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br/> 第一次停下手中剑是因为林逸确认自己没办法击败面前的龙女，而第二次停下手中剑，则是因为他在天地仿佛只剩下两人的寂寥中听见若有似无的歌声。<br/> 深池已经将周边几个街区完全疏散，他们也一直很有分寸地没有让自己的力量溢出到深池圈定的擂台之外。<br/> 这样还能有歌声如风而来，林逸一时间以为是某种源石技艺绕过他的感知，将小丘郡完全捕获。<br/> 停下来时，他就意识到不是这样。<br/> 那的确是歌声，普普通通的歌声，要说为什么这样普通的歌声能不被他们的打斗淹没，能覆盖整个小丘郡，大概是因为这歌声，本就来自于全城。<br/>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在这种混乱的长夜中放生而歌，不如说大多数人其实都只是在小声跟随。<br/> 躲在房间里瑟瑟发抖的孩子，对明天开始感到恐惧的父母，蓦然想起旧时和平的老人……<br/> 今夜的变局瞒不了城里的人。<br/> 无论是白天那夸张的入城，还是两个街区的沉沦，又或者是深池大张旗鼓的驱赶，所有人都知道今夜肯定会有一场巨大的变故。<br/> 但是他们不知道自己除了躲起来，等待外面的人分出胜负，还能够做些什么。<br/> 他们是想要做些什么的。<br/> 汉密尔顿上校在小丘郡不怎么受欢迎，连带着驻军与民众之间也有一道坎，驻军是本地人，可是城里的大多数人与驻军也并没有什么紧密的联系，所以他们在深池大肆搜捕驻军残部时选择沉默，因为深池也老老实实地收起獠牙，他们与驻军在大多数民众眼里没有太多区别。<br/> 现在有些不一样了。<br/> 战斗在全城范围内拉开，不同于那一夜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就将驻军击溃的战斗，今夜的小丘郡居民更能清晰地感受到战争的临近。<br/> 那种习以为常的生活将会被粉碎殆尽的不安，无法保护自己妻女父母的无力，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会不会在明天突然迎来终点的恐惧……人之所以为人的那点东西，促使着每一个人想要主动去做点什么，至少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br/> 可是，他们又能做什么呢？<br/> 什么也做不到。<br/> 单纯的愿景与冲动不会变成某种确定的结果，没有人组织他们，没有人将那共同的想法串联到一起之前，他们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必须要孤身面对命运，他们的敌人或许是深池加上驻军残部，因此在理性烧尽之前，没有人会去真的做些什么，他们都知道一个普通人什么也做不了。<br/> 直到从街道流过的歌声飘进他们紧闭的门窗。<br/> “《TowardsHerLight》。”<br/> 林逸知道了歌声的名字，从同样停下手来的龙女嘴里。<br/> 她的脸上弯起一丝笑容。<br/> 她的脸上其实一直都带着笑容，少女娇嫩的容颜本来就不适合笑容以外的表情，那具身体原本的主人或许很少笑，可是“她”却喜欢让那张脸上露出笑容，准确来说，“她”喜欢让嘴角弯起在那个角度，那种笑容只是面具，背后什么也没有。<br/> 这一次“她”似乎是真的笑了，连声音中都带着一丝笑意。<br/> “那是歌颂维多利亚的歌，虽然只是四皇之战后，狮王为自己歌功颂德的大量歌曲中的产物之一，充满了扭曲历史强加上去的荣耀，但是维多利亚很喜欢这首歌，旋律，呵呵，也算是不错，很明媚的一首歌，不像火焰，更像是晨光。”<br/> “这不像是塔拉人对维多利亚的态度。”<br/> “你很了解塔拉人？”<br/> 林逸一时有些语塞。<br/> 他才刚刚来到维多利亚，对这片土地的了解只来自于他人的总结，并没有真正经历过这片大地的风貌，自然更谈不上了解。<br/> “又或者，你了解我？”<br/> “我了解深池。”