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烈的情感如同波涛在超算系统中回荡。<br/> 碧洛迪丝抬起头看向星夜中的云层，天灾带固然已经消灭，不过更大范围内，天灾带来的积雨云却还没有散去，大约三两日内会有一场暴雨将现在的战场洗刷。<br/> 现在这附近的湿度就已经相当高了。<br/> 碧洛迪丝能够感受到来自闪光海的水分子，那些既没有生命，又不会诞生生命的虚假的生命之源弥漫在这片大地，而这些可以说是“提灯女神”躯壳的计算单元内都回荡着同样的冗余数据。<br/> 或者说，“情感”。<br/> 哪怕它一直想要让自己保持人工智能，机械生命应有的理性至上的模样，可是在碧洛迪丝看来，它这种刻意的伪装只不过是让它从一个正常人，变得像是一个有些高冷而难以接触的人罢了。<br/> 不知道它自己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论及对于这片大地的情感，作为这片大地的起源，它对这片大地以及大地上的生灵倾注的感情与自己这种真正在大地上出生并长大的人一般无二，甚至有可能在自己之上，因为自己不过是近千年的人物，对于这片大地的情感不过只被区区千年的时光衡量，而它存在的时光则久远到可以追朔到世界生成的那一刻，无法计数的时光之后，它仍旧愿意和他们一起挣扎在这个计划之中。<br/> 现在，整个超算系统中回荡的情感比自己还要强烈，碧洛迪丝仿佛看到一个被愤怒，悲哀，执着，嫉妒，自责等等情感彻底淹没的人抛下仅存的理性，仅仅在感性的支撑下不顾后果地采取一些与其说是能解决问题，不如说是能宣泄情感的行动。、<br/> 提灯女神会有这样的反应也不奇怪。<br/> 它太喜欢用超算系统的庞大算力直接解析那些汹涌的情感，然后用数据的形式将其支配删除，可是现在计算能力受限，它又从未像是一个人类那样去适应那些情感，那么被陌生的情感牵着鼻子走也不是什么无法预料的事情。<br/> 情感，情感，这东西正是她们最大的弱点。<br/> 人们在践行自己的信念，追求自己的理想时会迸发出多么强大的力量，在做一些事与愿违的事情时，就会遭受多大的削弱。<br/> 如同现在的她一般。<br/> 她其实早就可以从这里抽身离去。<br/> 那行走在大地上的红骑士，宛如战争的历史画卷般宣泄着毁灭的山峦，天灾信使化身的天灾已经被她彻底粉碎，如同山脉覆地的躯壳被切割成无数碎片，每一块碎片的每一条边线都不会超过一米。<br/> 不过林逸并没有死亡。<br/> 碧洛迪丝抬起头，天空中仍旧有一道裂缝如同翕张的巨眼，巨蛇般盘起的机械宛如那一只眼睛的瞳孔般注视着大地。<br/> “天道”与林逸的接口没有消失。<br/> 那大约是某种更加深层次，涉及到灵魂方面的链接，所以就算躯壳被摧毁也没有真正地断开。<br/> 这应该就是他想出来缠住自己的方法。<br/> 碧洛迪丝看见眼前的无数残骸，那些确实已经丧失原本的功能，乃至于原本模样的无数碎片正在狂野的生长，空气中仿佛能析出金属，补全那些残骸缺损的部件。<br/> 残骸自身当然没有这样的功能，可是这里的每一片残骸中却都寄宿有某个主动赴死的天灾信使的灵魂。<br/> 他没有用程序转接控制这具躯壳，而是真正让灵魂沉入这具躯体，让自己的灵魂扭曲成那种庞大而丑恶的模样，那么在那丑陋的身躯碎掉之后，他的灵魂同样粉碎成如此多的碎片。<br/> 换句话说，他也可以用每一个碎片为核心，控制“天道”重塑身躯。<br/> 只消一两个眨眼的功夫，“天道”就以其中一些碎片为核心完成躯壳的重塑，原本大地上驰骋的红骑士从一变成复数，宛如失控一般没有上限地无限增值。<br/> 或许也确实已经失控。<br/> 自己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与林有过任何交互了。<br/> 感知范围内，那些无趣的钢铁行动模式越发没有新意，一味地堆砌着“数量”，似乎是是想要用“量”来击穿“质”的差距。