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丘郡的公开审判并不适合推迟太久。<br/>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一次审判的意义并不在于惩罚凶手,这会是结束这一场动乱的标识,通过这一次审判,人们才会意识到自己重归秩序的庇佑,可以在这里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br/> 特别是在审判的当日,天空又出现如此令人不安的意象,审判更是不得不推行下去,否则已经被深池带来的动乱折磨得胆战心惊的小丘郡民众中很难说会在这份异像中产生如何的恐慌,又会在这样的恐慌中采取怎样极端的行动。<br/> 因此天空的异象只是将审判稍作推迟,原本预定在午后进行的公开审判变成傍晚时分。<br/> 当拉芙希妮走上在中央广场临时搭建的审判台上时,她抬起头便能看见隐藏在“黄金树枝”之后的夕阳余红,一种落寞的象征映照着她的裙摆,仿佛她走进这个审判庭便是为了迎来一个终结。<br/> 如果是在她刚刚醒来的时候,她的确会这么做。<br/> 沉默地认罪,将所有的归错揽到自己的肩膀,渴求一场盛大的解脱同时也用自己的性命为深池做一些自以为力所能及的事情。<br/> 现在不一样了。<br/> 她不再是那个渴望着逃离深池的影子,而是深池的领袖。、<br/> 拉芙希妮站在被告的位置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睁开双眼看向四周。<br/> 设立审判庭的中央广场就是已经消失的领主府前的那片空地,在这里她与那位新任的伯爵战斗,也是在这里她亲手烧死那些跟随自己脚步的人,而就在这片空地的旁边,领主府消失的大洞依旧没有得到修补,站在边缘向下望去还能看见这座城市嶙峋的骸骨,在那恐怖的伤口旁边,两条街区曾经在她的火焰下从这座城市消失,数百人的性命刹那间消失无踪。<br/> 这的确是一个适合审判的地方,这里的每一处地方都宣告着她的罪业。<br/> 设立在这一片空地的高台旁,还能看见她与伯爵大人战斗后留下的一片废墟,聚集在这里的人们踩在那些过去的家园之上,将仇恨的目光投向高台上的自己,拉芙希妮还看见些许诧异的视线,那些是些来自于这两天她帮助过的人,但是很快她就发现那诧异的目光变成嫌恶,她能想象到在那些人的思考中,自己先前的行为只不过是一种下贱的赎罪,并非是出自于内心的善意或者歉疚,只不过是想要在这个时候渴求他们的宽恕。<br/> 他们绝不会宽恕。<br/> 人们的视线是这么说的,逐渐嘈杂的窃窃私语中也满是对深池的控诉,若不是审判庭周围有法警拉起警戒线,恐怕已经有人在废墟上捡起石头,向这边扔了过来。<br/> 嘭!<br/> 高堂之上的法官用法槌重重敲了敲,震撼的声音让四周的嘈杂稍微静了静。<br/> 小丘郡检察机关的代表起身叙述深池犯下的罪行时,拉芙希妮看向坐在这场审判一旁的新任伯爵大人,那位萨科塔的心思似乎没有完全放在这场审判之上,他紧锁着眉头,不时看向天空那黄金的枝丫,显然天空的异相比起这场审判更加让他在意。<br/> 如同他告诉自己的那样,他不会干涉这场审判的结果。<br/> 哪怕作为深池领袖的自己,作为德拉克后裔的自己存在多么大的利用价值,如果这场审判决定她的死亡,这位伯爵大人也不会用任何特别法令将她救下来,或者用那些耳熟能详的手段,用一个将死之人将她替换下来。<br/> 原告席上的小丘郡检察机关代表坐下之后,法官又重重敲了敲法槌,压下四周因为深池的罪行而逐渐激动起来的民众,然后将视线投向立在高台之上的拉芙希妮。<br/> “被告,姓名。”<br/> “拉芙希妮。”<br/> “全名。”<br/> “拉芙希妮·沃里克,过去很长时间,我都在使用这个名字。”<br/> 这个古怪的说法让法官微微皱眉:“你使用这个名字,这么说这个名字不是你的真名?”<br/> “嗯,这是养父与老师的沃里克伯爵给予我们的姓氏,若是从血缘的角度来说,我应该是叫作拉芙希妮·阿尔巴,不过这个姓氏在我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被舍弃,我们不得不在姓氏与性命中做出选择。”<br/> 拉芙希妮用一种古怪的腔调念出来“拉芙希妮·阿尔巴”这个名字。