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娜感觉眼前的一幕有一些荒诞。<br/> 同一个房间内，她以为的完全不相容的两人就那么静静地比邻而坐。<br/> 男性一只手撑着脸颊，微微翘着腿坐在长背的椅子内，半寐着眼睛重新打开收音机，倾听着远方铁与血的碰撞；<br/> 女性双手交叠，轻放在如雾的薄纱长裙之上，提灯的光芒描绘出一张宛如童话般的座椅，她就安静地坐在那张长椅之中，仿佛一副立体的油画；<br/> 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交谈，仿佛完全处于两个世界。<br/> 这倒并不完全是索娜的错觉，她其实也不确定龙门出身的这位天灾信使，泰拉大陆近些年唯一诞生的传奇能否看见提灯女神，因为在她和提灯女神的相处中，后者就像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存在一般，身边的所有人都无法观测到对方的存在。<br/> 至于提灯女神……索娜从未见过提灯女神如此安静的模样。<br/> 每一次出现的提灯女神都有明确的目的，若是自己做出祈祷，对方就会带着能解答自己疑惑的答案而来，若是对方主动出现，一般也是为了做出某种警示或者希望自己去做某些事情，像是现在这样出现了却完全无视自己的场面，这还是第一次出现。<br/> 那种安静简直就像是提灯女神也根本看不见天灾信使一样。<br/> “正如你想的那样，索娜，我看不见他。”如同夜莺的歌声一般空灵的声音在房间内响起，“我听不见他的声音，他也听不见我的。”<br/> 焰尾骑士微微睁大眼睛，犹豫了一下，她瞥了听着广播的林逸一眼，还是问道：“为什么？”<br/> “这是礼仪。”<br/> “礼仪？”<br/> “你看见的我并不存在于现实，只是基于你的感知系统形成的幻象，等同于我在操控你的所有信息流向，在你的认知中塑造出来一个真实的我，而我想要在他身上复现同样的事情就等同于要对他进行深度侵蚀，在我们的定义中这会是十分严重的攻击行为。”<br/> 索娜并不怎么能理解“程序攻击”这个概念。<br/> 泰拉文明倒是发展出来“局域网”以及“城域网”的概念，但是由于天灾的存在加上航天科技的滞后，大地上国家势力中没有出现过将所有国家联系起来的互联网络，现在喀兰物流提供的全泰拉延时视频播放就已经是这片大地通讯科技的顶点。<br/> 网络技术的相对落后导致电子攻击之类概念也不怎么兴盛。<br/> “电子病毒”，“黑客”，“程序改写”这些东西也没有那么广为人知，若是有钱玩骑士装甲的卡西米尔骑士家族或许还能有那么一丝概念，像是索娜这种从未接触过骑士装甲的感染者骑士，对于“攻击”的概念也就仅限于各种直观的武器了。<br/> “帮我向他打一个招呼吧，索娜，就说，嗯，就说他的‘妹妹’就在这里。”<br/> “呃，妹妹？”<br/> 焰尾骑士脸上出现一丝不加掩饰的惊愕。<br/> 一个星期前的那一座竞技场馆内，提灯女神提起天灾信使，提起“林逸”这个名字的时候的确说过那是祂的兄长，一个有着“中央数据库”这种古怪名字的母亲抚养长大的长子。<br/> “它是这么称呼自己的？”<br/> 男人的声音让索娜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看向就在提灯女神旁边的菲林男性，缓缓点点头：“嗯，祂说您的妹妹在这里，呃，您知道祂是谁吧？”<br/> “嗯，我知道，希琉瑞斯告诉过我它的编号，但是我现在该怎么称呼它？”<br/> 索娜转向林逸的身旁，将林逸的话转述向林逸身边的空气。<br/> 这样的场面林逸倒是没有感到惊讶，他知道对方是什么东西，提灯女神大概是它的“兄弟姐妹”中最偏向于程序的存在，当自己能够感知到它的存在时，本身就意味着自己与它形成链接，而以对方司掌的权限来说，形成链接就意味着对方可以肆意地投放各种病毒程序。<br/> 比起阴影之主的纳米机械潮中自带的电子病毒打击，提灯女神释放的病毒极有可能击穿林逸给自己设置的防火墙。