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br/> 那是奥菲莉亚对面前女性的唯一评价。<br/> 平心而论,单从外貌给人的印象来看,这个印入眼睑的幻影绝对算不上是怪物,虽然的确有着魔族的特征——那双笔直的黑角说明对方萨卡兹的身份——却完全没有那些萨卡兹人的粗暴与残忍。<br/> 那双眸子中沉浸着难以被认为是萨卡兹人特质的平静与安详,好似有一个美好的梦境沉睡在那双坚毅的灵魂之中。<br/> 至少这具幻影原本的主人,应当是这样一个人吧。<br/> 奥菲莉亚的眸子中映着另外一种真实。<br/> 那是一片金色的海洋,时间与空间在这片独特的世界中失去意义,所有的事象在这里都失去具体的形体,一切有形之物都消失不见,只余下那些文学中的描述,那些看不见的情感与情绪,理性与理想,信仰与信念……诸多无法用现实二字去描述的事物存于此处,如同高汤一般炖成一片混乱。<br/> 求知者能在这里看见真理的门扉,寻道者可以在这里找到信仰的大海。<br/> 任何追求某种概念性存在的人都可以在这里找到问题最终的答案,只是在奥菲莉亚看起来,这个答案未免“丑陋”。<br/> 事物的美丑在这里不具备任何意义。<br/> 说到底,一切可以用来形容物体现实外形的词汇在这里都不成立,源石之中的世界并不唯心,但却确实建立在某种可以被称为“灵魂”或者“情感”的特殊物质之上,这使得除非刻意引入时间与空间的概念,这个世界中就只剩下鸿蒙一片,无论是世界,还是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意识。<br/> 所谓的“丑陋”是因为奥菲莉亚能够感知到组成这个怪物的情感浪潮,更多的竟然是负面情感。<br/> 这其实令奥菲莉亚十分困惑。<br/> 怪物并非排斥那些正面的情感,这个怪物是如此的巨大,所以即使人性的闪光在那庞大的躯壳中并不多见,却也几乎包含人类词汇可以形容的所有美德。<br/> 它能够与正面的情感共存,所以现在这幅模样应该是它主动选择的结果。<br/> 那些负面的情感在奥菲莉亚的感知中扭曲成丑恶的意象,她只感觉一只无数肉块扭曲而成的怪物盘踞在金色的海洋中央,它终于注意到这个曾经不时侵入这片海洋的虫豸,所以便垂下一只触腕,那只触腕盯着人性的光辉,将一切美德聚在一起,然后给他披上一层萨卡兹的外皮,制作出宛如圣徒般的玩偶。<br/> 然而那玩偶向下,纯白的裙摆下仍然能看见蠕动的触腕。<br/> 触腕上千万只眼正充满讥诮地看着被那人性的光辉迷惑的猎物,千万只嘴中呢喃着对于世间的嘲讽,千万的呓语汇聚成仇恨的潮流,仿佛那光辉的萨卡兹脚下正蔓延开无数择人欲噬的污泥。<br/> 伦蒂尼姆陨落的那一天,它捏好了这个玩具。<br/> “初次见面就把人叫作怪物,这多少有些不合适吧。”<br/> 纯白的萨卡兹在阿剌克涅洞开的甲胄上,颇为愉快地看向面前的头颅。<br/> 老实说,这样的个例十分少见。<br/> 它一直在尝试在现实之中为自己塑造躯壳,单纯地制作一个生物性躯体十分简单,可是要让那份躯体能够承载它蜷缩于源石之中的灵魂却十分困难,毕竟如果将它的灵魂进行量化,它灵魂的重量或许等同于一个文明的始终再加上另一个文明诞生至今的时光。<br/> 没有躯壳能够承载这样的灵魂。<br/> 无论是莱塔尼亚的源石节点,还是现在它占据的这一个死而复生的躯壳,都不过只能承载它一部分的意识,它们并不能反应它全部的思潮。<br/> 所以它对面前的个体十分感兴趣。<br/> 毕竟泰拉人的体内或多或少有着源石的循环,然而真正能感知到源石循环的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而这部分人中能够扛过那近乎无垠的癫狂呓语与情感洪流,最终感知到源石深处那片世界的人更是凤毛麟角,其中在感知到那片灵魂的归处却又能回到现实之中的,千万年来大约也只有那么一两个人。<br/> 如果它能够找到对方之所以能够回到现实的原因,它也许能够想办法让自己的灵魂降临于现实的世界。<br/> 至于单纯的灵魂要怎么在现实之中存在,它其实早已有了结论。<br/> “那我应该称呼你什么呢?”<br/> 纯白的萨卡兹双手捧着脸颊,想了想,然后抬起一只手指向自己:“他们称呼她为特蕾西亚,你也可以这么叫我。”