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大概再也忘不了,龙门下城区那段在往后他看来平凡又波折的生活。
不管是为了和狐狸探索神城制药的风声跑到外环的地下赛车场去伪装成地下车手也好,还是装着满车的铳器去探和盛昌的堂口也罢。
狐狸说外环有人能帮他们探清神城制药的底细,她说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规矩,可她却没有说那个人需要他们和她比一场车,也没说,这场比赛可能把命丢掉。
他们没车,于是狐狸将陈默从萨尔贡带来的那辆越野车进行了改装,她认识许多朋友,整座龙门的行行业业她都门清。
她炫耀着对陈默说,她脑子里装着半座龙门,陈默真想把她的脑子破开,看看她吹得这个牛皮到底是真是假。
陈默不知道她有什么好得意,但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再见到狐狸,再见到那个曾经胆怯的狐狸崽如今已经能大大方方的站在他的面前,教他该如何装拆引擎,教他该如何调试车辆,而不是站在他身后乖巧又好奇的替他递着扳手和工具。
陈默认识的那个狐狸崽,她长大了。
长成了自己陌生的模样,可是每当在明亮的聚光灯下看到白色短袖上她橙色的短发和软趴趴的尖耳时,陈默还是会忽然感觉她还是那个狐狸崽。
他还是会忽然怀念,安置营里和自己背靠背却小声抹着眼泪的狐狸崽,还是会想起,龙门那片灿烂又遥远的星空。
他们都没家了,没了家人,狐狸向来很坚强,也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露出软弱,可她从不流泪,不在人前哭泣。
其实哭一哭有什么不好的。
如果心里委屈,就大声的哭出来,陈默不会笑话她,可她没有,她倔强的仰起头死死抿着唇。
那个动作让陈默觉得可怜,可怜又糟心,他痛斥这该死的世道,却无法挽回已死之人的苏生,也无法对狐狸许诺长久相伴。
因为陈默知道,作为孩子,他的人生他无法掌控,因为他知道,当他带着狐狸崽在龙门四处流浪对狐狸对他都不是一个好的归宿。
龙门不欢迎两个失去了家的孤儿。
陈默谩骂着,却不敢表露出他的怯懦,他的懦弱……如果他也变成了那副样子,狐狸崽一定会哭出来。
陈默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
但庆幸的是,她现在不会了,因为她不再是当初的小鬼,因为她可以在陈默面前把自己伪装成猎狐犬,因为狗蛋说陈默变得软弱,说陈默心里有了犹豫。
犹豫是致命的。
“你在想什么?”狐狸戴着工业手套的手在陈默面前晃了晃。“出神了?”
“我在想你真准备听那家伙的话,和她比一场。”
“不然……”
狐狸放下扳手脱下手套背靠着打开的引擎盖:“我们得弄清楚神城制药究竟在做些什么,那家伙有这种门道,龙门的三教九流里多的是能人,但你要能找对门路,她手底下有整个龙门最复杂的电子网络信息从业者集团,哦,通俗说法就是骇客。”
“也是出了名的地下车手。”
“想让她帮忙光有钱可不行,况且是神城制药这种规模的公司,近卫局之前邀请过她,被拒绝了,她做事近卫局抓不到把柄。”
“你有把握赢她。”
“是我们。”狐狸说:“龙门地下赛场的规矩你不清楚,**从外环第五区的废弃集货码头,赛程环绕龙门外围到废城区高架,中途插过一段建造移动城市时留下的地下隧道,规则嘛,就是没有规则,谁先到就算谁赢。”
“我们是什么意思,意思是我还要和你一起?”
“怎么?怕啦。”她灿烂的笑着这么问。“我们可是搭档啊,再说你真觉得这段路那么好走?”