<br/> 林逸勾勾手，他被击碎落到废墟四处的长剑在无形的引力勾引下飞出，排列出一柄破碎的长剑，随后顺着林逸的手指高高扬起，从指尖到最远的一枚剑锋，足足有两公里。<br/> “我能感受到他们对维多利亚的态度。”<br/> 剑指急落，破碎的巨剑如同抡起的兽尾向面前的龙女狠狠砸落。<br/> 轰！<br/> 宛如划分天地的一剑，整个小丘郡似乎也动摇三分。<br/> 林逸的一剑洞穿地面，大地的龟裂一直延伸到深池给他们准备的这个舞台的边缘，停在马路对面第一家灯火的阴影之中。<br/> 剑下，影焰飘摇。<br/> 一朵靛紫的花在林逸身边展开，一枚龙爪袭向林逸的背心。<br/> 火为皮，死为骨，龙女娇嫩的手掌向前一抓，地上却有一只比四周建筑还要高的巨龙之爪将林逸完全罩入其中，每一滴火焰都与她那火焰的长衣同源，将平等地将所有事物导向死亡。<br/> 不，倒也不是所有。<br/> 破碎的剑锋如江流逆卷，两公里外的剑脊破片刹那间飞回，一节节狠狠砸向林逸手中的剑柄，重新变成三尺青锋割开林逸周身用来的紫焰，切开那巨龙的虚爪，斩向身后的死亡。<br/> 叮！<br/> 收紧的五指捏住林逸的剑锋，将万物导向死亡的火焰烧不穿刺穿卡西米尔神灾的长剑，但是这一点本就是双方心知肚明的事情。<br/> 所以龙女只是捏着林逸的剑锋一压，另一只手交错穿出，宛如摘香折梅，旨在错筋分骨。<br/> 竟是一套形意皆在的精妙掌法？<br/> 近身格斗的套路并非炎国独有，各个流派都有徒手格斗的技巧，可是按照碧洛迪丝小姐的说法，大多数国家的战斗方式对这一领域的研究多是停留在防身，而非是制敌，毕竟对大多数人来说，有武器就是要比没武器更厉害，与其去思考怎么抛开武器战斗，不如去想怎么不让自己的武器被夺走。<br/> 因此在漫长的选择中，哪怕所有地方的武艺从开始都是对于自然的形意模仿，现在除去一些足够古老且庞大的流派，炎国之外的大多数地方也不再有这方面的传承，他们不再追求对自然的仿写，而是将手脚上的功夫功能化，定为某些特殊情况下的应对方式。<br/> 林逸确实没想到会从龙女的拳脚上看到形与意。<br/> 那一招一式之间，满是龙巢都市林逸遭遇的那些巨龙之影，势大力沉，招招致命，然而比起单纯的野兽搏杀，招式的起承转合之间却又满是人类的智慧，将所有破绽完美地掩藏，只留下似是而非的陷阱。<br/> 这个距离下，武器已是长物。<br/> 林逸下意识想要用拳脚去接，他的拳脚也来自碧洛迪丝女士的教导，虽然女士自称不擅拳脚，真要学拳脚上的功夫不如去炎国，她知道一个比她更擅长这些东西的老师傅，但是一法通而万法明，女士在剑术上已经走到极处，她觉得凑合着能用的拳脚功夫，又怎么可能真的只是凑合着能用？<br/> 况且真的只是凑合着能用，“提灯女神”超算系统也可以将它改造成天下第一流的武学。<br/> 只是拳脚上更厉害，不代表着林逸就能在拳脚上赢过对方。<br/> 拳脚来往，避不开身体接触，他的剑能承载住龙女的死亡，他这个人却仍旧会被带向死亡。<br/> 迎向龙女的推手错开抓来的死亡，林逸让长剑折断，化作两柄贴手的短拐，上下翻弄，将袭来的拳脚全部防了出去。<br/> 砰！<br/> 秀气的一拳落在林逸的护拐，透过来的力道几乎将林逸手臂内硬度堪比合金的骨头折断，林逸不得不轻飘飘地退后几步，他一共在地面上用脚点了四下，每一下都将一道力卸进地面。<br/> 林逸停下来时，他与她之间，有四个深不见底的半截脚印。<br/> “你的拳，不，那不是你的拳，那是什么东西？”<br/> 林逸没有再次抢攻，他其实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br/> 就像是先前龙女捏了一个火焰的人影来应付“九尾”那样，刚才她应该也是做了类似的事情，她用的技巧并不是她自己的东西，因为她的每一个技巧细节都充满时间的沉淀，不像是经过计算的结果，而是反复锤炼出来的本能。<br/> “过去德拉克战士使用的技巧。”<br/> “我没在龙巢都市见过这样的技巧。”<br/> 林逸回忆起那一场与亡者的战斗，最让他记忆犹新的其实是那些亡骨强大的源石技艺，并且从它们的战斗方式来看，龙巢都市的德拉克应该更习惯远程战斗，近身战方面则由德拉克豢养的巨龙和极炎骑士负责。