<br/> “这并不是你的名字,我听说过这位最后的魔王,两百年前她与另外一些萨卡兹完成对于联军的致命一击,在最后关头击杀了当时的联军总指挥,再加上当时新生的卡兹戴尔已经被摧毁,各国失去联合的目标与牵头人,于是各自散去,没有继续追缴逃离卡兹戴尔的萨卡兹。”<br/> 纯白的萨卡兹微微虚起眼睛,稍微挺起的胸膛仿佛也为自己的事业感到自豪。<br/> “那之后的两百年,萨卡兹一直在核心国家圈之外偷偷摸摸的尝试重建卡兹戴尔,放在往常这种行为足以引起文明的警惕,就近的国家会立刻派兵讨伐,视威胁而定,甚至会再度促成两百年前的那种联合,但是最后谁也没有对那些萨卡兹动手,除去文明世界内部互相征伐的原因,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那位纯白的魔王展现出来的态度。”<br/> 萨卡兹看着维多利亚战争造物中的尸体,嘴角噙着她生前一贯的柔和笑容。<br/> “她对文明的世界释放善意,展现出希望融入文明世界的态度,为此她不惜和自己血脉的亲人互相对立,与两百年前一起反抗联军的战友们反目成仇,萨卡兹人不是第一次对文明的世界释放善意,但却是第一次为此几乎分裂成两个族群,漫长的内战中甚至几乎走到存续断绝的边缘。”<br/> 她闭上鲜红的眼眸,微微叹了口气,似乎也在回忆那无法断言正确与否的岁月。<br/> “最后的魔王败亡于现在的摄政王,她的亲生兄弟,特累西斯之手,她用自己的生命证明了自身的真诚。或许是感概自身失去一个真正结束矛盾的契机,所以文明的世界中提起这位最后的魔王也难得地给出比较正面的评价,就连对萨卡兹人最严苛的拉特兰,也只是将这位魔王定义为‘命运的愚者’。”<br/> 萨卡兹少女听见拉特兰给她的谥号,终于微微睁开眼:“我不认为那是愚行,想要最终消弭拿到横隔在萨卡兹与泰拉之间的裂痕,总得要有第一个人去尝试做出牺牲,事实证明,你看,现在泰拉能够接受一个死去的萨卡兹了,不是吗?”<br/> “别学那位魔王说话,怪物,你和它怎能相提并论?”只剩下头颅的奥菲莉亚看向那个身影,嫌恶地看着那白袍中涌动的污泥,“你当真以为将那些良善与美德拼接在一起,就能复现出那位魔王的思考?”<br/> “萨卡兹”的嘴角微微一僵。<br/> “幸福的家庭千篇一律,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想必你一定十分认可这句话,所以在你眼中善良与善良总是一模一样,无非是情感的强度上有所区别,但这何其可笑,凭什么富人与穷人,圣徒与信众,贵族与平民之间可以有因为财富,关系,身份的不同而有千百种恶,却无法因为同样的区别而有千百种善?如果所有的美德只有一个相同的根源,凭什么所谓的恶意却能有千万种起源,怪物,你只是在无视那些真正美好的事物,又怎么配使用为了弥合这片大地最为深刻的伤痕不惜付出生命的魔王姓名?”<br/> 牝鹿的话并不激烈,死亡已经听不到她的心跳,她早已没有余力去激动。<br/> 只是那回荡在源石之中的声音却分外响亮,与那些模糊难明的呓语相比,金色的海洋上清晰地游荡着这一声回想。<br/> 操纵着萨卡兹玩具的怪物甚至真的向这边投来一瞥。<br/> 几乎是一个瞬间,常人根本无法接受的情感洪流刹那间将整个维多利亚的战争造物淹没,掺入源石的溶液骤然间沸腾起来,那并不是温度的升高,而是源石中的情感正在向外溢出,那些弥漫在上一个文明与这一个文明的所有怨恨变成伸向现实的枝蔓,它们甚至潜入没有生命的钢铁,以破损的阿剌克涅为载体想要用毁灭来宣泄那种无处发泄的疯狂。<br/> 漆黑一片的源石溶液之中,唯有一双眸子如同星辰般明亮。<br/> “萨卡兹”静静地看着那双眼睛,直到脆弱的头颅不堪重负,一只眼睛变成源石的粉尘消散之后,它才从开始扭曲的钢铁上站起身。<br/> “好吧,我的名字是普瑞赛斯,现在这是我的名字。”<br/> 汹涌的情感刹那间安静下来,插栓中只余下的一只眼睛倒映着萨卡兹的身影。<br/> “还是那个问题,你想要救她?”<br/> 纯白的身影没有回头,扭曲的钢铁早已不复空骑士的形状,战争的象征撕扯成一只只金属的手臂伸向四面八方,其中就有无数双手朝向躺在地上的地平线之龙,在地上抓出无数深刻的爪痕。<br/> 那只眼睛眨了眨。<br/> “一个交易,我可以允许她活下去,我可以给她一个白名单,令她身上长出来的源石不会继续吞噬她的生命,但是我需要一个研究对象,你说我对情感不够了解,无所谓,当你也成为我的一部分,我自然会理解那些情感。”