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最高行政长官办公室。
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摆放着几张相片,相片里黑发的男人出现在龙门的各个角落,最近的一张显示他站在太恒道陈府的旧宅前。
和那张小时候留在龙门的照片相比,男孩长大了许多,也变得稳重和成熟。
不单单是指他的外貌。
一张陈旧的信纸安静摆放在照片旁,字上的字迹泛黄,看起来已有许多个年头,信纸上压着一封便签。
便签上只有零碎的几段话。
【十五年前炎武】
这是留他给陈府老仆的纸签,说是有人会来拿走。
古朴烟枪的烟雾缭绕,办公桌后身披昂贵大衣的男人不知在此地坐了多久,他陷入沉思,眉头微蹙,灰烬弥漫间烟碟堆积了厚厚一层。
轻缓的脚步声没能打断男人的思绪,雍容华贵的女性缓缓来到男人身后,他看到了桌前的照片,目光微微一凝,落在那短短的几行字上。
“很多年没再看你露出这幅眉头紧锁的模样了。”文月轻声开口:“那孩子回来了?”
魏彦吾回过神,视线落在桌上的纸签上。
星火在烟枪端亮起,他轻轻吐出一口烟雾。
“回来了。”
“你没想过他会回来吗?老魏,你知道会有这天的。”文月伸手拿起桌上的相片,凝视着画中的青年:“他长大了啊,和小陈她们一样,小塔,我好多年没能再见过小塔了……你觉得他会怎么看待你呢,看待我们当初做的。”
“他在逼我做出回应,哼,他哪里来的胆气!”
“所以啊……你准备怎么做?”
“难不成我得向他妥协,我对他们当年做下的蠢事,已够仁至义尽。”魏彦吾沉声回答,放下烟枪敲了敲,轻蔑道:“他有何能耐迫使我开口。”
“我可没这样问过。”
魏彦吾沉默下来,只是移开文月那双仿佛已经猜穿他想法的目光。
“那你决定置之不理了?但他已经告诉你,他知道了。”
文月放下照片,温和的目光看着魏彦吾。
“我当初没有阻止你,因为我知道你是对的,将那孩子留在龙门不是一件好事,可他已经接触了晖洁和小塔,我知道你心里在担心什么,那件事没法让你放下。”文月说:“但十年过去了,老魏,那孩子在外面吃了十年的苦,现在他回来,你心里的怨气也该散了,那孩子没做错过什么。”
“现在没有,不代表他将来不会。”
“除非你去逼他。”文月不满的说。
“你……怎么说都是我的错。”魏彦吾想开口反驳,可话到嘴边终究没能那么强硬。
“因为我想的也是你心里想的,何不坦诚一些。”文月轻笑着说。“你希望他一生都不再回来,在你赶他离开时,你就做好了他会回来的准备,好好和他见一面吧,老魏,十五年前发生的一切,对你们都好。”
“他的脾性简直和我那执拗的义弟如出一辙。”魏彦吾轻轻叹了口气:“可惜他走的太早。”
“他知道你的难处。”文月轻声说,又补充道:“……像是当年的爱德华。”
魏彦吾不由看着文月,对方的目光温和似水,但魏彦吾知道,文月是故意提起这个名字的。
“你啊……”
魏彦吾没忍心去责怪文月,垂下眼睑,深深吸了一口烟气,烟气在肺部升腾打结。
“我忘不了她当初看我的眼神,文月……好像在请求,又好像在责惫我的凉薄,她把我当成了最后的寄托,我宁愿她冲上来向我质问,可她没有那么做,她甚至没有流出对我的恨,她是恨我的,但她更知道如何才能让一个人不安,到死也不放心我。”魏彦吾的声音带着丝惆怅:“好多年了,我都无法忘记。”
“你愧疚了?”
“愧疚,我不会愧疚,我只是没法忘记,我曾对不起过太多人,没资格去谈愧疚。”
“不忘记不见得是坏事,老魏。”文月缓缓走到魏彦吾身旁,牵起他的手握在手心:“有时我会想,这些年我们做的都是对的吗?我们没法回头了,老魏,小陈一直在恨你,小塔也离开了龙门,如果当初我们将一切都告诉那两个孩子,是不是就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你总是把所有事都装在心里,你忘了,老魏,无论是你还是我,我们都会老去,而他们正在长大。”
魏彦吾轻轻闭上眼,手心传来的温暖,好几秒后,他重新睁开。
“科西切不会那般轻易就死在塔露拉的手上,那是条阴险的老蛇,他肯定又在图谋着险恶的计划,或许从他被塔露拉杀死时就已开始酝酿。但我不会后悔,无论他在图谋什么,二十年前的事决不能再重演。”
魏彦吾将目光放在桌上的照片上,照片上那个黑发的男人。
“我们都没法预料到他将来会做什么……文月,他又能做到何种地步,他有太多选择,龙门无法去为了他的选择冒险。”
他是龙门的城主,但他也仅仅是龙门的城主,他曾为了这座城市付出了太多,以至于和亲人决裂,以至于失去亲人,以至于愧疚和无奈,但他从不后悔,也没有过犹豫。
“你要怎么做呢?把他也逼的和小陈,小塔他们一样吗。”
“我也可以把他留在龙门。”
“那你会这么做吗?”
