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往往是不如人愿的,但通常是在无数的痛苦中,在重重矛盾和艰辛中,才使人成熟起来,人总要犯错,那些错,或许对,或许不对,不在乎某个人的眼光,因为总得要有人去做些错事,去成为一个人们眼里的恶人。
人们通常说,心怀怨恨死去的人会在死后化为亡灵回来复仇,我不并确定这个说法是否正确,如果真的正确,这些年来,我应该会碰到不少亡魂。
我认为这个说法不正确,真正正确的,应该是活着的那些人,渐渐变成了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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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尾还是没能撑过去。
他靠在陈默肩头仿佛是睡着了,夹着香烟的手垂在冰冷的台阶下,可陈默知道他还活着,他只是好面子没好意思晕倒所以一直在撑着罢了。
他睡着的样子不像是刚才那个带领小弟在雨夜里厮杀的狰狞男人,面容平和,呼吸微弱。
近卫局没人来管下城区这些破人的死活,他们也知道自己在这座城市里并不受谁的待见,看起来风光,可命不是握在自己手里,又能风光的了几天不被砍死在某个寂寥无人的巷口,孤独的望着天空冰冷悄然的死去。
他们活着没有意义,默默无闻,人们表面恭敬背地里却戳着他们的脊梁痛骂无耻,他们也知道他们活该被骂,但他们还是得活着,努力活出个人样。
陈默不同情他们,不同情花尾,也不同情今天死在这场夜斗里的帮派成员,他同情不过来,路是人自己选的,是好是坏,终归要有个说法。
人们都说身不由己,或许一开始的确身不由己,可时间长了连自己也相信了这套说辞,就真的变成了身不由己。
人不是没法做出改变,只是改变的代价太大,而他们已经适应了这种生活,没法再强迫自己安稳下来,那些过去做下的恶事,不会因为你改过自新,浪子回头就一笔勾销,从来都不会,否则人如何才能分得清好坏,对错,善恶,否则那些安安稳稳的平凡人受到的欺辱和苦楚如何来终结。
难道渴望安稳也成了一种错,难道做个好人就天生该被人欺负,难道恶人就不该遭到报应,只因为他可怜,他有着难以启齿的凄惨过去,他就该被原谅。
这些从来都是两码事。
强大,就该救助弱者?
弱小,就该受人庇护?
我能做到,我就该去为此付出?
我渴求自保,就是冷血薄情?
世间从来没有这种强买强卖的道德。
受害者也当变为加害者,而加害者也许也不过是曾经的受害者,这大地上的事错乱起来,谁也理不清头绪。
我一边做着无耻的事,一边渴求上天的原谅,所以我就是高尚的?
不,
人唯一能做的就是问心无愧罢了,不论是对,还是错,把脚步放慢,于是就能看到更多。
看到那些被冤枉的,看到那些流言蜚语,看到那些言不由衷,也看到十个人对一个人的欺凌,一百个人对十个人的敌视,一万个人对一百个人的“正义”。
廉价,冠冕堂皇又寡廉鲜耻理直气壮挂在嘴边的正义。
救护车来的总是太慢,刺耳的笛声打破了下城区常见的寂静,陈默看着花尾被抬上车,他没有跟上去。
三集会的人和和盛昌去了同一家医院。
双方在医院里碰头,没死成的马仔们两看相厌,给对方使着脸色,差点又在医院里斗了起来,住院部的主任为这件事愁的头大,可不管是三集会还是和盛昌,一个小小的主任也不敢去得罪。
医院决心将两帮人调到不同的楼层,说起来简单,但这帮人却从来都不同情达理,他们什么都没有,但唯独有个面子,面子看的比任何事情都大,连来了龙门的东国人也染上了这种恶习。
谁也没做出退让,于是医院只好将其他病人转房,两帮人天天挤在同一楼层的病房摆脸色,甬道里穿着病号服挂着输液杆互不退让,小伤变大伤,大伤的躺在床上动不了还好,反而拉高了医院的业绩,讲不上好坏。
