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镰刀剖开了胸膛,暴露出血肉,展露出一颗千疮百孔的心脏。
它早已没有了温度,早已停止了跳动。
再如何漂亮的人,心脏都是一样的颜色。
丽塔的视线凝滞了,她或许愤怒,或许仇恨,或许哀伤,但从未想过真的要把刀子送到苏白的心脏里,她的恨意不如积累了三千年的绫罗天女般浓烈,只是被负面的情绪冲昏了头脑,只是太多太多的不明白。
不论苏白做了什么,他始终是她的恋人,她的婚约者,她的余生伴侣,或许这是一次强所未有的强烈争吵,但她从未想到会走到这一步。
此时此刻,当她发现自己已经错手之时,已经来不及了。
“啊……”丽塔张开口,发出沙哑的声音,眼中的血色在顷刻间褪去。
上一刻如同罗刹般愤怒的女子,此时已经被慌张和悔恨占据了全部表情,她的大脑有些空白,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能说些什么。
镰刀嵌入了苏白的胸口中央,她伸出手就能碰到那颗心脏。她几乎可以看见苏白涣散的眼神,哀伤感涌来,但紧接着,一只冰凉的手捧起她的面颊。
垂下脑袋贴在了丽塔的额前,那双黑色的眼睛凝视着她的眸子,语气稀松平常的如同掉了一根头发。
“只是剖个心而已,放心,我还好……心没了,也就不疼了。”
“你做的很好,对付这种忘记自己妻子的渣男,就要果断一点,当断则断。”
“待会儿回去的时候,记得把这颗心也带走,一半炖了一半油炸,还能补一补心底的创伤呢。”
他的语气欣慰,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着笑话,可这笑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是玩笑,但他说了反而像是真心话。
心都掏出来给你看了,可不是实实在在的真心话么?
丽塔眼中的慌张稍稍退散,她重新冷静,但又有些冷静不下来,她甚至开始质疑苏白是不是已经崩坏化了,因为人类绝不可能在心脏停跳的情况下还活着,还能开口说话。
女仆眼中满是陌生的疑惑:“你到底,瞒着我多少事……”
她旋即摇头:“我可以不问,但是……”
她咬着下唇:“为什么非得让我亲手,手刃你?是为了让主教大人看见?还是为了让其他人看见?是为了欺骗他们的眼睛,所以才要这么做?可你不觉得这对我太残忍了么?”
“……”苏白稍稍沉默,他轻声回答:“因为,这是必要的……”
“必要?你没有问过我的想法,你怎么知道我会如何考虑?你为什么这样自私,就这么替我做出了决定?或许会有更好的办法,也许……”丽塔似乎是发泄着情绪,她胡乱的言语着,然后蓦然停顿,垂下了眸子。
……根本没有更好的办法,也没有更好的结局。
……放弃了做出决定的人,是她自己啊,在实验室大门前,她就有过选择的机会,在来到最终战场之前,她也同样有过选择的机会,但直至这一刻,她也没有下定决心。
……人,总是自私的,明明她已经习惯了身在暗处,不会在乎所谓的公平道义,也对于奥托主教冰冷无情的真实一面深谙于心,但她还是接受了这些,默不作声的接受了某些牺牲是有价值的,是必须的,可直至她自己面临时,才终于察觉到这样的抉择是多么的困难。
她是个追求完美的女仆,以谦卑的态度待人,内心却藏匿着近乎严苛的掌控欲,她的人生绘图,不该被抹的这般凌乱,她早已预知了结果,却迟迟不愿意面对,从未对谁吐露过真心话的丽塔,最终连自己的真心话也听不见了,她抱着迷茫来到了战场,但这是致命的错误。
丽塔轻声说:“对不起……我只是,分不清对错了。”
她抱着美好的憧憬成为了女武神,为了实现人生理想,践行人生价值,为了战胜崩坏而不惜践踏生命,或许是自己的生命,或许是他人的生命。
她如同一个攀登者,在权利的高塔中攀登,原本只是为了一个纯粹的目的而攀登,但在攀登的过程中,却逐渐产生了迷茫,变得为了攀登而攀登,却只是从一个牢笼走入了另一个牢笼。
最终丽塔回顾过往,发现她的背后已经是一片异样的风景,回顾最初的梦想,她只是憧憬着女武神,想要守护世间美好,并且发誓为此而奋斗终身,可她如今是否正在践踏着自己曾经发誓守护的美好?她甚至没能守护好自己拥有的美好爱情。
为了实现梦想,而去践踏梦想……这种矛盾,让她魂不舍守,令她满目惘然。
好在,还是有人在意她的,好在,这个人可以连命都不要。
苏白捏了捏她的脸颊:“丽塔,你问我,为什么总是丢下你一个人,为什么总在选择中舍弃你……我从未舍弃过你,只是有些不敢面对,因为我无法替你做出决定,在你决心之前,我不希望任何人逼迫你去做出决定,也不希望强迫你改变自己。”
丽塔默然,她总是将改变视作一种成长和成熟,可当初量子之海中的十七岁少女和如今的二十一岁的她,外貌上基本没有改变,可许许多多的地方都已经变了,不再像是同一个人。
她有些质疑的问:“我很软弱吗?”
