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娜看到陈默带着离庭的战士离开了营地,她注视着他们的背影,没有去问他要去哪儿,要去做什么。
霍格被留了下来。
罕见的这个离庭对外行动的组长在一天内保持最大的沉默,驻守在离庭驻地的人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谁都能猜得出他们发生了变故。
驻地后方有一片墓地。
牺牲在这场正在进行的战争中的萨卡兹和非萨卡兹的尸体,无论身份,年龄,来历都被掩埋在了同一个地方。
因陀罗听霍格说起这件事。
“那片墓地,啊,你也注意到了啊,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主子。”
“回答我就行了,他们是怎么告诉你的?”
“……和我们以前一样,在伦蒂尼姆的时候,我们哪儿也有一片相同的地方。”
“你是说他们把这里当成了家。”
“不,主子,我认为他们是把离庭这两个字当成了家。”
“……这样。”
“怎么了吗?”
“因陀罗,你想过留在这里吗?和格拉斯哥帮的人一起留下来,也许,我是说这样会更好。”
“我没有想过。”因陀罗想也不想摇头:“我一直记得你说过,抗争永远不会停止,不管是在这里还是伦蒂尼姆,但我跟着你,我相信你,维娜,所以无论你做出任何选择我都会接受。”
“是吗?”
“我们的人受了伤,流了血,还有些人和萨卡兹躺在了一起,他们可能永远不会在跟着我们继续走下去,将来,我知道这个数字只会越来越多。”因陀罗看转头看着维娜,“但没关系,从我们遇到你的那天开始,我们就已经有了这个准备。”
她的话语停顿下来,沉默了几秒。
“你退缩了吗?维娜。”
因为你看到我们正在为你死去,因为你看到了这场战争真正的残酷,尽管离去之前我们就已经有过类似的打算,但当真正接触它时,我们才明白原来一切都没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如果你回答是。
我大概会很失望,因陀罗心想。
“我……”维娜愣了愣,她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她才摇头:“不,没有,萨卡兹这场战争让我认清了很多事实,我只是忽然发现我比以前更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了。”
“因陀罗,我希望你们能好好活下去,别轻易否定自己的价值,也别轻易漠视自己的生命,我们会一起走下去,不管将来发生什么,我希望你能一直陪在我左右。”她轻声补充道:“作为友人,作为同伴,这不是命令,而是来自我个人的请求。”
因陀罗心里轻松口气。
“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
“但我还是想说一说。”维娜露出微笑,她看着远方早已消失的某个身影,低声道:“总觉得我要是不说出来,你会故意装作不知道。”
你们是同一种人,但你们又不像同一种人。
赫德雷做好了迎接自己死亡的准备。
他看着剑锋落下,心里在这一刻却出离的平静,甚至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别了,卡兹戴尔……
钢铁在赫德雷眼前碰撞,银色的剑锋溅起了火星,黑色的披风扬起时溅起了积水,冰冷的水打在赫德雷的脸上。
那个在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挡在了赫德雷的身前,他的身影熟悉却又陌生,不由让赫德雷响起曾经第一次见到这倒身影时,他居高临下俯瞰着自己时的轻蔑,赫德雷甚至提不起拔剑的底气。
在那双眼睛前,一切都是徒劳。
曾经的绝望和无力,在这一刻却相反令赫德雷感到无比安心,他大抵终于能够体会当初伊内丝的心情,和在通讯里她颤抖由纠结的语气来源。
赦罪师急速后退,剑锋燃起的蓝炎点燃了赦罪师的斗篷,他挥刀斩去燃烧的一角,落进积水熄灭。
赫德雷终于在这一刻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量,他向后倒去,一支手臂托住了他仅剩的左臂。
“劫后余生的感觉如何?赫德雷。”
他甚至听到了半带玩笑的语气,赫德雷很想配合着笑一笑,但他实在没力气露出笑容。
“还不坏。”
“你做的很好。”
“……这是陷阱,大人。”
“我知道,我知道这是陷阱,而你们都是活饵。”
陈默看向对面剩余的两名赦罪师。
“你们有两分钟的时间考虑撤离还是留下,赦罪师。”
两名赦罪师对视一眼。
“我知道你,离庭的首领,特蕾西娅身边崛起的新贵,在你的手段下诸多萨卡兹和贵族因你而死。”
“你们想报仇?”