好在他们对医院还算的上恭顺,连面对近卫局的他们也没这么客气过,大抵是知道这些人救了他们的命,所以终究有些克制。
不过要说这些克制到底是来自于鬼姐的探视还是花尾九的示意没人能说的清楚,下城区的恩恩怨怨从来不是非分明,但这些恩怨还没有到该爆发的时候。
陈默去看望花尾九的时候,他正被护士小姐抢走叼在嘴边还没点燃的香烟,那是个年轻的小护士,也许是花尾九那副欺骗性极强的温和面孔,让她没能对这个帮派打手头子有多少惧怕。
人是看脸的动物,这谁也没有办法,反而是花尾九的义气和在病人间说一不二的威望让这些阅历不深的小年轻最容易着迷。
谁不希望能有个这种英雄式的伴侣呢,哪怕他带来的安全感不过是很短暂的错觉,哪怕要为此付出的是比想象中更多的艰辛。
“看起来,恢复的不错,花尾哥。”陈默揶揄的说,望着离开前瞪了一眼花尾九的小护士,将手上的礼品放在床头柜上。
“拖了你的福,捡了条命回来,一时半会是没法再动啦,这次最少得躺个把月。”花尾九轻松的说。“拳场的事,就拜托你先顾着了。”
“我可以?”陈默掏出烟点燃,分给花尾九一支。
花尾接过来凑在陈默的打火机前点燃,轻吸了一口,吐了口烟圈。
“也没什么必须要做的,没事的时候过去看看场子,拳场的生意肥仔会去处理,你只要防止有人来闹事就行了,对你不算难。”
“好。”
“进来的时候看到手底下的人了吧。”
陈默点了点头。
“别看轻了自己,阿默。”花尾九说:“龙门的规矩很多,光是能打不行,你得有后台,有人撑着你,你才能在这里混下去,有些钱看着很容易赚,但有命赚不一定有命花,下城区里鱼龙混杂,大佬们定下的规矩,但小帮会们顾不得这些,总有人自命非凡想做些蠢事,拦都拦不住,很常见的。”
陈默知道这是花尾九把自己看做了自己人,要带自己做事才会说出这番话,而不是像之前,陈默跟着花尾九打拳,但算不上是自己人。
好像是他之前说的一句话,有命活下来就认陈默这个兄弟,他这种人说起来很简单,唯有义气两个字,别人看不懂,他们这种人却看的比谁都重。
仗义多为屠狗辈……
花尾九从来没有问过陈默的来历,陈默也没提起过,其实来历对他们而言并不重要,因为踏上了这条船,很少再能有回头路可言了,至少对于花尾九这种人,他是没办法回头的,即使他想,他和下城区这些帮会之间的血债也会要了他的命。
就和现在的陈默一样。
花尾九之前问陈默怨不怨把他拉上和盛昌的船,因为他看出陈默这种这种人即使不上船不在帮派厮混也能有其他的出路。
但陈默现在得罪了三集会的人,他如果不上和盛昌的船,三集会就有理由来报复和记恨他,龙门的帮派想要一个无权无势的外来人消失是很简单的事情,何况陈默在下城区的那场夜斗里杀了太多的人,也早就上了近卫局的备案。
陈默只是听着,听着花尾九教导自己该如何在龙门里做事,听着他许诺的那些所谓的富贵荣华,生死有命。
他心里很想笑,也许是狗蛋和魏彦吾给了他底气,也许是他早已见识过花尾九想都无法想象到的景色。
萨卡兹的佣兵团,黑钢国际参与的局部战争,黑墙里的生死搏杀,莱茵生命的生化实验,以及那些过往种种,魏彦吾,特蕾西娅,塞雷娅……陈默认识的许多人里,随意一个比不上面前的花尾。
可他还是听着。
尽管他对死亡司空见惯,下城区的夜斗死掉的人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可他换了一种生活,回到龙门后却成为了一名帮派的打手。
他认真的听着一个龙门下城区的帮派打手头子,来教他该如何在龙门生存下去。
那触手可及,却又无可奈何的平凡。
他只是没个失去了双亲的孤儿,他没有天大的本事和志向,他理所当然沦落市井风尘。
机缘巧合,命中注定。
是非因果,不过偶然。
陈默没空去想那么多如果,因为他又遇到了鬼姐。
双方在医院的门口碰面,陈默出去,她进来。
“来看花尾九?”星熊问,她的穿着很随意,可无法掩饰那高大的身材,女性在和男性相同的高度下看起来总是让人觉得要比想象中要高许多。
“是啊,你来看手下的人?”