苏白说:“你总是把想法藏得很深,别说幽兰黛尔,就连奥托,连我也看不透。”
丽塔苦涩一笑,自己也根本看不透自己的想法。
苏白又说:“所以你需要的是时间。”
丽塔不知所措的抬起眼角:“时间,我不会花费时间在迷茫上。”
“不是迷茫,而是去看,去见证,去思考,去判断,最后,做出决定……你想要的是什么。”
“是要我这颗心脏,还是一件不需要个人思考的兵器,亦或者是成为一名拥有尊严的真正女武神。”
苏白垂下右手,握住丽塔的手腕,将她的手掌贴在了摇摇欲坠的心脏上,那种冰凉的触感令她下意识绷紧了身体,触碰挚爱之人的内脏这种体验,寻常人一辈子都不会有。
“你想让我做什么?”丽塔生出了一种不安的想法,随着这份想法的升起,更有种战栗和抗拒。
“这是该由你自己来决定的事。”苏白说道:“现在,我把这颗心给你了。”
这句话,很浪漫……同样十分血腥。
一股轻柔的力道袭来,丽塔被推开,近在迟只的人影慕然间远离了十多米远,她踉踉跄跄的后腿,手里的黑镰从层层肋骨间抽出,左手握着的心脏也被取出,扯断的心血管中溢出冰凉且凝固的血块,狰狞的血迹洒了一路,在月色下洒下红色的雨点。
苏白按着空荡荡的心口,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当他们结束了拥抱再度面对时,又一次成为了敌人。
他完全不后悔送给丽塔一颗心脏,毕竟这是一场血腥的苦肉计。
丽塔取走了苏白的心脏,是一场毋庸置疑的大捷,她取回了主教的信赖,稳固了地位,也弥补了失态。
同时,她取走的也是一颗种子,这枚种子会生根发芽,让丽塔逐渐开始质疑,开始思索,开始考虑对错,她的立场将不再纯粹,但聪慧如她,哪怕是双面间谍也必然会处理得当,不会留下破绽。
这可以理解为是苏白的布局。
也可以理解为是他对丽塔的额外补偿。
苏白自言自语的念道:“你的人生还很漫长,人的一生,爱情……从来都不是必需品。”
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人生,实现人生价值,靠的是锲而不舍的追求和努力,而爱情是人生中的奢侈品,拥有它可以过的更好,没有它,也不会令人生黯然失色。
在这个世界中,爱情从来不是主题。
丽塔、幽兰黛尔,如今的西琳,真琪……她们需要的全部都不是甜美的爱情,这种东西就如同精神鸦片,会令人暂时忘却烦恼,但一旦回到正轨,人生还是一塌糊涂。
因此改变她们,必须扭转既定的人生轨迹,改写那些悲伤的结局,如果这都做不到,至少让她们看清自己的处境,将选择权交给她们自己来决定。
苏白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做的,他为幽兰黛尔带来了真相,他还给真琪一个完整的家庭,他让温蒂重获新生,他让西琳选择抛下过往直面未来……
在这些过程之中,苏白的确是主动推动了事态往好的方向发展,但最终的临门一脚,最终的选择权都不在他的手里,他从未主动告诉谁——你该怎么做,他只是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了她们,然后等待一个回答,看着她们自己亲手推开通往未来的大门。
这么做的理由,既是因为苏白尊重她们对自己人生的选择权利,又是因为他非常清楚,自己只是她们人生中的一位过客,漫长人生近百年,会遇到多少人,终有一天,他的痕迹也会淹没在时间的长河之中,成为历史中一个不起眼的注脚,泯然消散。
如今,他也只是做出同样的选择。
苏白试图让身体挺直,但空虚和疲惫感还是渐渐涌来。
心,好疼啊……
可能快撑不住了……
休伯利安,还没有起航么?