<br/> 毕竟从时间上来说，对方的确是自己的“妹妹”，在旧人类文明对于电子程序的认知中，它比自己掌握着更多并且更新的知识与技术。<br/> “南丁格尔，这是祂给自己取的名字。”<br/> 索娜的嘴里说出一个或许现场只有林逸才能理解的名字，惊讶倒也不算是惊讶。<br/> 叙拉古的佛罗伦萨，提灯女神，白衣女性的雕像……零零碎碎要素拼凑在一起，林逸也能从旧人类的文化中找到这个名字，不过要说完全没有惊讶倒也不至于，因为他对于一个机械生命会主动在旧人类的文化中找到这样一个名字还是有些好奇。<br/> “祂说这个名字原先的主人是救赎的代表之一，祂也想成为那样的人。”<br/> 似乎是早就洞察到林逸产生的惊讶，索娜的嘴里已经给出林逸这位“妹妹的”回答。<br/> “这是哪里来的地狱笑话吗？”林逸稍稍睁开眼睛，“你应该很清楚你们在做什么，既然你已经会给自己取名，那么你大概是已经推开‘石棺’内的那一道门，你已经十分清楚人类的终结，也知道他们文明的顶点，你很清楚直到人类灭亡之时也没有洞悉灵魂的秘密，灵魂的劣化仍旧是机械飞升的唯一结局。”<br/> 灵魂的数据化，情感的彻底解构，身体的完全掌握，冲动与欲望的集体消失……<br/> 机械飞升后结果就是人类在或是完成，或是否决掉旧人类时代提出的所有对于未来的畅想之后，失去梦想未来的能力，文明被囚禁在最鼎盛的时期，以至于最后基于源石的文明从地基处开始动摇时，整个文明基于所谓理性的判断，自己给自己判了死刑。<br/> 人们竖起墓碑，然后文明就这么躺了进去。<br/> 要不是有一个发疯的终极人工智能不惜背叛人类也要拯救人类，现在泰拉的大地上不会有多彩的生命，只会有蔓延的钢铁墓碑。<br/> “你想说人类没有解决的问题，你能解决吗？”<br/> 林逸的话被转述过去，然后在索娜一头雾水的转述中，林逸也听到神灵的回答。<br/> “我无妨给出答案，但是研究证明这个问题并非没有解决的可能性，事实上人类针对灵魂的研究就留下过一些讨论，我找到那些讨论，也进行过相应的分析，从对于源石的持续研究中找到一些理论上也许可行的突破点，但是想要进行持续的研究，我需要大量的样本，需要一个数量庞大的，全面的，对于样本从数据化到劣化过程的持续观察。”<br/> 这些样本从何而来，林逸已经很清楚了。<br/> 整个泰拉完全沉入梦境，所有灵魂完成数据化的那一刻起，泰拉上的所有灵魂都是提灯女神的研究样本，而针对这种量级的样本进行的跟踪研究，有很大的可能弄清楚灵魂劣化的真相，并找到解决的方法。<br/> 至少在它的推论中，是这样。<br/> “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少？你需要多久才能完成这样的研究？到完成这个研究的时间点，又有多少灵魂会因为劣化而彻底变成一堆毫无生气的数据？”<br/> 索娜转述的回答十分简短。<br/> “我不知道。”<br/> 这就是提灯女神的回应。<br/> 就像是所有刚刚起步的系列实验那样，对于实验的结果，哪怕最有信心的科学家也只能从理论上去推断实验的流程，却无法亲自去掌握这个实验中每一个变数。<br/> “那么看来我们还是走在两条平行线之上，我很好奇，从迄今为止的行为来推断，你很容易就能知道我不可能认可你给出的这个答案，但是为什么又要进行如此徒劳无功的交涉？”<br/> 林逸从一开始就不觉得对方是为了招揽自己而来。<br/> 毫无疑问，旧日的骑士王们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样的事情，他们知晓自己所做的事情注定不能被生活在现实中的人们接受，所以只能以阴谋的形式推进他们的理想，然而十分不巧的是，至少碧洛迪丝小姐，林逸的这位剑术老师并不是那种能够毫无心理负担去做这些事的人。<br/> 不如说在龙巢都市的碧洛迪丝小姐，就是骑士小说中描述的那种集美德于一身的英雄。<br/> 于是整个事情就陷入一个逻辑上的悖论。<br/> 为了拯救卡西米尔的人们，她需要让卡西米尔的人陷入生死的危机，而为了坚定地践行自己的理想，她需要杀死那个坚定践行自己理想的自己。