她笑起来,睫毛弯着,抱起手。
“没我你可搞不定。”
有时候陈默会想狐狸是个疯子,不,他也是个疯子,否则他不可能明知道是陷阱的情况下还陪着她去疯,否则他也不该再重新回到龙门。
试想一下,如果他不是个疯子,为什么不直接提着刀找上魏彦吾,而是静静等在下城区进行这些无聊的戏码。
可他还是会想起,当一群改装过的汽车,整齐的排在龙门夜色里的废城区码头,四周明亮的篝火,夜风呼啸着明灭,欢呼激动的人群,口哨声伴随着引擎的轰鸣,车辆震动中头盔下那狭窄的视线里赛道尽头龙门深沉黑暗,黑暗里只有狐狸陪在自己身边。
她高扬着头,眼里的雀跃与欣喜,于是让黑暗的道路变得不再那么可怕。
转速表达到了极致,轮胎摩擦出刺耳的响声伴随着橡胶融化的恶臭。
一两两汽车宛如奔腾的野兽在龙门下城区空无一人的赛场上驰骋。
那自由……让人望而不得的自由。
也许那时的狐狸的高兴的,可他从来没有说过,当下城区的尾楼在赛道面前倒塌,当那辆越野车以不可思议的方式飞跃在龙门下城区此起彼伏的废楼房地时,她的欢呼,她的嚎叫,仿佛刺破了昏暗的夜空。
两辆赛车在黑暗废弃的城区中穿行,苍白的车灯照亮了老旧的宛如死人的废墟,残垣断壁的瓦砾在车轮下溅起。
车辆互相碰撞的剧烈摇晃,她解开安全带,身体探出车窗,手里的铳器肆无忌惮的扫射,爆炸物她整整在车后座下藏了一整箱。
陈默想,她大概想把这辆车变成一辆钢铁的棺材,一辆会行走的钢铁的棺材,他也会想,爆炸的气浪的火光映亮了狐狸那张清秀的脸时,她眼底里流淌的热切和希望。
汽车穿过倒塌在面前的楼房,陈默伸手将狐狸拽回车内,好悬没让她那颗漂亮的狐狸头撞在混泥土上变成开裂的西瓜。
她学会了自立,她有勇气在走出安置营后迎来崭新的人生,在这段人生里她拥有了一个妹妹,拥有了事业,拥有了她新的家。
陈默想,真好。
他想那个总是跟在自己身后的狐狸崽,原来她长大了会变得这么飒气,会变的这么精明,他还以为狐狸崽一生都是那种唯唯诺诺,沉默寡言却只会狠狠瞪着你,试图用目光来干掉你的傻瓜。
他还以为,狐狸崽就算长大了……也还是过去那个没出息的狐狸崽。
但她变得这么坚韧,她一定吃了许多了苦头,那些苦头里再没有那个狗子陪在他的身旁,再没有安置营那段枯燥温馨的生活,也没有后山里新建起来的城区,温暖的阳光下,狐狸崽死死拽着自己的衣角。
车顶和引擎盖在剧烈的颠簸中不知被弄掉到了那里,狐狸解开安全带扒着快散架的车框不要命的迎着终点线的人群站起身欢呼,车轮掀起漫天的沙土,她丢掉手里的头盔,沙尘弄得她灰头土脸,但她笑起来无比张狂,张狂又肆意。
她迎着终点线翘首以往的人们笑着,汽车绝尘而去,她不在乎那些人里她认识多少,也不在乎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
她只是觉得心里痛快极了。
她不该留在近卫局的,近卫局对她而言已经没有了多少留下去的意义,可她还是带着陈默去见了她的妹妹。
告诉陈默,不管她是猎狐犬还是狐狸崽,她都已经有了新的牵挂,而在这份牵挂里,狐狸崽已经变成了过去。
她希望陈默不要留手,将她当做敌人,因为只有那样,只有在这座城市里别学会犹豫,别被感情拖累,他才能活着离开。
她看的出陈狗子在外面过得很艰辛,她也看的出狗子这次回来已然做好了准备,她想给她的狗子留下一段记忆,一段即使是她死去,也能了无遗憾的记忆。
晚上他们坐在街边的大排档里,热闹还未远处,立下功业的越野车被无情扔在旧城区的废墟中,而好运活下来的人在庆祝他们的又一次生还和胜利。
狐狸又喝了酒。
喝醉后他和陈默勾肩搭背的走在回去的路上,路上她在行道树旁吐了好几次,她吐得那么难受,一边吐一边咳。
脚步蹒跚着,那张酒意退去后显得苍白的脸倒映在城市霓虹的散光里。
他白天那般张狂,那般喧嚣,可现在却安静了下来,安静的蹲在路边的行道树下,靠着树干,闭着眼睛。
她没有哭,即使是小时候无依无靠被人欺负时,也从来没有哭过,她只会躲在帐篷后面抱着腿不说话,没人去找她她能坐上一整天。
她没人爱,没人管,没人在乎,于是连她自己也不在乎了,可她那模样看起来却是那么可怜。
她没有塔露拉可爱,也不像陈倔强,她呆呆的,她总是呆呆的,平凡的不出众,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也不说话,所以没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于是后来,她成了猎狐犬,她戴上一张又一张面具生活,她的笑,她的哭,她的安乐,她的喜悦,没人来和她分享,也没人来听她抱怨,她也不会抱怨,因为她像是个安静的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