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娜死了。
一个下城区帮派的头领,死于一场底下帮会之间的仇杀,这并不罕见,但考虑到维娜特殊的身份,势必会引起很多关注。
狐狸带着她混入伦蒂尼姆的人手,在格拉斯哥帮的帮助下伪装成黑帮仇杀,将格拉斯哥帮驻地和潜伏在里面的暗桩葬送在一场大火里,在失去了眼线的对手反应过来前,利用双方的渠道将明面上保护维娜的格拉斯哥帮成员送出伦蒂尼姆。
有摩根的帮助,她会处理完落下的手脚。
陈默和她最近一直在计划这件事,包括利用帮内其他势力的眼线以及格拉斯哥帮的忽然扩张,她比陈默要更清楚格拉斯哥帮在下城区和贫民区的地位,又有多少势力容易被牵扯其中。
但他们还是得小心翼翼,稍有不慎就可能弄假成真。
不仅如此,陈默还得考虑到被人识破的后果,所有计划的前提,是维娜必须活着,而作为她活着的前提,不管是离开伦蒂尼姆的摩根,还是混淆视线的黑帮仇杀,亦或者趁乱进入的龙门和潜伏的旧贵族,都不过是为王前驱的棋子。
事实上,他们的离开是这个计划里的另一个诱饵,在被人识破之后,恍然间发现,最重要的那个目标,并不在其中。
各方势力,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陈默从十一岁开始学来的东西,终归有了派上用场的一天。
杀人,被杀,原本简简单单的事情,因为要考虑到太多的因素,最终免不了变成一场又一场的阴谋诡计和步步算计。
陈默对因陀罗所抱有的好感,大概率是因为她那种简单的性格,因为他自己知道成不了她那样的家伙,所以难免对她那种简单的人生抱有一丝羡慕。
但羡慕归羡慕,若是真让陈默成了她,他反而会觉得不适应。
羡慕的前提是知道自己成不了,得不到,所以才会羡慕。
陈默的确没有想到狐狸会来到伦蒂尼姆,事实上在他原本的计划,狐狸和龙门的角色将由塞雷娅的人担任,和龙门根深蒂固的商业渠道和势力网相比起来,必然需要承担更大的风险。
狐狸的到来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包括她对陈默的那些告诫。
陈默心里很清楚龙门的目的,魏彦吾的考量,当然,其实他也有过相同的考量,过去的再也回不去,即使能回去,该发生的也早已无法回头。
不过既然龙门的人来了,陈默自然不会再继续用原本风险更大的计划,即使那是龙门的筹码,即使他早已和龙门无半点联系,但如果维娜活下去的几缕能变得更大,格拉斯哥帮的成员能更安全的离开,他不在乎那点面子,也不在乎那个本就已经做好的决定。
这不关乎他的良善,仅仅只是利益,而维娜的条件,就是卡兹戴尔对阿斯兰和伦蒂尼姆最大的诚意,也是未来双方合作的条件和前提。
不能否认的是,他终究也变成了一个凉薄冷漠的人,不能否认的是,他终究成为了魏彦吾那样的人。
责任,义务,权利,身上所寄托的生死,以及萨卡兹战局的走向和一些人对他的信任。
狐狸说的没错。
他和陈,早已经不再是同一种人,在很多年前黑墙里那场无法拒绝的实验之后,他们的人生就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他心里知道的,不用任何人来提醒,他一直明白。
一辈子对他而言太短暂了,而陈,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还得踏出校园,回到龙门,去寻找和继续她未完成的遗憾,去弥补她的过错,去找她的路和事业。
也许她的未来不会一番风顺,但起码她还有未来可期。
陈默得承认在伦蒂尼姆和陈的相遇是一件幸事,但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往后的人生也再难有交集。
维娜牵着那条叫旺财的杂毛狗回来,披着黑色羽绒外套的她推门而入,将手里的钥匙放在门旁的架子上后,旺财就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随后是关门的轻响,将陈默的目光吸引过去。
黑发的维娜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至少在失去了那头如金砂般显眼的发丝后,她看起来没有那么亮眼和引人注目。
唯一没有变的,是那头长发依然纷乱。
旺财盘蹲在她的靴畔,蠢狗吐着舌头,从进入房间后它就明显不想再动弹,看来和维娜出门闲逛对它来说是一件很劳心的事情。
真是一只不解风情的蠢狗,有个漂亮的姑娘愿意陪着你出门散步,还有什么不乐意的。陈默暗自腹诽了一句。
可转念又想,在他眼里漂亮的姑娘,在它眼里,可能还比不上街边的一条小母狗。
人和狗毕竟是不同的,只是有些人活着的样子连狗都不如。
“衣服就要好好穿好。”
陈默八婆的说,未免有些管东管西。
“外面现在还不是很冷。”维娜回答,目光落在陈默的身上,又缓缓移开,移到桌上,最终停留在他夹在指间还未燃尽的香烟。
她轻轻抽了抽鼻子,黑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悦。
在她的目光中,陈默掐灭了烟头。
“你的头发乱了。”
陈默寻找着话题。
“楼顶的风有些大。”维娜说,略微苦恼的瞥了一眼肩侧黑色的发丝。“我不太会打理。”
“是嫌麻烦?”