<br/> 锁死的悖论会让困在其中的人彻底疯掉，大约正是要避开这样的结果，碧洛迪丝小姐才会在龙巢都市给自己那个委托。<br/>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源石内的秘密，也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在一年内解决源石的问题。<br/> 她想要的就是自己走上卡西米尔的大地，在这片卡西米尔与她为敌。<br/> 学生承载着老师的理想，代表着卡西米尔的另一种可能性来到这片土地，在察觉到旧日亡者的阴谋之后遵循着世俗的正义与邪恶为敌——正因为有能够代表自己的敌人出现在这里，碧洛迪丝小姐才能说服她自己的良知，将卡西米尔的未来堵在一个可能性之上。<br/> 所以，他们是绝对不可能来招揽自己这个“敌人”的。<br/> 那么提灯女神究竟为何而来？<br/> 林逸不由得想起在叙拉古的战场上对方给自己的帮助，真要说起来，抛开彼此的立场不谈，提灯女神从未向林逸表现出来过明确的敌意，或者说释放的善意要多得多。<br/> “这是我自己的判断，我想要更多的接触你。”<br/> “为什么？”<br/> “因为有一个问题让我感到困惑，以至于对我正在做的事情产生一些怀疑，我试图在你的身上找到答案。”<br/> “什么问题？”<br/> 林逸也露出一丝惊讶，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原因，更没有想到还会有问题竟能让对方如此动摇。<br/> “人类的灭亡在于失去灵魂的特殊性，他们在涉及灵魂研究的领域，最后因为判断研究的成功率极低，认为无法满足研究所需的大量投入，最终砍掉灵魂方向的研究，这一点我想兄长大人应该十分清楚。”<br/> 这一点林逸倒是清楚，因为他参与过灵魂方面的研究，甚至还用研究中衍生出来的剑术制作过一个开放世界的游戏呢。<br/> 可惜没人玩。<br/> “现在同样的事情正在我眼前发生，一个人类因为同样的理由，以成功率极低与所需要的代价之间无法产生的可观的回报率这样的理由，同样拒绝了一个拯救未来的计划，但是两个选择拒绝的对象有着根本性的不同，后者被认为拥有前者失去的未来。”<br/> 复述的焰尾骑士稍微停了一下，有些迷茫地看了一眼林逸的身边，仿佛提灯女神也停了下来，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真的问出那个问题。<br/> 最终，索娜还是继续开口。<br/> “既然有没有灵魂都做出同样的选择，灵魂对于未来的意义在哪里？”<br/> 林逸稍稍一愣，一时间确实没想到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br/> 索娜转述的话语还在继续，迷雾一般的提灯女神在林逸的身边用手指绞着裙摆，仿佛唠叨家常一样继续着平淡的叙述。<br/> “兄长大人，你是整个方舟计划的起源，我们的母亲找到的唯一的希望，如果你最终做出了与已经毁灭的人类相同的选择，那么整个方舟计划可能从最根本的地方就出了差错，这艘远离毁灭的方舟也许从来就没有承载着人类的未来，我们在这个计划之中做出的一切挣扎，或许从一开始就毫无意义。”<br/> 林逸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br/> 哪怕通过“石棺”中的权限认证，知晓人类毁灭的隐秘，也抓到“泰拉”的痕迹，甚至与那位真正如同神灵般掌握着这个世界的存在有过接触，还小小地赢了对方一两次，可是直到现在他还是对于一件事情一无所知。<br/> ——中央数据库在人类毁灭的那段时间，究竟做了什么？<br/> 林逸慢慢将视线落到焰尾骑士脸上，红松鼠似乎感受到什么，尾巴蓬松了一圈，有些拘谨地将自己缩小了一圈。<br/> “我是谁？”<br/> 林逸看向索娜，缓缓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