他微微侧过头去,然后听见了引擎的点火声,休伯利安号的崩坏炉重新启动,似乎的封锁的虚数空间终于被打破了外壳,搁浅许久的浮空战舰开始运作,反重力引擎托举着这艘钢铁战舰开始脱离天命空港。
奈何天命如今已经没有了追击能力了,投入的浮空战舰,包括辉煌盟约在内,全部都被苏白单枪匹马的击坠,这损伤已经是伤筋动骨,继续强行追击也并无益处。
奥托已经将视线彻底放在了苏白身上,但此时他也目送着休伯利安号的起航远离,或许是主教心底十分清楚,只有它走远了,苏白才肯放弃抵抗,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
……那就让它走吧,走的越远越好,走的远远地。
……让苏白好好感受下,独自一人被抛在这片战场的孤独和绝望。
苏白侧着脑袋,虽然他已经看不见了,但能感知到灵魂的气息。
在甲板上没有离开的几人,靠在舰桥上望着这里的那些人,他们或许都在注视着这里,都能看得见自己如此狼狈不堪的凄惨模样,可真是……
够生草的。
这群人排队吃瓜吃果的围观一场别开生面的家暴场景,居然还舍不得走了。
我跟自己老婆打的血流满地还是脑浆迸射,那都是夫妻之间的事,属于家庭伦理的范畴,属于合理的调情,毕竟再强的男人在老婆面前,也只有被菜刀捅心的下场。
你们看什么看呢?有什么好看的?还看着舍不得走了,这又不是乡村爱情故事,所以也别用那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我啊,别释放那种忧郁的灵魂波长了,我都被感染的有点忍不住猛男落泪了……这要是哭出来就很难看了,我这么好看,不能最后毁掉表情的,所以……走吧,离开了就不要回头了。
“快走吧,快走啊……”
苏白呢喃的念着,声音有气无力,细如蚊蝇,顺着一阵微风传入耳畔。
……
瓦尔特已经闭上了眼睛,他早已预知到了这个结果,虽然……比他所想的还要残忍。
齐格飞却眼睛一眨不眨,握着手里的大剑,青筋暴起,萦绕在天火上的火光,熄灭又又点燃,点燃又熄灭。
或许早十年,他会直接冲上去,哪怕拖着苏白,也要把他拖上来。
可现在不行了,他已经不能拼命了,他舍不得家庭,舍不得刚刚恢复完整的家。
愧疚之色写满了中年老帅哥的脸上,他听见了那个声音,痛苦的搓皱了五官。
一旁的塞西莉亚欲言又止,她认为苏白不会轻易死去,便轻轻抱拥住真琪。
真琪藏在塞西莉亚的怀里,她不敢回头去看,生怕多看一眼,就忍不住想要留下来的冲动。
……
舰桥上。
德丽莎总是喜欢挺直腰板,明明身高很矮小,却仿佛这样能显得她很高大。
但此时她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也不再保持着站姿,而是坐在了舰长的席位上,弱小的缩成一团。
她伸出手,颤抖的抹开了一侧的电子荧幕,试图将心脏被活生生取走的那幕场景从眼前抹除。
但她还是不知不觉中红了眼睛,直至她听见了若有若无的一个声音。
“德丽莎女士……”爱因斯坦博士轻声唤道。
“启动休伯利安号,我们从天命空港即刻撤离。”德丽莎抓着犹大,吃力的站起身,她说:“我们回家……”
……
医务室内,雷电芽衣刚刚转醒,见到了同样伤痕累累的姬子正在接受着治疗。
她急忙起床,想要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躺在另一侧床铺上的琪亚娜的身影令她微微心安。
她走下床铺,离开医务室来到过道,这时耳畔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她看向四周,但没有见到那个背影,没有见到老师的痕迹,只看见布洛妮娅蹲在过道上,目光无神的抱着膝盖,如同一只坏掉的人偶娃娃。
“布洛妮娅,发生了什么事?”芽衣此时的心情有些惴惴不安。
“芽衣姐姐……你醒了?”布洛妮娅抬起头,眼中有了一丝焦距:“没有发生什么事,我只是有些累。”
“布洛妮娅,你不擅长说谎的。”芽衣挤出一丝笑容:“不要骗我好吗?琪亚娜也找回来了,姬子老师也在,大家都在,我刚刚还听见了苏老师的声音,是不是……”
布洛妮娅视线挣扎了几番,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但这沉默让芽衣的脸色越发苍白。
她正要开口,可脚下传来一阵嗡鸣震动声,这是起航时的征兆。
休伯利安即将发起航行,正在从天命空港中起航,但这太过于安静了。
安静的如同一场葬礼。
……
