在与人们接续在一起,莱塔尼亚人大都接受过基本的法术训练,他们知晓如何激活那些民用法术器械,也就知晓如何激活回声机,这些原本固定的城防系统会变成可以移动的兵器,然而背负他们的平民会被当成电池一样榨干。<br/> 城防单位对于能量的需求程度与民用系统完全是两个概念,这些东西之所以要建立在法术环流上是有理由的。<br/> “你打算让他们去送死?”娜依兰冰冷地收回视线。<br/> “不,他们会为我们打开一条道路,根据对于上一次战斗的整理,晶簇的攻击目标没有明显的优先度,只要具备威胁的单位都会是消灭的目标,所以背负回声机系统的人们也能吸引晶簇的注意,他们可以分散晶簇聚集的兵力,这样我们的攻击部队会减少很多压力。”<br/> “我的意思是这就是送死。”<br/> 洛洛停下来眨了眨眼,迎着娜依兰的视线说道:“我不认为人们自发守护家园的举动是送死。”<br/> “战斗是战士的职责,让没有接受过训练的人踏上战场就是让他们去送死。”<br/> “他们就是战士,芬特小姐,这里是沃伦姆德,是他们的家乡,是凡人的城市,为什么你一定要剥夺人们守护自己家乡的权利?”<br/> “他们会死的。”<br/> “每一个走上战场的人都会死,一个人是否是一个战士应该取决于他们自己的想法,为什么芬特小姐不问问他们自己的意见?”<br/> 娜依兰没有去看那些人,她知道自己会看见什么。<br/> 晶簇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投降,哪怕最懦弱的人也会在死亡面前变成勇士,但是娜依兰不想承认这种被逼出来的勇气。<br/> “一个人勇敢与否应该是从自身灵魂深处蔓延出来的品质。”<br/> “但一个人需要接受过教育才明白什么是勇气,芬特小姐,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甚至都分不清去大街上抢东西需要的‘勇气’与去救一个人需要的‘勇气’究竟有什么区别,你大可以不用这么美好的词汇来形容他们的选择,他们想要做的仅仅只是想要报复践踏他们家园的所有人,就像我们先前与你们为敌时那样。”<br/> 娜依兰微微顿了一下,随后抬起头看向那些人。<br/> 她原以为会看到高贵的精神在眼眸中流转,一个个无畏的心决意奔赴死亡,只要牺牲能够有价值,那么所有人都无惧牺牲。<br/> 可是真正抬起头,她看见的是一片麻木的眼神。<br/> 这些人死了丈夫,死了妻子,死了父母,死了孩子……所有人眼神中流淌的只是一种沉默的愤怒,这种愤怒并不如同黄金般高贵,如果将晶簇换成是其余带给他们同样苦难的人,就例如先前的北境联军,他们也不会介意杀死其余人的丈夫,妻子,父母,孩子。<br/> 如同洛洛说的那样,这里并没有什么高贵。<br/> 娜依兰不由得抿紧嘴唇:自己果然还是讨厌洛洛·林德尔。<br/> “我需要你的指挥,娜依兰小姐,我们并不擅长军团等级的指挥,但是您却是北境联军的总指挥。”<br/> 那个平静的声音再次点燃娜依兰心中的厌恶。<br/> 贵族少女冷漠地看了洛洛一眼,随后拔出长剑:“你把那些平民划分成两位数的队伍。”然后她招过来几个自己的亲卫,“你们负责带领那些平民绕着街区进行游击,最大限度地吸引晶簇们的注意,注意不要正面接敌,带上通讯仪器随时向指挥部报告位置,这边会帮你们制定实时路线,避开队伍重叠。”<br/> 贵族少女的声音下,阵线上的人立刻动起来。<br/> 队伍划分的骚乱中,娜依兰则看向洛洛:“你们打算怎么摧毁那座高塔,那个萨卡兹人已经陷在那边了,能不能活下来另说,但是肯定过不来,葛温·林德已经死了,我们还有什么手段可以摧毁那么高大的建筑?”<br/> “我来。”<br/> 娜依兰侧过脸,这才看见跟随洛洛前来的一名近卫中有一张年轻且不像是战士的脸。<br/> “霍恩洛厄伯爵?”娜依兰认出来那张脸。<br/> 风信子伯爵穿着一身近卫骑士的行头,与那些贵族在战争中会定制一套骚包的行头不一样,那一身甲胄与身边的近卫骑士没有任何区别,充满了实用性,而这种时候的实用性也代表他会前往最危险的位置。