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深池在小丘郡的短暂统治结束以来,小丘郡就一直显得十分吵闹。<br/> 虽然新任的伯爵没人认识,但是或许是因为那是被维多利亚的秩序认可的统治者,小丘郡的人们没有像是面对深池的统治那么害怕,相反,人们迫切想要回到过去的日子,于是纷纷走出房间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br/> 拉芙希妮隐瞒着身份与简妮一起走上过街头,看着那些热火朝天投入到修复工作的人们,她其实很想去问问那些人对深池带来的灾难有什么看法,因为那些全身心投入到重建工程中的人们,脸上的表情已经很难看到愤怒与仇恨。<br/> 当然,拉芙希妮知道自己如果真的问出口,会得到什么样的答案。<br/> 人们不是已经忘记了深池的事情,只是在追究过去的仇恨前,他们总要先想办法继续活下去。<br/> 况且在城内走动时,她也不是没有看见那些失去了孩子的孤寡老人,已经没有什么未来可言,活不活下去都无所谓的人们呆呆地坐在街道两旁,没有哭嚎也没有呐喊,他们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灵魂已经回到过去,留在这里现在的不过是一具还活着的尸体。<br/> 越是在小丘郡内走动,她越是意识到深池究竟在做什么。<br/> 过去她很少有机会这样漫步在深池烧过的地方,她毕竟是深池的“领袖”,哪怕只是一个影子,她也有许多日常事务要完成,小丘郡是深池拿下的第一个移动城邦,所以她才会在这里长期停留,而就算是长期停留,其实在深池掌控城市的那段时间,她也只是呆在领主府内,并没有行走在城市之中。<br/> 以前的她终究只能是在想象中去描绘深池带给普通人的灾难,在道德上对自己想象中的恶行感到排斥,她其实从未真正看过深池带给了其他人什么,从未与其他人有过感同身受的共情。<br/> 现在却不一样。<br/> 她隐瞒着身份,第一次利用德拉克的力量,帮助一个工程机械损坏的施工现场将一方石料带上高处时,听到对方的感谢那一瞬间,她心中剩下的只有说不尽的歉疚。<br/> ——对这些被深池伤害的人的歉疚,还有对深池的歉疚。<br/> 她也是深池的“领袖”,所谓的领袖应该是走在人群最前方的人,她本来有义务带领深池走上正确的道路,哪怕她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样的道路能够拯救当下的塔拉人,可是她已经能够确定深池的做法是错误的,他们肆意流淌的怒火或许能毁掉维多利亚现行的秩序,但是又能在废墟之上建设什么呢?<br/> 拉芙希妮想象不出来。<br/> 她知道的深池只是在煽动维多利亚与塔拉的对立,她所有的演讲只是在强调塔拉人报复行为的正当性,她越是扮演着姐姐的影子,就越能明白姐姐想要把深池带向什么方向,那个方向的终点最好的结局应当是深池与维多利亚同归于尽。<br/> 因为按照深池现在的做法以及对维多利亚的仇恨,他们最后胜利了也只会建设一个与维多利亚现行的秩序别无二追的统治,唯一的区别只是“塔拉人”变成了“维多利亚人”。、<br/> 那么,下一次是不是在若干年后轮到狮王的血脉站出来,带领下一个深池了?<br/> 历史就只能是这样的循环?<br/> 很多从未去思考过的事情在这些天不断盘桓在拉芙希妮的脑海,长久时间将自己真正的想法隐藏起来,甚至可以说是生活在自己幻想中的拉芙希妮没有办法回答脑海中的任何一个疑问,她甚至觉得今天的审判是一场盛大的解脱,自己代表深池接受维多利亚的审判,剩下的事情就可以交给那些还活着的人去烦恼。<br/> 只是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她还想看一看自己的“朋友”。<br/> 中央医院的这一处别院十分雅致,原本就是服务于小丘郡有钱人的特别设施,从清洁通道走进来之后能够看见的是一个打理得十分干净的生态园,往日里会有医护推着病人的轮椅漫步在绿荫中的小道,从泰拉各地进口的观赏植物都能在这里找到踪影,但却不显得拥挤与吵闹,各种植物的芳香没有混杂在一起,经过专业调香师与园林设计师的规划,花园内各个区域植物的芬芳混在在一起之后呈现出另一种复合的香味,还有一定放松精神的效用。