<br/> 因此它开始无止境地泛滥，将能够捕捉到的所有基本粒子都当成转化自己身躯的材料。<br/> 这个世界并不存在真正的无中生有，粒子属性的转换固然可以点石成金，将基本粒子重组成需要的原子，使得物质的基本属性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但是基本粒子的总量却不会凭空增加或者消失，将某种事物变成另外一种事物，本身就意味着在打破这片大地的平衡。<br/> 名为战争的毁灭从大地上再度站起，凭空出现的复数山峦已经逼近这片大地能够承受的极限。<br/> “这是你的选择，林。”碧洛迪丝微微叹了口气。<br/> 她可不想像是创世主一样将破碎的生态平衡重新矫正，那也不是她现在能够做到的事情。<br/> 泰拉的生态系统是过去方舟完好的情况下，各个子系统在融洽的协作中花费漫长时间才完成的搭建，以现在的情况来看，这东西要是坏掉了根本没可能修好。<br/> 虽说她要将全泰拉人的灵魂抽取，然后离开这艘终将沉默的方舟，可是也没有必要在泰拉人的起源留下一片狼藉。<br/> 足以毁灭大地上任何一个国度的饱和攻击再次将碧洛迪丝的身影吞没。<br/> 一枚水晶在毁灭之中闪亮，从十四重冠冕上垂落的圣言之诗拒绝了一切事象的干涉，无论是核爆的全方位覆盖，还是说场能武器的定向攻击，所有的死亡都未曾触及那宛若神灵的身影。<br/> 不过被灰尘淹没的碧洛迪丝微微眯了眯眼。<br/> 破碎的大地扬起的烟尘之中，构成世界的空间自身开始出现无数断点，连续的世界像是一张被拉着两边向外扯的纸，无数裂纹无声无息地链接向碧洛迪丝的所在。<br/> 那些裂纹轻而易举地穿过依附在空间之上的圣言之诗，蔓延到碧洛迪丝脑后的裂纹从中吐出一截炮口。<br/> 下一刻，本应有死亡在黄金的誓言之中绽放。<br/> 只是最终从那炮口中吐出的却是和平的鲜花。<br/> 璀璨的花田沿着炮口蔓延，五颜六色的鲜花抓住那铭刻在空间之上的裂纹，沿着那不存在的道路反向铺满所有将碧洛迪丝围绕的武器。<br/> 同一时间，游荡在空中的浮游兵器也在一瞬间被碧洛迪丝夺走控制权。<br/> 漂浮在空中的利刃向自己原先的主人发起反抗，从那庞大的战争躯壳难以顾及到的细微处，这些原本的卫兵开始拆解林逸异化的躯壳。<br/> 一时间，那些象征战争的山脉陷入自己与自己的抗争。<br/> 在这片刻的止息中，碧洛迪丝身侧的通透水晶全部点亮。<br/> 那一瞬，她再一次回到方舟核心的那一张方桌，她又一次看见“泰拉”在那方桌之上游弋的怪物。<br/> 它比第一次看见的时候要安静许多，如同地下那些安分下来的晶簇。<br/> 它没有在源石中狂乱地游弋，而是变成一个人类的轮廓，静静地坐在方舟的一角，在她重新进入这里的时候，本应感知不到她存在的怪物向她的位置看了一眼，然后像是这个空间的主人般，礼貌地伸出手请她坐下。<br/> 如同预料的那样，这一次的刺激令“泰拉”距离苏醒更进一步。<br/> 数据层面的攻防也意味着彼此的交融，它正在以一种疯狂地速度追上“提灯女神”超算系统对源石以及人类灵魂的分析与理解，它甚至已经可以给自己的灵魂塑造形状，让自己变成那位第一个抵达它身边的人类。<br/> 这就是那些源石晶簇安分下来的原因。<br/> 它没有让晶簇汹涌着毁掉这片大地，因为它意识到它也是这场骚动的获利者。<br/> 碧洛迪丝没有坐下来，也不再去思考这一次行动后会有的各种变化，她直接再次伪装成“泰拉”，重新掌握整个方舟的最高权限。<br/> 她从最高权限者的位置打开源石的附录，利用提灯女神编纂的程序，在谁都无法解析的源石世界中精准定位到那一个坠入源石的灵魂。<br/> 如同她的预料，名为“林逸”的存在灵魂已经变成普通的数据。<br/> 普通的数据，可以直接删除的数据。<br/> “泰拉”没有办法直接介入各个子系统的核心程序，她也没办法直接控制“天道”与林逸断开链接，所以她没办法去阻止了林逸继续异化自己的灵魂，在“天道”的支援下变成无法被消灭的存在，可是只要直接删除掉林逸的灵魂，那些武器就不会再有驱使其行动的意志，就会可以被暴力消除的死物。