奥托整理了一下衣领,魂钢构成的躯体更换了一套衣服,变成了黑色的衣装,宛若严肃的黑色葬礼服。
他还若有其事的带了一束葬花。
似乎打算等着苏白死了,给他盖棺论定,然后就地发表一通鞭尸宣言。
可他也知道苏白终归是死不透的,就算死了,也可能在几十年十几年后掀开棺材板重新爬起来。
或许下一次,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是一场赌局,也看待运气是否足够好。
但奥托乐意赌这么一场,至少他认为自己已经赢了。
“丽塔,你做的很好。”大主教说:“但你的工作也就到此为止了,猎袭装给你的身体带来了额外的负担,你需要去医务室注射一些血清,否则身体会提前支撑不住。”
“主教大人……”丽塔还想说些什么,但被奥托否决了。
“退下吧。”
“是……”
聪明的女仆并不会忤逆这个天上的暴君。
她捧着手里的心脏,往后退去,双手染着血腥,一双眸子藏匿在刘海下。
这时,有熟悉的脚步声传来。
金色的长发,银白的盔甲,飒爽的身姿,还有关切的声音。
“丽塔,你这是……怎么弄成这样?这么多血,还有这颗心脏,唔……”幽兰黛尔满脸错愕的神色,望着好似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丽塔,真想拿出手帕,却发现自己的手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弄丢了。
“幽兰黛尔大人。”丽塔轻轻摇头:“我没事,您怎么会来这里?”
“我处理完了崩坏兽,接到了通知,说你处于危险,所以……”幽兰黛尔转头看向了奥托。
主教大人面不改色,他用一个谎言代替了明确的指令,叫来了幽兰黛尔。
原本丽塔也只是引诱幽兰黛尔前来的一个诱饵,只是没想到丽塔居然能从苏白手里斩获一颗心的好评。
他认为需要对丽塔的实力评价稍微提升一些了。
奥托淡淡的说:“之前的确是战况胶着,所以我叫来了幽兰黛尔,似乎是有些多虑了,不过也好,丽塔已经很疲惫了,不适合高强度连续作战……现在有天命最强S级女武神在,他今天注定是插翅难飞了。”
他的心情很好,连语气都变得轻松了,接下来……只是温水煮青蛙。
可幽兰黛尔注意力完全不在这里。
丽塔居然把苏白伤到这个程度,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且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怔怔的看着丽塔的手指,发现少了一件东西。
“丽塔……”
“怎么了,幽兰黛尔大人。”
“你的戒指呢?”
“……”丽塔的表情一瞬间变得黯然,旋即她改口说了个谎言:“似乎是弄丢了,我待会儿再仔细找找。”
幽兰黛尔再耿直也不会看不懂丽塔此时的心情,料到可能戒指是被拿走了,或许是被苏白抢走了。
……他怎么能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我要去问个明白。
幽兰黛尔深吸一口气,对着奥托说:“主教大人,幽兰黛尔,申请出战。”
奥托深深看了眼幽兰黛尔:“对一个已经几乎丧失战斗力的人下手,不是有违你所奉行的骑士精神?”
幽兰黛尔知道这是奥托故意的一问,因为之前她不愿出战,作为S级女武神是有否认出战的权利的,因为她实在不想和人类交锋,所以此时的态度也令奥托有了疑心……或者是好奇心。
她回答道:“给予一名战士荣誉的死亡,也是骑士精神。”
奥托这才点头:“批准了。”
幽兰黛尔本以为自己不会来到这片战场,作为女武神的坚持,作为女武神的尊严,都令她不愿对人类出手,加上内心对真相的质疑,以及这次大战的种种蹊跷……她本不想来的。
但结果还是来了。
她或许是放心不下。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来了就不免看到这样的光景。
只是看到苏白这幅模样,所有的情感都被抹消,只剩下一点无奈和心疼。
他总会将自己折腾的半死不活,明明早该死透了,却还坚持着一口气活着。
她开口之前,苏白传音入密:“不用寒暄了,有什么想说的,直接问吧,我的时间不多了。”
幽兰黛尔的脚步一顿,随后果断开门见山,她说:“好……关于戒指的事。”
苏白错愕,旋即失笑:“你真是心急……嗯,戒指在这儿,但不能在这里给。”
呆鹅严肃的神色顷刻崩解,她歪了歪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