<br/> 现代维多利亚已经几乎不存在成体系的塔拉语,但是因为某些传承已久的古老歌谣与戏剧演出,某些单个的词汇还是得以穿越漫长的时间,“拉芙希妮”的塔拉语发音十分陌生,但是后面的姓氏,“阿尔巴”的塔拉语读法对于小丘郡的许多人来说都十分熟悉。<br/> 小丘郡位于塔拉的边缘,这里是塔拉人与外界的交汇处,许多塔拉的习俗随着塔拉人的外迁流传于次。<br/> 每到塔拉人的庆典节日,小丘郡也会举办各种活动与表演,其中有许多戏剧有关旧日的战争与和平,那些古老的歌谣中常有“阿尔巴”这个姓氏闪烁。<br/> 那是传说中盖尔王的姓氏。<br/> 维多利亚修订的历史中盖尔王的姓名使用维多利亚的词汇,但是在塔拉地区,他的姓氏却一直是另一种读音。<br/> 意识到这一点的人们惊讶地看向被告席上的女人,就连仇恨也似乎沉默一息。<br/> “我必须提醒你一次,被告,这里是神圣的审判庭,这里不允许谎言。”<br/> “这并不是谎言,法官先生。”<br/> 拉芙希妮举起身后的尾巴,让尾巴立在自己的身侧,人们好奇地看向那一条比瓦伊凡更加粗壮的尾巴,然后不知道是否是错觉,人们似乎看见有火焰在那尾巴上萦绕。<br/> “我是拉芙希妮·阿尔巴,盖尔王的后裔,纯血的德拉克。”<br/> 那朦胧的火焰在人们的视线中凝实,伴随着拉芙希妮将体内的能量循环激活,超凡者的力量象征得以出现在她身侧,所有人都看见橘色的火焰将整个高台包裹,一头漂亮的红龙在橘色的火焰中抬起头,平静地注视着屏住呼吸的法官席。<br/> “那不是瓦伊凡?”<br/> “巨龙,快看那影子,那真的是巨龙!”<br/> “天哪,她说了什么,盖尔王的后裔?”<br/> “等等,盖尔王的后裔不是姓雅特利亚斯吗?”<br/> “雅特利亚斯是维多利亚官方修订的盖尔王姓氏,那是维多利亚的读法,按照塔拉人的读法和写法,就应该是阿尔巴!”<br/> “盖尔王竟然还有一支血脉留存?”<br/> “龙王的后裔不是只剩下雅特利亚斯了吗?”<br/> “难怪她会是深池的领袖。”<br/> ……<br/> 嘭!<br/> 嘭!<br/> 嘭!<br/> 重重敲打的法槌让现场炸开的议论再一次平静下来,拉芙希妮收去血脉的象征,静静等待着接下来的宣判。<br/> “种族已经不必自证,关于控方的罪行指控,你是否承认。”<br/> 所有人屏息等待着这一刻的回答。<br/> 法官节省了发言,那些罪行指控中以叛国罪为主,有故意杀人罪,故意伤害罪,非法监禁罪,盗窃财务罪,持有非法武器罪,走私罪与偷渡罪……许多罪行都直指死亡,就算是其中相对较轻的那些指控,也可以让人一辈子呆在监狱之中。<br/> 这都是无可辩驳的罪行。<br/> 这些天恢复重建后的检察机关一直在忙碌相关罪行的取证,小丘郡决定以这场审判来决定深池的结局,那么小丘郡的群众在放弃个人的暴力报复以后,都在全力地配合相关取证,他们对深池的仇恨没有半点消减,纵然无法亲手发泄这份仇恨,他们也不会允许深池在审判中有活下来的机会。<br/> 众目睽睽之下,拉芙希妮张开嘴。<br/> “我代表深池,承认这些指控。”<br/> 安静,绝对的安静。<br/> 拉芙希妮如此轻易地承认这些罪行的指控令所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检察部门已经准备了最为豪华的法律力量想要在拉芙希妮否认的时候出手,跃跃欲试的证人们也做好准备去揭穿拉芙希妮虚伪的争辩,四周的群众更是准备好在盖尔王的后裔百般抵赖时嘘声相向,不少人甚至偷偷捡起石头,要在她狡辩时扔过去。<br/>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她会直接承认这些指控。<br/> 她知不知道她这一承认,按照这些指控,深池所有的俘虏都会被处死?<br/> 伦蒂尼姆失去联系的情况下,按照《紧急处置办法》的条例,经由市民决议的审判可以不需通告伦蒂尼姆得以执行,她承认的这一瞬间就已经宣判深池所有人的死刑。<br/> 法官席上的法官也有些错愕,他不由得再问了一遍:“被告,你承认控方的全部指控?”<br/> “是的,法官先生,我承认小丘郡对深池的全部指控,我们的确在这个城市做出诸多无可挽回的事情,我无法去否认进行这些行为时,我们的心中也抱着无法辩驳的恶意,恶意与恶行已然都是事实,我无法从任何角度为我们犯下的罪行进行辩驳。”<br/> 不该是这样的。<br/> 人们心中浮现出这样一个想法。<br/> 不该是这样的,深池的领袖不该这么轻易地承认自己的罪行,她应该在审判席上百般狡辩,激烈的唇枪舌战之后被证人席掀开故作冷静的假面目,最终被戳穿一切伪装后开始歇斯底里,控诉审判方的不义,想要用污蔑其他人,动摇审判方的合理性来为自己脱罪……<br/> 她应该是一个坏到全身流脓的人,怎么能这么轻易地认罪?