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伯斯隔着特殊监护室的门扉看向病床上的少女。
被搜索队救回来的少女已经接收完全身性的检查，现在还在麻醉药物的余韵中沉睡。
据搜索队的描述，当时的状态十分诡异，他们从几乎完全源石化的两台空骑士中找到唯一的幸存者，然而当时的鲁珀少女却没有出现源石活性化的征兆，矿石病在那种环境下也没有发作。
先前“赤红魔术”号上的随军医官的检查结果确定，叙拉古少女的病情异常稳定。
稳定到根本不像是经历过一场战斗。
这可以说是一个小小的奇迹，那种损坏程度的空骑士，内部的施法单元早已全部报废，想要继续战斗必然要通过内部的源石循环进行施法，而无杖施法虽然是感染者的特性，这样做却会极大程度地刺激到体内的源石循环，从而激活内部的源石增生。
说白了，就是在用命施法。
被发现的两台空骑士很明显在接近报废的状态下仍然战斗到最后一刻，因此两台空骑士的驾驶者必然已经做到催化自身源石循环这一步，不可能出现有人可以完好无伤的情况。
因此不少人都将安心院安洁莉娜的生存视为一个难以复现的奇迹。
泰伯斯让联合骑士团后勤宣传部的人将这次生还包装成命运的奇迹，用以为这场急停的战斗给士兵们提供一个自我说服的理由，同时也希望这次奇迹的生还能成为今后双方合作的一个基础。
毕竟将安洁莉娜救出来的是联合骑士团的人，现在救治她的也是联合骑士团为感染者准备的专门病房。
维多利亚的军队不乏感染者，但出于某种显而易见的政治原因，军队并不会公开为感染者提供专项的医疗服务，少数精英部队的感染者有自己的途径得到治疗，而军方的常规作战部队，包括卡拉顿的第74陆行骑士团也不会建设感染者专项病室。
甚至可以这么说，整个维多利亚的常规军事力量中，只有第39联合骑士团设立有感染者病室。
理由显而易见。
泰伯斯看着沉睡中的少女，药物的麻醉效果很快就要过去，或许下一秒这个少女就要醒过来，但泰伯斯还在迟疑自己应不应该离开这里。
他其实能猜到少女为什么能活下来。
“源石沉浸实验”，这一个皇家科学院基于洛肯水箱的实验数据几乎同步进行的源石探究实验的所有数据，在奥菲莉亚从皇家科学院下属实验团队转属到第39联合骑士团时，除去那些属于国家机密的部分，他十分清楚奥菲莉亚接受过什么非人道的实验，也知晓奥菲莉亚能做到什么事情。
——源石可以被视为文学定义中的“灵魂”这一物质在现实世界中的映射，它在所有观察角度中都不存在内部微观结构，严格意义上不属于物理学定义下的“物质”，文明至今利用这种矿物的方法只有难以总结定性的源石技艺以及最为粗糙的能量引导，但是洛肯水箱的实验证明嵌合“灵魂”能够有效遏制矿石病的增长，我们尚不明确这种遏制现象是由于嵌合“灵魂”导致其增量超过个体的规模，还是说复合的“灵魂”让源石无法精准定位侵蚀的目标，但可以确定的是“灵魂”这一不可捉摸的概念可以对源石产生有效的交互。
以这段概述为基础的报告，开启了皇家科学院关于源石与灵魂方面的研究，而这个实验的受体就是奥菲莉亚。
多次的实验证明了这个方向的许多猜想，让奥菲莉亚不可挽回地走向感染者的末路同时，也让奥菲莉亚比起一般的感染者，获得了一些难以想象的能力。
她能在一定范围内对源石展现出某种“控制”的能力，所以她才能一直徘徊在命运的终点之前。
既然她能拉住自己，自然也能把叙拉古少女从死亡中拉回来，毕竟比起奥菲莉亚那衣服下几乎完全晶化的身躯，从长夏走廊那边给出的情报来看，安洁莉娜在这场战斗之前也只是具有轻微的感染症状。
他想要问问活下来的少女，关于奥菲莉亚的最后。
但是另一种情感却又让他止步不前。
他早已与奥菲莉亚完成告别，在这场战斗发生之前，奥菲莉亚想要活在他的理想之中，他答应奥菲莉亚会一直坚持这个她活在其中的理想。
那个空骑士的格纳库中他们的灵魂彼此依偎。
那个夜晚是如此安稳，以至于让泰伯斯感觉自己现在若是表现出自己心中那份疯狂的不舍，就是对奥菲莉亚的一种亵渎。
只要自己还坚持联想，自己就还在奥菲莉亚身旁。
但……
泰伯斯紧抿着嘴唇，突然，他感受到一道落于自己身上的视线。
病床上的少女已然醒来。