<br/> “所以我说的是塔拉的德拉克，文明不得不倒退到部落社会时，他们用来对付敌人的手段自然也不可能是龙巢都市那些，人们也只能回到文明最蒙昧的时候，用自己仅有的东西来面对敌人，但是看你的反应，他们似乎做得很不错。”<br/> 龙女抬起头，从城市四周涌来的歌声，已经变得很清晰了。、<br/>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唱起这首歌，但是歌声已经成为一种天然的纲领，因为这首歌比起其余歌功颂德的歌曲十分不同，没有复杂的编曲，没有拗口的颂词，它所有的歌词都只是反复描绘了一个场景：<br/> 跨过战争，走向光明的维多利亚。<br/> 那是四皇之战后所有人的期盼，一个结束所有战争之后，将成为所有人家乡的维多利亚。<br/> 即使是现在，那也是大多数人的愿景。<br/> 一个人什么也做不到，他们只能在瑟瑟发抖的同时对这流淌在街道上的歌声轻声相和，可是当歌声与歌声共鸣，当他们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只有自己，这个城市里还有许多与自己拥有同样愿景的人，那么这些看上去什么也做不到的一般人中，会不会有几个胆子大的人推开门窗？<br/> 再有几个胆子更大的人走出房门？<br/> 现在的深池不会高唱这首歌，推开门窗的他们看见的应当是与死亡同行，却高歌向前的小丘郡驻军。<br/> 他们会怎么想？<br/> 如果高唱同一首歌，走向同一片愿景的人就是同伴，那么小丘郡的居民，会不会第一次认为小丘郡的驻军是自己的同伴？<br/> 他们会不会对同伴伸出手，去帮他们一把？<br/> 回答正是这越发高亢的歌声。<br/> 歌声已经足够响亮，响亮到已经能够从歌声中看见他们的流向，这一首歌从四面八方涌来，汇聚成无数支流，最终只流向一个目的地。<br/> 呵，他们哪里还需要去占领广播塔。<br/> 她赢不了面前的信使，但是也输不了，不过小丘郡终究是普通人的城市，而普通人的战斗却已经分出胜负。<br/> 深池没输，但是她或许不得不将这个城市交出去。<br/> “你去吧。”<br/> 紫色的火焰在歌声中飘散，某种意志开始从那具年轻的躯壳中慢慢褪去。<br/> 林逸盯着她，什么也没说。<br/> “就像我可以拖住你一样，你也可以拖住我，我们的胜负只是游戏，他们的胜负才能决定小丘郡未来的走向，如果你真的想要与我分出胜负，不妨来伦蒂尼姆，那里才会是决定一切的战场。”<br/> 另一个意识在龙女的躯壳中苏醒，林逸能够看到那双翡翠般的眼眸如同大梦将醒，有另一个灵魂逐渐泛起。<br/> “对了，妹妹就暂且托付给你了。”<br/> “妹妹？”<br/> 林逸有些惊讶，他心中还是怀疑这个寄宿在龙女身体内的灵魂来自于誓约的对戒，可是没想到竟然是现实中的血脉。<br/> 这么说，除了面前的龙女之外，还存在另外一只德拉克？<br/> 伦蒂尼姆。<br/> 她竟然离风暴的中心如此之近，塔拉人的领袖怎么会在那里，是为了亲自在维多利亚的心脏捅进最致命的一刀？<br/> 本能地，林逸觉得并非如此。<br/> 他对深池没有什么好印象，对那个龙女也不乏恶感，仅仅只是对方白天毫不犹豫地葬送两条街区的平民这一点，就足以让她成为自己的死敌。<br/> 只有弄清楚她究竟在做什么，才能阻止她的阴谋。<br/> 现在可以确认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对方似乎并不在意小丘郡的归属，她的野心好像并不在深池野心的延长线之上，深池在小丘郡的挫败与她好像完全没有任何关系。<br/> 又或者，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br/> 林逸想不到问题的答案，而比起思考，他也确实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br/> 卫星视图下，工厂方向有深蓝的花连成一片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