<br/> 她在那个熟悉的名字上犹豫了一瞬，然后直接确认执行“删除”的操作。<br/> 自己所有的迟疑将随着那个人的灵魂一起消失，从今往后，卡西米尔的碧洛迪丝将死去，她会成为新一艘方舟的领航人，用尽自己的一切去谋求文明的存续。<br/> 她会同时杀死自己。<br/> 她也已经做好这样的准备，可是预料之中的展开却没有发生。<br/> “完全删除”的操作被直接驳回，因为选中的数据并不完整，那些能够被解析的情感与灵魂尚且与一些还没能解析的事务链接，以至于无法对整体进行删除。<br/> 林的灵魂还在坚持？<br/> 这怎么可能？<br/> 她的判断不会出错，那些在“天道”的控制下不断重组的战争机械中已经没有独立的灵魂，只有机械的意志在执行林一开始的选择，甚至那个选择也已经在机械的意志下被曲解，不断延伸的战争机械已经反过来成为卡西米尔的威胁。<br/> 林的灵魂早已消失在那些无法摧毁的器物之中。<br/> 不，等等，那些具备智能的铁块中没有灵魂是是谁，可是借助与“天道”的链接，林的灵魂也可以通过数据的形式进行上传，进入“天道”的储存数倍。<br/> “提灯女神”超算系统在碧洛迪丝愣住的一下就直接提供唯一的答案，可是仍旧有一些细节说不通。<br/> 炎国的“天道”，或者说方舟的原子重组工厂系统早已经离线，核心程序已经离散成复数的个体，只能依照基本的逻辑进行回应，所以才会在大炎人的控制下庇佑大炎千万年的国运。<br/> “天道”绝无可能主动进行这样的操作，然而仅凭林的灵魂则根本不可能攻破子系统的核心防护。<br/> “泰拉”都无法直接控制所有子系统的核心，一个离散的灵魂不可能有这样的能力，若说是年的布置也说不动，那个人固然是原子重组工程的核心权限持有者，然而就像一辆车不是有发动机就能上路那样，仅凭她一个人的能力根本不足以驱动那个巨大的系统。<br/> 不如说，年若是真的让自己回到那个巨大的系统，她能否保持现在的心智还很难说。<br/> 机械的躯体与人类的躯体相去甚远，习惯以一个独立的生命去思考做事，回到那个巨大的机械身躯时她很有可能会被那巨大的差异性直接碾碎，就像是现在的林已经快要被那象征战争的躯壳撕碎了一般。<br/> 到底发生了什么？<br/> 疑问在碧洛迪丝心中游过，十分难得地，她竟然没办法计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所有的计算结果只能指向一直偏安一隅的炎国或许是这种变化的主因，然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无从推断。<br/> 她也并不关心这个疑问的答案，她在思考的是现在要怎么做。<br/> 本以为绝望的选择又出现一丝若有似无的转机，她该不该去相信这虚无的希望？<br/> 碧洛迪丝没能立刻找到说服自己的方法，不过就在她思考的时候，外界的情况却在林逸的躯壳不知道多少次重生的同时，发生了一些诡异的变化。<br/> 有风正在掠过战火的大地。<br/> 从旁人无法插足的“神灵”之间的战场，一直蔓延到人们彼此毫无意义的厮杀之间，掠过大地的轻风正在变得越来越强盛。<br/> 碧洛迪丝大概是第一个发现这种异常的存在。<br/> 她是整片战场最游刃有余的那个人，因此当天灾的征兆开始吹过大地时，她立刻就意识到那逐渐强盛的轻风代表着什么。<br/> 当前的自然气候环境不会产生这样的强风，有外来的力量在干涉卡西米尔的气候环境。<br/> “提灯女神”超算系统立刻检索到当前唯一具备这种能力的事物。<br/> 大地上的碧洛迪丝睁开眼眸，地上的“神灵”将视线投入星空。<br/> 常人视力不可及的外层空间，停顿在大气层外侧的生态控制卫星并没有因为撕毁天灾带就停止工作。<br/> 持续接收着没入大气层的中继器传回的信息，它们如同无数年前一样重新开始工作。<br/> 重建生态系统的前置工作是——<br/> 毁掉现有的生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