<br/> “我不记得霍恩洛厄家族擅长大规模的破坏性法术。”<br/> “每个家族总有自己的秘密。”霍恩洛厄伯爵耸了耸肩。<br/> “那位来自萨尔贡的黑山羊呢?”<br/> “卡涅利安有别的任务。”<br/> 娜依兰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问下去,她的任务只是负责将这一支队伍送到高塔那里,至于这些人具体有什么布置,究竟能不能摧毁高塔不是她要担心的问题。<br/> 担心也没用,反正摧毁不了的话,大家的结局都不会有什么区别。<br/> 队伍很快就划分完毕,娜依兰用长剑在领头的一些人双肩上拍了拍,冰雪的祝福充盈在这些人身上的同时,阵线指挥所内的法术投影地图上也标记处这些祝福的标记。<br/> “无论如何,保护好受到祝福的人,失去他们我就没办法定位你们的位置。”<br/> 娜依兰最后从最后一名士兵肩膀上收回长剑,却看见洛洛·林德尔向前一步。<br/> “你要做什么?”<br/> “我也要和他们一起去,并且我会活到最后,所以标记我吧。”<br/> “你疯了?”<br/> “我没疯,这是为了度过灾劫之后的沃伦姆德必要的选择。”<br/> “我不管你打算在灾难之后做什么,但是现在的任务是挺过面前的灾难!”<br/> “我从不怀疑我们能挺过去,所以我必须为这个城市的今后考虑。”<br/> “你!”<br/> 果然,自己很讨厌面前的边境少女。<br/> 强者保护弱者是美德,贵族保护平民是高尚,但是这个人的所有举动都像是要颠覆那些自己认为是高贵行为的东西。<br/> 她仿佛一直在责问自己,凭什么莱塔尼亚的平民不能自己保护自己?<br/> 凭什么他们一定要接受贵族的保护?<br/> 凭什么他们一定要成为那些所谓的高贵行为的配角,而不能像是贵族那样成为高贵精神的拥有者?<br/> 娜依兰拿过长剑,放在洛洛的肩膀轻轻拍了拍。<br/> 法术的光辉在边境少女肩膀上留下一个祝福的印记,到最后娜依兰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反身回了阵线指挥所。<br/> 洛洛冲着贵族少女离去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br/> 直起身时,自己名义上的丈夫,霍恩洛厄最后的血脉站在他的身边,声音一如既往地柔和:“放心,我会让你活下来。”<br/> “我倒是宁愿我们交换一下任务。”<br/> “那是不可能的,我的矿石病快走到末期了,但是你还早,沃伦姆德需要一个感染者的领主来让所有人接受感染者的存在,但是如果这个领主不能长寿到让感染者与非感染者都适应新时代下的彼此存在,那么一切都是徒劳,霍恩洛厄家族努力许多年来让感染者与非感染者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结果你也看见了,马利侯爵一代人就让家族的努力付之东流,你做的很好,永远不要用‘伟大’与‘渺小’来评价平民,他们真的只是在做他们认为对的事情。”<br/> 霍恩洛厄年轻的伯爵召唤出一匹雄壮的公鹿,然后对洛洛伸出手,<br/> “很抱歉要你牺牲自己的名誉来配合我的计划,民众是很敏感的存在,他们无善无恶,但是却喜欢对自己以外的所有东西吹毛求疵,如同我说的,您以后就算有机会邂逅真正的感情,也必须为了沃伦姆德将其牺牲,你的人生今后将与这个城市绑在一起,成为使命与责任的牺牲品,至少让我在这最后一段旅程尽到作为丈夫的男人应有的责任,我会让你成为大家的旗帜活下来。”<br/> 霍恩洛厄伯爵会死在这里,这个城市与莱塔尼亚贵族最后的联系会就此斩断;<br/> 洛洛·林德尔会活下来,以平民的身份用霍恩洛厄伯爵的头衔在莱塔尼亚贵族体系尚未崩溃的现在,保护这个城市的所有人。<br/> 晶簇的出现是一个是意外,但是很多事情在他们离开佛卡雷特,不,在他们于双子女皇的见证下将命运共享的那一刻起,都已经能看到结局。