那双宛如幼兽一般纯真的眼神穿透病房的玻璃，落在手足无措的男人身上，那份眼光中有疑惑与善意，还有某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熟悉，就像是奥菲莉亚的眼光那般。
泰伯斯稍微沉默了一下，然后微微叹了口气，人总不可能真的骗过自己。
他推开病房的门扉，慢慢走到少女的身旁。
“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有的话，我立刻把医生叫过来，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他们说你的身体没问题，只是可能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安洁莉娜有些怔怔地看着面前同族的男人。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庞，但却隐隐让安洁莉娜觉得有些熟悉。
他看上去很疲惫。
“谢谢，我没事，只是有些……”
安洁莉娜想要从床上坐起来，她起身到一半，床边的男人走过来扶起她，在她后背垫了一个枕头，她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再次开口：“谢谢，您是这里的医护人员吗？”
男人身上穿着一身黑色的常服，看起来不是医护人员，倒像是一位军官，不过安洁莉娜到现在还是不怎么认识维多利亚的军衔标识，那看上去一位少校？
“不，我是这里的……后勤，有些事情想要和安心院小姐了解。”
“后勤军官？”
安洁莉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走下战场，她不太能判断出对方究竟是联合骑士团的人还是长夏走廊的人，双方毕竟都是维多利亚的军人，穿着一样的制服，她又不认识长夏走廊这边所有的后勤军官。
“这里是？”
“这里是联合骑士团下属第117骑士团旗舰，‘赤红魔术’号的医疗室。”
“诶？”安洁莉娜一呆，随即猛地从病床上扬起来，“那战斗——”
安洁莉娜呆呆地躺了回去，感到有些不可思以。
推进之王的计划真的成功了。
她选择加入这个计划，是因为这个计划能够描绘出最为美好的未来，但同时她其实也很明白，这个计划的成功概率相当低。
别的不说，要是那位伯爵大人就是不投降，那又怎么办？
没有那位伯爵大人亲自认证的通讯，联合骑士团怎么可能在优势的情况下接受一个莫名其妙的投降命令，哪怕是用他们的总指挥部的机器发出通讯，前线多半也只会以为是敌人的诡计不予理睬。
“我们，真的赢了？”
“是的，毫无疑问。”男人重新在病床边坐下来，“公主殿下是一位……伟大的人，她向伯爵大人描绘的未来比伯爵大人原本的计划更具备可行性，既然理想彼此一致，那么就没有理由分道扬镳。”
理想，彼此一致……
听见男人的叙述，安洁莉娜却不可遏制地想起那一场天空的死斗。
如果他们最后的理想真的一致，那一场战斗到底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为了同一个理想前进的人，一定要分个你死我活？
为什么？
安洁莉娜看着自己的双手，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自己竟然没死？
那场战斗最后是奥菲莉亚赢了。
况且就算她没有杀死自己，自己也应该被矿石病夺去生命才对，不说阿鲁比恩在极限运动下负载对身体造成的损害，她在战斗中也清晰地感受到源石在体内疯狂生长，可是现在这一切仿佛都是错觉。
“那个，请问，奥菲莉亚·萨塔尼现在在哪里？”
安洁莉娜看见男人微微张开嘴，他维持着这个姿势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才猛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将那一个个字眼从胸膛里吹了出来。
“萨塔尼上校她，已经确认阵亡……伯爵大人，亲手将MIA（行动中失踪）修改成KIA（行动中死亡）。”
