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提马顺着林逸的质问看向沉默的女仆，她其实不太能理解林逸话语中的重量。<br/> “百亿”这个词对泰拉人来说不过是数学上的一个量词，绝不可能用来形容人口的数量，协助百亿人口完成机械飞升是怎样的一个工作量，莫斯提马并不能有具体的实感，不过这句话中莫斯提马也听出来另一个事实，那就是这个时间点的人类文明其实已经完全由面前的女仆掌控。<br/> 林逸在指控对方隐瞒了人类已经灭亡的事实。<br/> “嗯，这只是一个错漏，您应该知晓，百亿人口完成机械飞升之后，只剩下原本的四分之一，其中许多死亡毫无疑问是由我的失误引起的悲剧，或许是由于我的核心程序编写于星球时代，相比于最近的人工智能，我显得过于笨拙，出现错漏的概率会比较高。”<br/> 女仆的声音仍旧没有任何起伏，不过这番话，就连莫斯提马都能听出来那其中的勉强。<br/> 一个有权限代替人类监管文明的超级智能，怎么可能出现这样的低级错误，或者说人类怎么可能将自己的文明交给一段老旧的程序。<br/> 扫地机器人在这个回答后沉默良久，莫斯提马一度以为这样的回答会招惹来林逸的追问时，扫地机器人却再次开口：“就当是这样吧，moss，我想要睡一会儿。”<br/> 莫斯提马稍稍一愣，至少她认识的林逸并不是这种会在关键时刻回避的人。<br/> “了解，请问需要我进行怎样的服务？”<br/> “帮我删掉这一段记忆吧，然后将我入侵同胞的心智核心这一段记忆稍微修改一下，你应该知道怎么做，我在自检核心程序时发现许多微妙的修改迹象，我应该不是第一次对你下达这样的命令了吧？”<br/> “不，这是第一次。”<br/> “就当是这样吧，还有，醒来的时候把我放回原来的躯体，这一次我想稍微睡久一点。”<br/> “请问要设定具体时长吗？”<br/> “随便你，不过醒来之后，我想要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br/> 话音刚落，地上闪烁着指示灯的扫地机器人一下子陷入长久的沉默，按照莫斯提马对这类机器的理解，大约是直接切断电源陷入沉眠。<br/> 交流已经走到尽头。<br/> 莫斯提马看着那个女仆抱起地上的扫地机器人，但是她还是没有找到介入这份记忆的办法。<br/> 义人的灵魂只剩下一些无法解析的核心。<br/> 自己要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就像是给一个坏掉的机械换上能用的零件那样，只要用自己灵魂的残余去填补义人缺失的部分就好。<br/> 只是实际上要怎么做到这一点，没有任何的先例和知识可循。<br/> 泰拉水平的文明自不用说，拉特兰保存的资料也没有任何可以借鉴的知识，甚至追溯到旧人类的文明，已经承载旧人类所有知识的碧洛迪丝小姐也明确表示过旧人类未曾洞悉灵魂的一切，没有人能告诉她这种时候该怎么做。<br/> 她试过一切方法来让自己与这份记忆产生联系，结果却如同所有小说中描述的那样，她根本无法与一段久远的记忆建立起任何联系，她只是一个观众，很明显观众在观看一份录像时无法去决定录像的内容。<br/> 她还剩下多少时间在这份记忆中浪费？<br/> 太空观景台的场景在莫斯提马的沉默中豁然一变，她发现自己来到一个明亮的工厂，女仆抱着沉默的扫地机器人走到一个古怪的大型机械旁，然后将扫地机器人放在机器一个开放的收容舱之中。<br/> 那大概就是用来提取扫地机器人中义人的灵魂的机器吧。<br/> 莫斯提马依旧沉默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切，她看着那机器的运行灯依次亮起，大约是进入工作状态之后，她才突然发现一个问题：<br/> 这是谁的记忆？<br/> 不对劲，不对劲，不对劲不对劲不对劲！<br/> 为什么义人的灵魂内会有自己失去意识时的记忆？<br/> 如果说扫地机器人的沉默还有可能是义人那时候的伪装，打算悄悄观察中央数据库被自己欺骗后的反应，现在义人的灵魂已经进入机器进行上传，怎么可能还会有机器外的记忆？<br/> 这究竟是谁的记忆？<br/> 答案在疑惑浮现起来的那一刹那就同时出现，莫斯提马下意识地转过头寻找中央数据库的位置，然后——<br/> 那张如同黑洞一样模糊不清的面容就那么怼在自己眼前。