“我觉得这样倒挺好的。”
“剪短点会更好。”
“可以试试。”她说,抬起脚步走到陈默的身前,将手里牵着的狗绳递到他的手里,又转过身在陈默对面坐下。
陈默俯下身解开旺财脖子上的锁扣。蠢狗解开枷锁后抖了抖身子,又重新趴在茶几旁。
维娜脱下披着的羽绒外套,搭在沙发的后背。
“你会剪头发?”她问。
“不会,想来不太难。”
“你来帮我剪就行。”
“我手艺可比不上摩根。”
“说起摩根,他们现在已经离开了吗?”
“嗯……我不能让你和他们一起离开。”
“我知道,他们的目标是我,离开我他们反而会更安全一些。”
“等确认了因陀罗他们的动向之后,我会安排人带你离开,可能要等一段时间,等伦蒂尼姆的风声过去之后,但维娜……你得做好准备,万一她们……”
“如果他们的行踪暴露了。”维娜忽然问。
“我不能保证,但如果他们失败了,至少我会让你活着离开。”
维娜忽然沉默下来,她的沉默让房间陷入了短暂的安静,旺财抬起头望了望陈默,又望了一眼维娜,重新趴下脑袋。
“怎么了?”
维娜的目光落在陈默身上,她注视着陈默的眼睛,那目光虽然平静,却让人难以移开视线。
“我在想你刚才对我说的话,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
“结果?”
陈默突然有些好奇。在维娜的眼里,他这个人,究竟有多少是谎言。
“我在等你的回答。”
“是吗。”
“不和我说说龙门那边的事吗?”
“比如。”
“你是怎么和龙门扯上关系的,你似乎和卡兹戴尔的关系也挺密切。”
“那会是个很长的故事。”陈默说:“对我而言。”
“猎狐犬,你可以这么称呼他,隶属于龙门一个很特别的部队,格拉斯哥帮撤离这里走的是龙门留在维多利亚的隐蔽路线,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安全,便利的方式,也是我联系的他们。”
“在来这里的时候?”
“比那要更早。”陈默摆了摆头。“大概几年前,我回过龙门,我是在那里认识他的,那时候的他就叫猎狐犬,我们一起共事过两年,但后来的结果很不顺利,当时我受了很严重的伤,从龙门的监狱里出来后,不久就来到了伦蒂尼姆。”
陈默说,抬起手指指了指维娜。
“我遇到你不是巧合,早在之前我就得到了关于你的信息,那段时间我一直在那片区域等着你。”
“格拉斯哥帮的人手要比我快,但他们被人拦下了。拦下他们的人,是我安排的。”陈默缓缓道:“这就是真相,我想你能明白,一个身受重伤的人是如何从龙门监狱里逃出来的。”
“你和人达成了交易?”
“不能说是交易,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旧事和恩怨我,我的确是因卡兹戴尔而来。”
“那在巷子里的混混是你安排的?”
“不,那是个意外,不过就算我这么说,现在你也不会相信,但的确是个意外,我也没料到会有这么好的机会,只能说是上天注定。”
“命运?”维娜嗤笑:“奇妙的命运,你又怎么能肯定我会跟着你走?”
她说,又忽然止住了话语,笑容顿了顿,多出了一丝无奈。
“你不肯定,对吗?但你一定也有别的办法,不那么凑巧的办法。”
“或许会是一次见义勇为,又或许……是一场不严重的车祸。”
“这些东西就这样告诉我,没关系?”