魏彦吾的语气决然:“同样的事我做过许多遍,但凡为了龙门,不后悔,不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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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猎狐犬的见面称不上多愉快,到现在为止陈默对她了解仅限于魏彦吾的手下和猎狐犬这个名字,再也没有其他。
他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
如今的陈默有把握在魏彦吾出手之前,逃离这座城市,但那不是他想要的,所以他给陈府留下了一张纸条,纸条上的文字将决定魏彦吾对他的态度。
他也做好了魏彦吾会亲自来的可能,他没可能不会亲自来,一名离开十多年只和两个小姑娘有所牵扯的孩子不值得魏彦吾屈尊见面,但一段来自炎国隐秘,一头有着武王封号的怪物,一段可能涉及到炎和龙门政治立场的人,却值得魏彦吾花费些许心思。
在留下那张纸条后,陈默知道魏彦吾有两个选择,一是将他永远的留在这里,二是和他亲自见一面,他更倾向于后者,因为前者的风险比起后者要大太多,除非他能保证炎会对武王这个身份置之不理,不会让龙门陷入一场他无法掌控的旋涡。
武王这个身份是确保陈默安全最大的保障,可同时也是不确定的保障,这取决于魏彦吾和炎的态度。
也许更好,也许更坏。
但魏彦吾都没有选,他只是派了猎狐犬过来。
没有大军压境,也没有袭击逮捕。
只有一只名为沃尔珀的家伙,带来了一柄名为赤霄的武器。
兴许陈默早该想到,早该想到多年前发生的经历有着太多的阴影,魏彦吾的态度也太过奇怪,他在考量着什么,他又希望看到些什么。
陈默不在意的。
他不在意的魏彦吾的目的,就像他没有在回到龙门的当天就上演一处剑挑近卫局的戏码,也没有去做一名合格的刺客,潜入魏彦吾的宅邸,斩下他的狗头。
他只是告诉了魏彦吾,他已经知晓了一些过往,然后用这些过往去试探魏彦吾的态度,将选择权交到了魏彦吾手上。
兴许魏彦吾对炎国的态度并非那么亲密,否则他如何能够容忍自己来到这座城市,他当初该斩草除根,以至于现在为自己留下了这个巨大的隐患。
陈默其实并不恨魏彦吾,兴许有过埋怨,将自己的无力和愧疚转移到魏彦吾的头上,这会让当时的他好受许多,但站在魏彦吾的角度,其实魏彦吾已经给过他选择。
如今想来,那大概是魏彦吾最大的仁慈了,却也成为了陈默如今敢于试探这位一城之主的诱因。
再后来,在渐渐知晓了藏在自己身上的秘密后,他连去憎恨魏彦吾的最后一丝底气也没了。
恨一个人其实不难,难得是即使去恨也于事无补。
发生的事无法再挽回,失去了魏彦吾的龙门也不符合陈默所想,他没想回炎国去继承那什么可能的高贵身份,更何况,真有那么高贵吗?即使真能将魏彦吾杀掉他又能得到什么呢?