安洁莉娜感觉自己像是迎面挨了一拳。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特别是在战斗结束后的现在，双方的理想确定相同时，那冲着结束奥菲莉亚性命展开的每一道攻击都是刺入安洁莉娜心中的一根刺，叙拉古少女善良的品性让她无法接受自己为了杀害一个生命而行动，然后那个生命竟然真的死在自己面前。
“这不可能，我不明白，先生，那场战斗最后胜利的是奥菲莉亚，她为什么没有活下来————”
安洁莉娜的话语戛然而止，她突然想到自己最后见到的奥菲莉亚。
当时那位纯白的牝鹿，破碎得只剩下半个身躯在溶液中沉浮。
“是矿石病发作没有得到及时救治，小姐，这与你无关。”
男人轻柔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但安洁莉娜却无法接受这样的安慰。
她猛地抬起头：“当时她已经赢了！就算那个伤势已经救不回来，她也应该有时间返回部队，她至少还能留下些什么东西才对，她怎么可能得到不及时救治，只要她立刻离开——等等，她的源石技艺涉及能量的转换，源石也是能量的一种，她是不是为了救我才没有回去？”
少女没有抓住全部的细节，救下她的并非是纯粹的源石技艺，但是她也的确足够敏锐，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男人没有说话。
“为什么？”安吉丽娜瘫坐在病床上，喃喃自语，“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啊，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泰伯斯静静地闭上眼，脑海里依旧能勾勒出那个少女的每一个细节。
他们相识在皇家近卫学院，那一段按照奥菲莉亚自己所说，那是一段很罕见地只属于她的人生，而她在那段人生遇上了自己。
相遇，相识，相恋，这其实并非是多么独一无二的故事。
如同每一个男人喜欢上女生的故事那样，他一开始也只是被奥菲莉亚那因为白化病带来的梦幻般的容颜吸引，然后在朋友的撺掇下做了许多蠢事来吸引对方的注意，要说故事有什么不同的地方，那就是这个故事没有在发现奥菲莉亚罹患矿石病停止。
奥菲莉亚的事情触动了一些泰伯斯已经放弃的疑问，他刻意回避的那些困惑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
于是一个理想变成男人到现在为止的坚持。
泰伯斯·凯伦的理想并非以奥菲莉亚·萨塔尼为中心，这片大地对感染者的迫害是他想要改变的事情，但也只是他理想的一部分。
所以他们在皇家近卫学院毕业后便分开了。
奥菲莉亚回到皇家科学院的实验部队，泰伯斯则在开斯特公爵的支持下开始飞速在军方系统中晋升。
直到他升任第39联合骑士团的大骑士长时，他才有机会和奥菲莉亚再次相遇。
他们重新携手向前，为了那个一个让维多利亚变回维多利亚的理想，但是他们却又都十分清楚，这样的携手建立在他们都清楚彼此必将分离的前提。
如果没有这份注定的离别横在彼此之间的分离，他们无法确定彼此是否会成为自身的全部，以至于让理想再无容身之地。
奥菲莉亚大概已经看出来这份爱意已经开始扭曲自己的理想。
因为在自己原本的计划中奥菲莉亚应该留在自己身边，可是这样的布置根本不可能阻拦长夏走廊的空中突围力量，最后是奥菲莉亚主动带着近卫空骑士前往前线指挥部指挥空中拦截。
这份爱意已经在扭曲自己对战场的判断。
如果不是奥菲莉亚的坚持，他甚至不会去理会公主殿下的理想，因为在自己最自私的想法之中，能够理解自己与自己同路而行的只有奥菲莉亚。
只能是奥菲莉亚。
爱意正在朽烂，这种不可捉摸的感情正在从一份最为纯真的美好，变成一种令人惋惜的丑恶。
所以，是时候离别了。
至于救人，那反倒是顺手而为，能救一个是一个的事情了。
泰伯斯沉默着从病床的床头拿过一个苹果，他看着手里的苹果，思绪回到某个年幼时的午后，他需要重新审视一下的理想，好让这份理想能够真正容纳下逝去的亡魂。
“安心院小姐，您愿意听一个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