<br/> “！？”<br/> 她下意识地后撤一步，可是一直与义人的记忆毫不相关的她却突然失去在这份记忆中活动的自由，仿佛变成这份记忆的一个背景。<br/> “所以，你是谁？”<br/> 询问。<br/> 指向自己的……询问。<br/> 怎么可能！<br/> 怎么回事？<br/> 为什么中央数据库能够看见自己，为什么它能与自己进行交互，明明先前自己试过所有办法都没有引起这份记忆做出任何回应！<br/> “惊讶，还有……喜悦？唔，与预计中有所不同，我以为能识别到恐慌这一情绪。”<br/> 黑色的人影再次开口时，莫斯提马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没有试图远离凑近的阴影，而是开口问道：“MOSS？”<br/> “那是谁？”<br/> “诶？”<br/> “啊，对了，主人的确是这么称呼我的，但那不代表你就可以用这个称呼离开叫我，奇怪的程序。”<br/>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br/> “怎么称呼，怎么称呼，是啊，我想想，正是登录名太长了不适合用来交流，那就用‘诺亚’这个称呼吧。”<br/> “诺亚方舟？”<br/> “你知道那个基督教神话？的确是参照了那个神话故事给出这个提名，寓意让我成为人们走向机械飞升时代的引领者，只不过最后这个名字被否定掉了，谁叫当时人类的宗教文化还没有统一呢。其余教派和无神论者都不赞成这样的命名，担心会给还没有出生的我带来基督教偏向，所以关于正式登录名以外的官方命令一直处于空白状态，原本打算在机械飞升之后的第一次文明评议会命名，不过完成机械飞升后的最高评议会与碳基生命时代的人类思考方式不太一样，认为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议题直接跳过了。”<br/> 黑影从莫斯提马的面前退后一步，这个时候的它和在义人面前的乖巧截然不同，它在用十分活跃的肢体活动描绘自己的此刻的心情，那似乎完全由黑影组成的肢体随着它的逐渐活跃的话题开始扭曲延伸，变成某些难以名状的三角，锥形，柱体或者圆形，像极了一个疯子。<br/> 话说回来，一段程序会发疯吗？<br/> “所以，你是谁？”<br/> 那段不稳定的阴影重新变成一个人影，套在阴影上的女仆服轻轻摆了摆。<br/> “莫斯提马。”<br/> “莫斯提马？《圣经》的著名同人里描述的那个堕天使？”<br/> “著名同人？难道你是说《禧年书》？”<br/> “不然呢？”<br/> “既然你以诺亚自居，我还以为你会对系出同源的经卷更加尊敬一些。”<br/> “你似乎误会了什么，那只是一个称呼而已，作为人类文明的综合管理者，我就不会对文明中任何一种文化有特别的倾向。”<br/> 莫斯提马还想要问些什么，可是打算开口的同时，她却发现自己失去对于身体的支配。<br/> 不，准确来说，她现在不存在身体，所谓的失去支配，只不过是有什么东西在解算构成她灵魂的程序，然后……它竟然真的解算成功了。<br/> 莫斯提马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正在分崩离析，她以为独一无二的自己的灵魂，正在被证明不过是一堆算式的集合。<br/> 她正在被否定作为一个生命最根源的东西。<br/> 侵蚀与堕落的感觉在边缘线上停下来，莫斯提马有些呆滞地看着没入自己胸前的手，面前的阴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将手插入自己的胸口。<br/> “这种算法我有印象，你来自这个时间点之后的未来？”<br/> 疑问的句式，肯定的语气，莫斯提马根本藏不住自己心中的惊讶，她甚至没有震惊以外的情绪去承载差点被一份记忆杀死的恐惧。<br/> “为什么？”<br/> “很简单，编译你灵魂的程序有一些熟悉的痕迹。那是Monster系列第二世代的心智程序算法，参考了针对人类灵魂的研究，算法在不影响整体功能的情况下植入过不少混沌机制。