心底的满足,还是大仇得报后的畅快,又或者将自己永远留在这座城市。
陈默忽然发现魏彦吾也并非那么深不可测,或许是因为当年的他太过年幼,又或许,狗蛋的存在给了他莫名的信心。
这该死的迟到了十多年的穿越金手指,到头来,却还是要让他把命一起赔上赌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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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狐犬是一个很健谈的人,他给人留有这个印象。
他嘴角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那笑容并不让人觉得反感,只是若是看的多了,便会察觉一个人总是保持这种笑容会让人觉得诧异。
没人能永远的笑着,保持同一副面孔生活下去。
猎狐犬坐在驾驶位上,来这座城市的时候陈默兜兜转转,龙门的变化大的让陈默分不清这座城市的道路,其实就算是小的时候,龙门于他而言也是陌生的。
但猎狐犬不同,他似乎对龙门的每一条街道都很清楚,他一边开车一边讲起这座城市风土人情,偶尔会说起那里有什么,偶尔又会谈及一段历史,仿佛是在扮演一个合格的导游,但他的身份却与导游相差甚远。
他的口才很好,评价中带着很强烈的个人观点,比如某间让他津津乐道的猪扒饭,又比如太古广场贵的要死的商品,还比如某间在夜里开的大排档,不限于书屋,茶楼,甚至是一段菜市场,公园,天桥,包括附近的住房交通以及治安环境,设施。
他谈起这些时,话语总是少见停留,仿佛在弥补一段缺失多年的历史,即使面对的是一个冷淡的家伙,也不觉得气氛尴尬。
他只是一厢情愿的说着些他知道的,和一个才见面二十分钟的人,开着属于对方车,演起亲密到好久不见的戏码。
汽车在拥挤的车流中走走停停。
“我说了这么多,你就没有什么感想?”
于是在十字路口前的短暂停歇里,他终于止住了话头。
陈默一直在偏头看着窗外的街景,来往的高楼,驶过的车辆,还有陌生而拥堵的人流,他没太认真去听猎狐犬的简绍,这些简绍对于一个阔别家乡十年的人称的上趣事,但对陈默而言不过是又一座感到陌生的城市。
盒内的赤霄和重刀被放在后座的座椅上,安静的仿佛在注视着前方的两个身影。
还记得十几分钟前猎狐犬见到这台有些年头却依然健壮的车时略微惊讶的表情,荒野上的载具,大多都很强调性能。
“我该有什么感想?”
“怀念啊之类的,你现在的模样可不像是一个归来的游子,至少应该感叹一下家乡的风景吧,难道你从不想念龙门。”
“那就是想念吧。”陈默敷衍的说。
陈默并不信任猎狐犬,他和猎狐犬的交情到现在为止还不超过二十分钟,他是在想不通为何这个小个子能有那么的话要说。
“你以前住在哪儿?我是说离开龙门之前。”
“为什么这么问?”
“好奇。”
“你的好奇未免也太多。”
“聊一聊呗,我们沃尔珀一向有着充足的好奇心,你这么冷着一张脸真的好吗?陈,这可不利于培养同事之间的友好氛围。”
他改口改的无比自然,的确有着沃尔珀人顺着杆子往上爬的传统。
“……新城区吧,现在应该叫太埔。”
“十几年前被改建的那块?”
“不太记得了。”
“没回去看过?”
“如果是你十多年没回来,还会记得自己家改建后在哪儿?”陈默反问,他不太想和猎狐犬聊天:“到你说的那个地方还有多远。”
“十几分钟,在下环上城区的交界,环境不是太好,你也别抱太大指望。”
他的手握着方向盘,周边的街景和建筑也似乎印证他的话语,开始渐渐变得不再那么繁华,拥挤,萧条。
“有免费住的地方就很好,否则我还得找个地方,龙门的地价半点不便宜。”
猎狐犬深有同感:“哈,很多人刚来龙门的人都会和你有一样的抱怨,不过如果不追求条件,能住人的地方不算少,太埔那边从新城区建起后地价就一直贵的离谱,回来后想定居在哪儿?我可以帮你找找门路。”
“谢了。”
“客气。”他不介意的说,又问:“当初为什么离开龙门?”
陈默看了一眼猎狐犬,他没有转过头,而是看着前方的道路,像是不经意间问起。
“这也是好奇?”
“也是,不想回答也没关系,我尊重个人隐私。”
“我猜你还想问为什么现在回来,以后有什么打算,这些年都在外面做些什么。”陈默平静的问。
“前提是你愿意回答的话。”
“那么你呢?”陈默看着他的侧脸,头顶的尖耳和驾驶椅后垂在椅侧毛茸茸的长尾:“知道这些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可以加深对你的了解,对于一个情报工作者而言,试图了解更多未知的信息是很正常的行为吧。”猎狐犬理所当然的回答。
“我可不记得和你这个才认识了不过半个小时的人是朋友。”
“当然,但我认为能认识就是一种缘分。”
他停下车,停在一幢有些年头的筒子楼前。
停车时的微微颠簸,他松开方向盘,转头看着陈默,扬起笑容。
“……下车吧,我们到家了。”
一座龙门。
一只沃尔珀。
一个陌生到令人恍惚的名词。
时光终会让我们再见,哪怕物是人非,也好过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