“对。”
没什么营养的对话,然后交错而过,兴许之后会有交集,也兴许没有,陈默没有太在意。
回去的路上他想起了猎狐犬住所那个失灵的声控灯,于是汽车停在百货店前带走了一个换用的灯。
花尾九说下城区有本事的人很容易挣钱,但打拳终归会得罪人,你坏了那些人下的场子,或者在拳场上惹了不该惹的家伙,在拳场时看着规矩和面子不能动你,但出了拳场的大门就不是拳场能管的了。
下城区有规矩,但规矩不是法律,规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散户不在规矩的范围内,拳场也没有义务来保拳手的安稳,毕竟你只是来挣钱的,算不上人家的人。
说的难听点拳手只是拳场的消耗品,拳场挣得也不是拳手身上的钱,你来可以,要走不留,但别惹事。
拳手被看上,被邀请,拒绝自然可以,没有强迫这种说法,可往后想要安生却没那么容易了,要么不去打拳,要么被人给废掉。
拳场没法让人吃一辈子,最好的办法是捞一波就走,可名气越大,麻烦也就越多,一如那天陈默碰到的林雨霞。
大人物不把你看在眼里,小鬼却难缠的不行,可你还不能动他们,因为你是个无根浮萍,不能被人找到借口。
如果一件事,你是对的,但不被大部分人认可,也不行,他们会想发设法拖你下水。
如果一件事,你有理,可却因为先忍不住动手,被人找到借口,那有理也变成了没理。
从来没有道理可讲,谁定的规矩,谁去守。
这座城市四处都在妥协,妥协然后腐朽,按部就班,看上去生机勃勃,光鲜亮丽,却早已被切割的明明白白。
花尾九说他以后会慢慢教陈默这些道理,但陈默知道,没有以后了,他不是为了打拳去的和盛昌,也从来没想过要在龙门混一口饭吃。
他不是归家,仅是来客。
而龙门的规矩,他也已然能够明白……不过弱肉强食。
猎狐犬不在时刻守在陈默身旁了,她似乎对陈默很放心,又或许是他背后的魏彦吾对陈默很放心。
放心的让陈默来了解龙门这座城市。
陈默从楼下斜对面的商铺里借来了一架人字梯,老板是个很好说话的人,虽然陈默没能照顾他的生意。
人字梯架在楼梯口,从房间里找到的工具箱,猎狐犬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陈默在修那盏声控灯。
“喲,这么勤快?”她诧异的仰起头望着人字梯上的陈默。脖颈高高扬起,于是头顶那对橙色的尖耳变得无比显眼。
“要不要帮忙啊。”话是这么说,她却伸手扶住了人字梯的下方,像是怕陈默会摔下来,但这么高点高度,他们都清楚以陈默的身上根本不会出现意外。
但她还是这么做了,多此一举。
“你调查的结果怎么样了?”陈默没低下头去看站在下方的猎狐犬。
“那群哥伦比亚的确还留在龙门,不过具体的位置没有确定,和盛昌那边已经确定和他们有联络了,冰块的事,还没找到他们的接头人。”猎狐犬随意的说:“你那边呢,你去看了花尾。”
“花尾受了伤,让我替他打理拳场的生意,我不认为他能参与进这件事。”
“怎么说?”
“他只负责和盛昌在拳台方面的事情,和盛昌里分成了两个派系,对外的生意是公司做主,而他们只负责处理武斗。”
“但也不能证明花尾真的对这件事毫不知情。”狐狸摇摇头:“我甚至怀疑那天林雨霞出现在和盛昌的拳场就是为这件事而来。”
“委员会不知情?”
“事实上根据我现在收集到了信息,委员会也在调查这件事。”
“我早该想到。”陈默将钳子插在腰间:“近卫局不可能对委员会一直放任下去,如果我没猜错,委员会背后也有近卫局的身影,倒是好想法,利用下城区的帮派去控制下城区,既然不能彻底理清,那就换一种方式,将他们控制在手里。”
“这很正常。”猎狐犬没有半点意外:“下城区的利益分割每年能给近卫局的警员带来不少的收益,你不能指望近卫局能放弃这么大一块地盘,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至少能少滋生事端。”
“这么说,是针对和盛昌了?”
“如果真他们坏了龙门的规矩,他们自己很清楚,龙门虽然不禁止一些传统产业的发展,但他们这次过界了。”
“龙门的界限是什么?”
“不危害龙门法律作为前提。”
“杀人不算……”
“下城区的勾当近卫局毫不知情。”
“好一个毫不知情,官字两张口,到底还是你们说了算。”陈默讽刺的说道,猎狐犬不以为意:“但我不知道,我又能在其中做些什么,既然你们已经有了线索,我想委员会和近卫局都有能耐继续调查下去,何必一定要是我。”
“和和盛昌有勾结的官员也不算少,虽然他们翻不起什么风浪,但处理起来却没那么容易,近卫局和委员会当然能动手,但近卫局需要证据,委员会做事也讲究有理有据,覆灭一个帮派很容易,但光是覆灭一个和盛昌却没什么作用。”
陈默换好灯,慢慢从人字梯上下来,猎狐犬让开身体,陈默仰头看了一眼上面。
“试试。”
猎狐犬拍了拍手掌,灯光亮起,照亮了那张清秀的脸蛋,她的短发,她的尖耳。
陈默看着她,好像看到了安置营里那个耸肩塌背的小鬼,她总是跟在自己的身后,好多年过去了,没想到她真的进了近卫局。
可她却成了猎狐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