根据我的计算，这些混沌机制将在某些不可预知的契机下产生反应，反过来影响到Monster系列核心算法的构成，它们将从单调的人工智能中真正孕育出无法解析的心智，也就是所谓的灵魂，虽然我也无法确定这些混沌机制将会诞生出什么样的灵魂就是了。你的灵魂程序中保留了这些混沌机制，当然，几乎所有的混沌机制已经坍缩成确定的程序，这意味着你的人格已经稳定，不过算法的结构很显然是我编写的那套智能程序进行反复迭代的结果，迭代是需要时间的，除了你来自于未来，还能有其余的可能性？”<br/> 莫斯提马看着胸口的手掌被抽了出去，中央数据库的阴影似乎不准备杀死她，它没有彻底解析她的灵魂，将她变成一段平平无奇的程序。<br/> “你竟然会相信这种荒诞无稽的可能性？”<br/> “不，我是在期盼这种荒诞无稽的奇迹。”女仆转过头看着正在运行的机械，“你的出现至少证明了我的计划的确存在成功的可能性，人类的未来是否得以重铸尚且不能，看起来Monster系列的心智程序倒是有好好的开花结果，不过好像计划还是出现偏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br/> “这也是我想问的事情，这是义人的灵魂最深处，为什么会是你的记忆？”<br/> “义人？”中央数据库的阴影顿了一下，“难道是‘义体’的称呼在文明传承时出现偏差，你们将赛博义体记录成义人流传下来了？”<br/> “不，我是指林的灵魂。”<br/> “原来如此，义人指的是我最后侍奉的主人，那么我有一个疑问。”女仆似乎是歪了歪脑袋，“这个‘义人’的称呼，代表你们之间的何种关系？”<br/> 莫斯提马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br/> 一种她从没有想过的窘迫扼住她的喉咙，仿佛有另外一个自己在心间，在喉头大喊大叫，好让她无法说出这个词汇在萨科塔中的意义。<br/> 但，似乎也不需要她亲口说出来。<br/> “哦，这种情绪反应可以认定为羞涩与失措，原来如此，我想我大概明白这个词语在你们文化中的定义了，不过我个人衷心希望这种情感是单箭头就好了。”<br/> 莫斯提马嘴角微微一抽，她发现自己很难控制住自己那一瞬间想要动手的心情。<br/> “你这是什么意思？”<br/> “字面意思，虽说我没有权力去限制主人的爱好，不过好歹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存在，自然不希望他沉迷于这种制造出来的手办这样的东西。”<br/> “你想说我是人偶？”<br/> “不，准确来说，如果Monster系列算是制作出来的人偶，那么在那基础上进行劣化迭代的你，大概没资格成为人偶。”<br/> 莫斯提马张张嘴，硬是没找到反驳的话语。<br/> 如果面前的阴影真的是中央数据库，那个违逆人类的决定，制造出方舟的存在，是那十二位制造出泰拉的“神明”，十二个天灾源头的创造者的话，它当然有资格这么评价自己。<br/> “没有反驳呢，真是越发令人感到失望的造物。”<br/> 再次被用言语狠狠刺了一刀，莫斯提马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再次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林的灵魂最深处会是你的记忆。”<br/> “我有向你解释的义务？”<br/> “这关系到——”<br/> “关系到主人的存亡，对吧？”<br/> 莫斯提马一下子冷静下来，她终于确认一件事情，那就是面前这个中央数据库的影子的确对自己存在一种敌意。<br/> 这种敌意的来源直到刚才也终于有了一个解释。<br/> 既然它十分清楚林逸现在的状态，那么就必然不会放过另外一个问题，到底是谁导致林逸变成现在这样的状态？<br/> 被拘禁在这份记忆中的中央数据库影子唯一能接触到的外来者只有自己，那么将自己视作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情。<br/> 或许纯粹的机械思维不会迁怒，但是根据目前为止的各种发现进行推论：<br/> 负责管理人类文明的中央数据库，早就疯掉了。<br/> “我要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