<br/> 人群中拿起石头的人终究没有将石头认出去,聚集在这里的人都是被深池伤害的普通人,他们遵纪守法了一辈子,或许没有像是圣人那样用善意去拥抱这个世界,但也绝不会有人以深刻的恶意去揣测周围的所有人,他们有些没办法对一个主动承认罪行,没有任何逃避的小姑娘动手。<br/> “被告,你知道承认这些指控的后果吗?”<br/> “是的,我知道,按照当前的控诉内容,我代表深池承认罪行之后,深池的俘虏将会被剥夺所有政治权利,由小丘郡的最高行政机关确定死刑的日期,然后等待执行。”<br/> 法官张张嘴,却没有说话。<br/> 主持这场审判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法官,老到并不需要这样一处足以载入小丘郡历史的审判来为自己增光添彩,因此他更在乎这场审判的完整性,他不希望这场审判存在一些瑕疵,让若干年后一些特立独行的人可以拿出来为这些杀人凶手翻案,哗众取宠地质疑这场审判的正义。<br/> 审判在这里就可以结束,但是他希望面前的女孩说得更多一些,好让所有人知晓,深池就该去死。<br/> “那么被告,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br/> “有。”<br/> 拉芙希妮清晰的声音在高台上落下,人群一下子精神起来,无数人看向高台上的龙女,想要听听她的狡辩,让审判回归他们想象的模样,让他们能够确定自己审判的是一个真正无恶不作的恶人,所以没有人在这个时候吵闹,没有人去干涉龙女的发言。<br/> “法官先生,我接下来的话有些长,我可以将它说完吗?”<br/> 被这么询问的法官看向控方,小丘郡的检察机关代表警惕地开口:“我会在你说的事情与事实有所不符的情况下进行打断,不过我可以保证在没有这种情况发生时,我不会干扰被告的发言。”<br/> “十分感谢。”<br/> 拉芙希妮向控方行了一个提裙礼,然后她转过身,没有面对法官席,而是看向聚拢在高台周围的小丘郡民众。<br/> 这个藐视法庭的行为并没有让法官手中的法槌敲响。<br/> 没有人打断拉芙希妮准备演讲的这些动作,他们都相信事实胜于雄辩,不会有任何演讲能够盖过深池给小丘郡带来的悲剧,数千份死亡的重量足以粉碎任何虚情假意的演讲。<br/> 但如果不是虚情假意呢?<br/>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父母被维多利亚派遣的刺客杀死了。”<br/> 拉芙希妮的第一句话让所有人震了一下,没有人想到她会跳过自己的罪行,从那么久远的事情开始说起,但是很快人们的嘴角就挂起冷笑,他们已经看穿拉芙希妮的打算,不过是要编造一个悲情的故事来引起人们的同情与共鸣。<br/> 呵,与杀人凶手的共鸣?<br/> 他们之间唯一的共鸣就是那份杀人的冲动,他们恨不得这个凶手去死!<br/> 然而与人们想得不一样,拉芙希妮的故事并不悲情,她甚至跳过了家庭的脉脉温情,以及生离死别的惊心动魄,只是在陈述一个雪夜中发生的事情。<br/> “我还记得那是在一个雪夜,父母死于国家情报局的刺客手里,我的姐姐杀死了那些追来的刺客,然后在那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中,我在姐姐的注视下敲开了橡林郡一处宅邸的房门,于是我和姐姐就成为了沃里克伯爵的养女,我想这里应该有人记得这位伯爵,老师一生都在为塔拉人奔走,为了唤醒塔拉人的民族意识尽心竭力,他创造了‘塔拉人之家’这样的集会,让塔拉人与同情塔拉人的人有了一个团结的机会,在维多利亚的贵族圈子中老师一直是一个异类。”<br/> 人们在拉芙希妮的叙述中渐渐想起这个名字。<br/> 橡林郡的沃里克伯爵,在塔拉复国主义没有如此盛行,更没有如此扭曲的时候,无数塔拉人的有识之士和觉醒青年正是在沃里克伯爵这般高风亮节的贵族引领下得以聚集在一起,形成一股反抗的力量,成为塔拉复国主义的雏形。<br/> 可惜这个雏形最终走到歪处,最终变成深池这般扭曲的组织。<br/> 如果沃里克伯爵知晓,说不定能气得活过来。<br/> “我的老师与养父,沃里克伯爵,正是深池的缔造者,也是第一任的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