<br/> 洛洛搭上伯爵的手,翻身骑上法术召唤的巨鹿,她抱紧伯爵的腰,有些调皮地笑道:“卡涅利安女士不会生气吗?”<br/> “联系我与她的并非是如此浅薄的情感,她来自萨尔贡,最终也要回到圣墙的所在,我们因为理念的共鸣走到一起,我向她描绘了一个理想,现在是时候告诉她这个理想的结局是什么样的了,我相信她会有一个好故事可以带回萨尔贡。”<br/> 年轻的伯爵顿了一下,有些调皮地笑了笑:“再说现在的卡涅利安也管不了我,她现在应该在辅助奥尔芬斯先生攻略另外一座高塔吧。”<br/> 洛洛看向另一座高塔的方向,自己人生的改变似乎就是接触到那位“来自维多利亚的贵族”为止。<br/> 当初她真的有想过能不能和这位温文尔雅的贵族发生一段故事中常常会有的故事。<br/> “全部队注意,现在公布你们的临时代号,亚尔斯带领的队伍为A1队,特斯兰带领的队伍为A2……”<br/> 随身的通讯仪器中,来自阵线指挥部的声音打断思维的溢散,洛洛刚刚在脑海中勾勒出那张贵族少女苦大仇深的冰块脸,就听见对方分配完所有的代号后,仿佛手执棋的棋手一样冷冰冰地开口:<br/> “诸位已经踏上战场,不要奢望我会珍惜你们的性命,区域地图已经划分好各个区域的代号,现在——”<br/> “A1,向前。”<br/> .<br/> .<br/> 剑锋从巷道中匆匆而过的晶簇中划过,精钢的长刃崩溃时,最后一体晶簇也在剑锋下四分五裂。<br/> 越是靠近高塔的位置,提前埋设下的各种法术陷阱就越是密集,浓雾遮罩着整片街区,游离在空气中的术式能够有效地模糊各种感知。<br/> 哐当!<br/> 林逸将剑柄随手抛落在地,他走进雾气中的巷道,巷道中也涌出一群晶簇。<br/> 来与去的双方身影像是互相掠过的浮光,穿插之后才有一体晶簇停下来回头看了看,但很快又跟上前面的队伍。<br/> 越是向雾气深处行去,越是难以辨明方向,在雾气完全吞噬视野之后,林逸停下脚步。<br/> “卡涅利安?”<br/> 轻声的呼唤下,林逸似乎察觉到有能量的波动,随后眼前的雾气像是化开的雪,融出一条可以前行的道路.<br/> 林逸按着长剑踏上这一条路。<br/> “另一边现在怎么样了?”<br/> “顺利推进中,如同我们预料那样,既然晶簇已经做好四座高塔都被推倒的预案,就不会在这个过程中突然解锁晶簇的强度。娜依兰·芬特是一名优秀的战场指挥官,她没有如同大多数莱塔尼亚贵族那样在法师实验室耗费青春,拿到术士毕业的相关证书后她就前往东境军事贵族领地作为一名战地指挥服役,有过与卡西米尔征战骑士交锋的实战经验,恕我直言,如果不是北境联军内部各个派系的贵族彼此掣肘,她早就把沃伦姆德打下来了,相比之下,晶簇根本就没有任何战术规划。”<br/> 雾气中传来仿佛幻听一样轻微的声音,林逸都找不到卡涅利安现在的位置。<br/> “他们能推掉那座高塔吗?”<br/> “能。”<br/> 卡涅利安的回答比林逸想象中更加坚定,以至于林逸忍不住问道:“霍恩洛厄家族血脉传承的法术到底是什么?”<br/> 沃伦姆德其实没有可以摧毁高塔的攻击手段。<br/> 不管是泥岩的发挥还是葛温·林德的冲锋都是意料之外的收获,原本预定的是林逸来牵制晶簇,霍恩洛厄伯爵伺机摧毁高塔,只是在两座高塔意料之外地轻松被毁之后,现在变成自己与风信子伯爵同时对最后两座高塔展开进攻,但是林逸不知道霍恩洛厄伯爵究竟有什么办法摧毁那些高塔,至少那位年轻的伯爵并没有那样的实力。<br/> 他有的只是霍恩洛厄家族的血脉,以及作为感染者所拥有的卓越源石技艺适应性。<br/> 卡涅利安没有立刻回答。<br/> 在通道的前往逐渐变得明朗的时候,林逸才听见雾气中的回答。<br/> “你会知道那是什么的。”<br/> 林逸没有深究这个回答,他已经按住长剑,站在巷道的出口,源石的高塔高高地耸入天空,在大抵上留下一个巨大的创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