<br/> 那只眼睛紧盯着伪装成萨卡兹的怪物,怪物也看着她,露出一丝讥诮。<br/> “当然,我可以给你另外一个选择。”<br/> 眼睛中露出一丝疑惑。<br/> “你可以活下去,我可以将你的身体还给你,我允诺你常人的一生,但是你知道代价是什么。”<br/> 奥菲莉亚已经说不出话,但是萨卡兹的魔王帮助她伸出手,用手指向沉默的阿鲁比恩。<br/> “你很清楚,她其实已经死了。”<br/> 安洁莉娜的确在战斗中找到阿剌克涅的破绽,那就是直接从正面用高能量熔化看不见的鞭影,而要做到这一点凭借阿鲁比恩自身的动力源根本不够,她和藏在那台机体中的灵魂都走到极限,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br/> 源石给予她们力量,同时也收取相应的代价。<br/> 如果不是奥菲莉亚在尝试与安洁莉娜体内的源石共鸣,延缓源石的增生,叙拉古少女已经完全被源石捕获,并且就算这样,在奥菲莉亚的躯体溃散成源石的粉尘之后,安洁莉娜也会步上后尘。<br/> 胜利的是奥菲莉亚,理应活下来的也是奥菲莉亚。<br/> 它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一刻那个倔强的灵魂中产生的动摇,死亡对她来说不是值得恐惧的对象,然而生命依旧是她最为渴望的东西。<br/> 因为构成这个人灵魂最为炽烈的感情,是爱情。<br/> 这份感情的另一端还活在这片大地。<br/> 至于奥菲莉亚·萨塔尼本人,她的道德感远没有高尚到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依旧牺牲自我的水平,因为她承认维多利亚皇家科学院那些非人道的实验,甚至她本身就是那种实验的一环,却依旧不觉得那种无视人权的实验有问题。<br/> 它并不怀疑奥菲莉亚会选择后一个选项,而那正是它的反击。<br/> 这便是恶意各式各样,良善千篇一律的原因,因为抛开道德,人类乃至于文明的所有选择,都绝对是利己的选择,因为这样才能令文明存续。<br/> 世俗的道德中,这就是丑恶。<br/> 呵,道德。<br/> 它等待着对方的回答,可是却一直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答案。<br/> 伪装成魔王的怪物不由得重新看向那只眼睛,那只眼睛盯着它,眼神里有对于生命无限的眷念。<br/> 但她没有选择后一个选项。<br/> 那一瞬它沉默了下去。<br/> 它惊讶地发现促使奥菲莉亚做出这个选择的情感,依旧是那炽热如火,可以燃烧一切的爱情。<br/> “为什么?”<br/> 它不由得问道,但是奥菲莉亚没有开口。<br/> 源石的溶液将最后一只眼睛淹没,一无所有的插栓之中,一个灵魂被源石捕获,<br/> 那头灵动的牝鹿在金色的海洋中跳了几跳,随后一根扬起的触腕将她包裹,千万只嘴刹那间将那个灵魂撕扯成碎片,吞噬得一干二净。<br/> 又是这样。<br/> 每次它以为自己已经完全解析情感与灵魂的作用时,总是会遇上这些脱离规律的个体,它对情感的研究始终欠缺最关键的一步,无论它如何观测文明的进程,从文明的发展中抽取各种各样的样本,制造出多少极端的情感个例,始终存在游离于它视线之外的某种感情。<br/> 它始终没办法走到最后一步,拿回被普瑞赛斯污染之前的权限。<br/> 怪物扬起头看了一眼这个被无尽的仇恨与怨毒淹没的世界,源石之中不存在时间与空间,它在这个没有一丝光亮的漆黑世界中徘徊了多久?<br/> 还要徘徊多久?<br/> 纯白的萨卡兹回过头看了一眼几乎被源石填满的空骑士驾驶舱,回到了黄金树的阴影之中。<br/> 二十分钟后,和解的双方终于有搜索队找到这片战场。<br/> 搜索部队从驾驶舱中抱起叙拉古少女沉睡的身躯,源石的碎片纷纷从少女的身体滑落,只剩下大腿与脖子处还能看见感染者的特征。<br/> 感染程度和她驾驶阿鲁比恩之前一模一样。<br/> 同时,搜索队也带回一个消息。<br/> 第39联合骑士团近卫骑士骑士长,奥菲莉亚·萨塔尼确认阵亡。<br/> 尸骨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