<br/> 过去能住进这里的病人非富即贵,但是现在住进这里的人却是要将这一切毁掉的人。<br/> 拉芙希妮在陆上碰到一个眉头紧锁的医护人员——设施内的医护人员由军方向小丘郡本地征用,响应征用的人不多,即使是响应征用的这部分人也很难对深池人员保留职业以外的和善——稍微沟通之后,医护人员给她指明了一个方向。<br/> 她顺着医护人员指出来的林荫小道走了走,在道路的尽头,她看见那个坐在自行轮椅上的身影。<br/> 蔓德拉比拉芙希妮印象中的那只菲林要安静许多。<br/> 她就那么静静地躺在自行轮椅上,与其说是呆滞,应该说是沉默地看着面前的一颗树,眼神内没有拉芙希妮熟悉的癫狂与偏执,但是当她意识到自己的靠近,那双眼神从面前的植物转向自己时,拉芙希妮又明显地从她平静的眼神中看到一丝仇恨的涟漪。<br/> 说实话,拉芙希妮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会被蔓德拉敌视的事情,不如说,她什么也没有做过。<br/> “真是讽刺,深池的‘领袖’竟然可以在这座城市行动自如,他们甚至没有给你准备一副像样的镣铐。”<br/> 拉芙希妮走过去的时候,蔓德拉稍微扬了扬脑袋。<br/> 菲林白皙光滑的脖子上有一个精巧的金属环,这个金属环内有一个法术单元,它会在识别到人体内部的能量波动时直接通电刺激,使得佩戴者直接昏迷过去而失去继续引导法术的能力。<br/> 说穿了,就是针对术士的一种拘束道具。<br/> 几乎所有深池的俘虏人员都有佩戴这样的拘束具,一来是表明后者的身份,二来深池中会使用法术的人员不在少数,大多数人还都对这个城市持有令人遗憾的恶意。<br/> 如果是过去的拉芙希妮见到蔓德拉的这种态度,早已经识趣地保持沉默,等待蔓德拉发泄一通后自行离去,可是这一次她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因为蔓德拉恶劣的态度感到害怕,她伸出手触碰到蔓德拉脖子上的金属环,在后者询问识别码时又收回手。<br/> “这是我们应得的惩罚,不如说,作为惩罚而言,这还太轻了。”<br/> 话语出口时,拉芙希妮其实就能想象到蔓德拉会如何暴怒。<br/> 她和姐姐一起遇到蔓德拉时,她就倒在巷道中一处下水道翻开的铁盖旁。<br/> 你无法想象一个年幼的菲林如何在下水道那样的地方生存,特别是橡林郡的下水道,由于是早期建设的移动城邦,城市内的污水没有经过分流,各种生活生产的废水涌动在不见光日的通道,甚至有这样一种说法,如果要让一个人完全消失,只要将那人扔进下水道就好。<br/> 因为就连城市系统维护人员也几乎不会进入下水道,偶尔因为重大堵塞事故不得不进去时,也必须要穿戴全套的生化防护装备。<br/> 蔓德拉就倒在那种地狱的入口,她的最后一丝矜持让她停在那里,而将她逼到这个地步的则是维多利亚人对塔拉人的敌意。<br/> 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她对这个世界都抱有绝对的恶意。<br/> 只是有些出乎拉芙希妮预料,蔓德拉没有她印象中那么歇斯底里。<br/> 轮椅上的蔓德拉只是看了一眼拉芙希妮,然后讥讽了一句:“真讽刺,这样的话竟然会从深池的领袖嘴里说出来,啊,我忘了,你没有戴上这个项圈,肯定是早就把自己从深池中摘了出去吧?”<br/> “不,本来今天我会以深池领袖的身份接受审判。”<br/> 拉芙希妮抬起头看了看天空,隔着生态园的钢化玻璃,仍旧能清晰地看到苍穹上如同黄金的枝丫一般铺满天空的特殊网络。<br/> 整个小丘郡因为天空的异像陷入新一轮的慌乱,特别是那位新任的伯爵大人,拉芙希妮第一次看见一位传奇竟然会如此紧张,想必肯定是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不过那也应该与他们没多少关系了。<br/> “接受审判?你?凭什么?”蔓德拉嗤笑一声,“你真的觉得你是我们的领袖了?”<br/> “我正在为没有真正成为你们的领袖而后悔,蔓德拉,如果我能更努力一些,我们就不会在这里再次相遇。”<br/> “哈哈,你想说你加入战斗就能改变什么?算了吧,拉芙希妮,你和以前的你没有任何变化,你从小到大会做的事情只有站在所有人的身后,站在一个不会真正受伤的位置去展现自己的仁慈,你真的觉得道德上的洁癖可以称得上善良?