“迟早你会知道的,与其相互间保持现状的猜疑,还不如我直接告诉你。也省了不必要的麻烦,况且我是一个很爱撒谎的人。你能确定我对你说的有多少是真的?谎言不一定要全部都是隐瞒起来,适当的真相,会让谎言更加真实。”
陈默说:“轻信是很致命的,尤其是抱有好感时,一丝轻信,就可能让你万劫不复。”
“你说这些,就是为了取得我的信任?”
“或者适得其反。”
维娜翘起嘴角,饶有兴趣的看着陈默。
“我也没得选,对吗?”
“所以我对你说这些,包括后面那些,都可能是假的。”
“因此,他们才会称呼你蛇么?”维娜轻声问。
“……你知道了啊。”
她的这个问题,也是陈默至今为止一直想要找到的答案。
“那么我能知道,你准备什么时候行刑么?或许死在你的手里,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看着陈默,陈默缓缓说:“如果你想杀我,只有这次机会。”
维娜目光锐利冷漠,她垂下视线落陈默身上,瞬间抓起放在茶几下的刀鞘,刀刃悬停在陈默的脖间,一丝鲜血顺着锋利的刀尖上流下。
她应该这么做,她也有理由这么做,陈默不知道此刻的她平静的目光下遮掩了多少愤懑和怒气。心里又有多少恨意如巨浪澎,将要喷涌而出。
而面对这一切的陈默,却只能等待维娜下一步动作,他可以反抗,也可以离开,她也许会放过自己,但不管哪一个选择,都预示着和她之间的交集就此走向了终点。
从此她的喜怒哀乐,兴衰成败都与自己无关。
陈默不甘心于此,并不单单是对维娜所抱有的那丝男女之间的情愫,更重要的,是他不愿意功败垂成。
让陈默庆幸的是,在蛇与格尼威尔,维娜选择了后者。
她没有开口说原谅,因为原谅这个词语对我们来说都太过轻巧,也是从这时候起,在伦蒂尼姆,陈默和维娜之间,才真正意义上了解了彼此,尽管他们并不了解彼此的过往,但那……其实已经不再重要了。
陈默不能否认自己是一个过于贪婪的人,过于贪婪的希望能将维娜捏在自己的手里,就像小时候对待塔露拉时一样,可不同的是,那时候的我们是孩子,现在不是。
那时候可以叫天真,童趣,而这时候,只能叫贪婪,或者,傻缺。
“我已经很久没有用过这种武器了。”
维娜忽然有些意兴栅澜的松开了握着刀柄的手,长刀跌落在茶几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可惜了。”
陈默拾起桌上的刀重新放回盒子里。
“我后来改变了主意,在来到这里之后,遇到的这些事情,让我改变了一开始的主意。我确实是利用你的关系联系了龙门。”
“利用我的关系?”维娜问:“我先前希望你能将因陀罗她们送走,所以你才会联系龙门?”
“是也不是,你希望我能帮你,但真正能帮你的,恰好却是你自己,在这个时期,龙门的确是我现在能找到的最好的也是最快的办法。可这并不意味着,我就必须按照他们的要求来……”
猎狐犬的到来,陈默已经知道了原因,但维娜不知道,她对此毫不知情。
虽然导致这一切发生的人是陈默,但很多时候,明知道会这样,可你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活着,终归要比死了强。
维娜同样明白这个道理。
“他是谁?”维娜问。
“龙门最高行政长官——魏彦吾,你可能听说过。”陈默说,心里却不由松了口气:“我很喜欢格尼威尔这个名字,老实说要比蛇好听多了。”
“如果你想,你可以一直是。”
“你以后会发现我还有其他名字,或许很多,也或许都不怎么好听。”
“只要你还是格尼威尔,你要活着,我要求你活着。”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陈默不敢肯定,察觉到了他之后要做的事。
“你没有拒绝的权利,你欠我一条命,现在起,你的生死要由我来裁定。”
陈默忽然想起了那个雨夜的瓢泼大里,在那间狭小孤儿院的秋千上,在那个烟火绚烂的雪夜下。
秋千荡起的高度,刚好看得见墙外的世界。
可等陈默终于走出了墙,却又来到了另一堵更高的墙下。
维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陈默这才注意到,她的指尖捏起了自己额前的一缕发丝,凝视片刻,又重新放下。
“这是我的命令,格尼,你可以对我说谎,我不介意,但不能拒绝。”
她说着可笑却无实际约束力的话语。
“没有下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