别恶心人了,拉芙希妮。”<br/> 蔓德拉的指责,或许并没有错。<br/> 拉芙希妮回顾过自己在深池的所有行为,她其实有过许多恶行,无论是那些煽动仇恨的宣言,还是以“领袖”的身份处死想要回头的叛徒,但是她在做那些事情的时候都谨记着自己是另一个人的影子。<br/> ——啊,我好痛苦,但是我也没有办法,请原谅我吧。<br/>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自己的想法何其幼稚与狡猾,正如蔓德拉说得那样,她只是站在其余人的身后去展现自己的仁慈,她拥有的不是真正的善良,只是道德上的洁癖。<br/> “所以我在后悔。”<br/> 拉芙希妮站在蔓德拉身边,缓缓闭上眼呢。<br/> “我应该早一些从姐姐的影子里站出来,我应该真正地去领导深池,告诉所有人不必一定要跟随姐姐的脚步迈向死亡,我们应当有另外的办法去争取属于自己的未来。我想要回到我们初次相遇的那个时候,蔓德拉,你知道吗,其实当初最先发现你的是我,我停下脚步,然后姐姐看见我停下脚步也停了下来,如果那时候是我走进巷道,向你伸出手,那么这后来的一切是不是都能得到改变?”<br/> 那是她们第一次相遇。<br/> 拉芙希妮看见巷道中倒在下水道口的菲林,她想要帮助那个恶臭虚弱却又可怜无助的身影,但最后却不敢向她伸出手。<br/> 她的姐姐看见她停下来也停下脚步。<br/> 拉芙希妮不知道那时候姐姐是什么样的表情,她从来都不敢直视那紫色的火焰,但是姐姐很快就走出人群之外,进入那个昏暗到令人害怕的巷道,她站在下水道的边缘,居高临下地对刚刚从哪里爬出来的身影说话,她甚至都没有对那个可怜的身影真正地伸出手。<br/> 拉芙希妮不知道姐姐对那个身影说了什么,但是她看见那个可怜的身影在地面蠕动,最后翻身落入那个地狱。<br/> 后来追逐那个身影而来的人,似乎是某位贵族豢养的私兵,骂骂咧咧着赶来的维多利亚人询问那个偷东西的小孩去处,扬言要打死她喂狗,姐姐却也并没有隐瞒那个身影的去处,她指了指下水道恶臭的出入口,贵族们的私兵面面相觑,最终咒骂着离开了。<br/> 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她们都长大之后,拉芙希妮再一次见到那个掉入下水道的身影。<br/> 老师逝去以前,姐姐就经营着老师的势力,老师逝去之后,姐姐更是不再掩饰这一点,所以橡林郡沃里克伯爵的宅邸成为深池人员经常来往的地方,拉芙希妮在来往的深池人员中找到那一个菲林的身影,她在这个时候才知道让她记忆犹新的那一个身影有“蔓德拉”这样一个名字。<br/> 只是再次相遇的那个时间点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br/> “改变?如何改变?你要用什么去说服维多利亚人对塔拉人的敌意?你知不知道在很多地方,衰落的塔拉已经成了一个笑话?不,不用很多地方,就在橡林郡,就在你长大的那个城市,你知不知道有许多人就像老鼠一样活在下水道之中?”<br/> “那么,活在下水道里的都是塔拉人吗?”<br/> 蔓德拉微微顿了一下,但脸上的讥讽却未曾消失:“呵,就连在下水道之中,塔拉人也是被人迫害的对象,你明白吗?这才是现实,维多利亚已经没救了!”<br/> 真的吗?<br/> 拉芙希妮看了看自己的手,她还记得自己帮小丘郡抬起重建的石料时,对方握着自己的手表示的感谢。<br/> 她当然知道如果自己暴露深池的身份,对方一定会咒骂自己,但对方咒骂的原因真的是因为自己是塔拉人,而不是自己伤害了这座城市?<br/> 她不信。<br/> 拉芙希妮不相信只有焚烬这片大地才能迎来新生。<br/> 她还想要再次开口,但是随身的终端却在这个时候传来一个消息:公开审判将在三个小时进行。<br/> 按照她和信使的约定,她不能缺席这次审判,这个时候她必须去法庭报道了。<br/> “这次审判会以在线广播的形式对全城进行公开,蔓德拉,我会为深池进行辩护。”<br/> “我会带领你们走上另外一条道路。”<br/> “我会成为你们的‘领袖’。”<br/> “我是塔拉的红龙。”<br/> “拉芙希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