“相反,我们为您对萨卡兹和卡兹戴尔所做的贡献感到由衷的敬意,尽管我们与您立场对立。”
“你说话真好听,可以再多说一点,我爱听。”
“您大可不必用这种拙劣的方式拖延时间,既然您敢现身,我们的目的就已经达到,我们不是您的对手,您的对手也不是我们。”
面向陈默的赦罪师微微躬身。
他们没有任何停留转身撤离。
“可惜了。”陈默遗憾的将重刀插在地面。
如果能拦住这两名赦罪师应该能得到不少情报。
“……是我拖累了您,大人。”
“别这么说。”陈默摇了摇头,他看着赫德雷失去的右臂,想伸手拍拍他肩膀的手最终只能收回:“这次任务你已经做的足够出色,事已至此,两名赦罪师不值得再搭上你的性命,而他们也未必会被生擒。”
“他们一定还有别的目的。”赫德雷继续道,他没有停下。
“无非是针对我和离庭,泥岩和其他战士很快就会赶到,少说点吧,赫德雷。”
他听到陈默这么回答,视线仰望着陈默的背影,罕见在这位他名义上的长官眼底看到了一丝温和。
赫德雷张了张口。
他知道他不该奢望太多,但他还是忍不住。
“w和伊内丝还下落不明……”
“我们会找到他们的。”
“大人……”
“我不能向你保证她们一定还活着,但无论是尸体还是别的什么,我会找到她们。”
赫德雷垂下头。
“……这就够了。”
他这么说,直到泥岩匆匆赶来,将昏迷的赫德雷抬上担架,他空荡荡的右臂最终没能在战场的角落找到。
后来陈默才知道他用那条手在前后夹击中换掉了一名赦罪师的性命。
也许赫德雷的确是后来加入巴别塔内的佣兵中最厌恶战争的哪一个,他比想象中还要厌恶这场萨卡兹的内战,但最终他却留了下来。
其实陈默一直在等,在等何时赫德雷越过他向特蕾西娅表达离去的想法,但让陈默意外的是,在这场漫长的战争中,这名内心无比厌恶战争的佣兵,至死也身陷在战场之内。
很奇怪,也很意外。
因为有时候人的想法多少会与现实背道而驰。
赦罪师离去前的那番话让陈默有些不安。
战场正在被切割,而离庭已经处于被动,他们的先一步出手使得他们暴露在赦罪师的视野之内,而最可怕的是,离庭目前手里掌握的情报,己方的军队里有多少和赦罪师有可能存在的深入牵扯,有几人会在这场战争中跳反。
所以他离去前将霍格留了下来。
“得到了多少消息?”陈默转头问身旁的泥岩。
“从苏恩扬和巴别塔方向传过来的消息,情况可能和您之前推测一样,不如说,大概比那还要糟糕。”泥岩面色沉重回答。
“也就是说,我们的确是被出卖了。”
“……是,但我们也被牵制在了这里,长官。”
“这就是他们目的了,我们被排挤在了战场之外,有人迫不及待想将我们踢出棋盘,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哪里来的底气。”
泥岩没有回答。
“您把霍格留在了营地?”他问。
“我给了他一个任务,我们并非对此全无准备。”
“所以,其实我们也在牵制赦罪师对吗?”泥岩严肃的面孔缓和了一些。
陈默有些惊讶。
“你的成长出乎我的预料,我的副官。”
“您夸奖人的方式其实可以再高明一些的。”泥岩垮着脸,像是很不满意自己的长官将她当成了一个笨蛋。
“这可不是出门郊游,泥岩。”陈默说:“接下来就看博士了,我希望他别让我失望,我对他抱有很大的期待。”
“博士会吗?”
“……您不必特意提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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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我!你在干什么!”
醒来的伊内丝正在被w埋进废墟里,她下意识想要挣扎,但这时才注意到自己双手早已被w帮了起来。
视线里w正站在她的头顶。
“嘁,醒来的真不是时候。”w不爽的别着嘴。
“干什么还不明显吗?当然是把你埋起来啊。”
w放下手里的石块,从一旁将废弃腐烂的橱柜搬过来,她拉动橱柜发出摩擦刺耳的响声。
“你……”伊内丝睁大了眼睛,她看到了w嘴角轻浮的笑容,还是老样子仿佛对什么都无所顾忌满不在乎。
她似乎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剩下的话语被哽咽在了喉咙深处,伊内丝只觉得自己麻木的心里有些颤抖和梗塞。
“没用的,w,别做这些没意义的事。”
“闭嘴,你怎么总是这么啰嗦,这一次我不想听你讲你的道理,别忘了,你已经不是我的队长了,你无权命令我!”
伊内丝想利用法术观测四周,但w的话语阻止了她。
“如果你不想提前害死我们的话,我介意你最好别那么做哦,我也不清楚现在我们周围到底有多少敌人,总之很多就是了。”
法术熄灭在眼底,伊内丝凝视着说出这句话的w。
“那你就解开我……”
“不可能,想都不要想。”w直接拒绝,语气不容置疑:“你知道我最讨厌你那点嘛,伊内丝,我最讨厌你明明不是萨卡兹却还要装出一副了解我们的样子,你了解我们多少,你一点也不像个萨卡兹,伊内丝,还有你那讨厌的法术,和你这个人一样让人不爽。”
她松开手俯视着下方的伊内丝。
“这是我们萨卡兹自己挑起的战争,你这种无关人员就不该死在这里。”
真是意外,那个w居然能够说出这种话。
赫德雷说w变了,我也认为w变了,但我没想到w会变得这么多,我以为w只是变得冷静,没那么疯狂,但她,那个我认识的w,她在重视生命和同伴。
如果是过去,有人告诉我w会变成如今这样,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我宁愿相信她会将同伴当做牺牲的筹码,也不相信她会将自己当成这个角色。
“……让我和你一起,你一个人是没法逃走的。”
“谁说我要逃走了?”w轻声嗤笑:“我看起来像是会逃走的人吗,伊内丝呀伊内丝,你还真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呢。”
“你疯了吗……”
“在你眼里,我不一直是这个样子?”
“你的话说完了吗?”她问,她站起身,伊内丝看到他站在那个废弃的橱柜后:“可能会有一点点暗,虽然我知道你讨厌黑暗,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啦。”
她甚至还有闲心去开玩笑。
“住手!W!别这么做,W……我叫你住手!”
“哎呀呀,伊内丝小姐生气了,但不行哦,我现在可不在乎你的想法呢。”她伸手将橱柜推到,黑暗遮蔽了伊内丝的视线。
恐惧和不安在伊内丝心里蔓延,她急切的呼喊着w的名字。
“W!W……*萨卡兹粗口*”
w依然能够听到伊内丝的叫喊。
但她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
她没有回应。
她靠在废弃的橱柜上,看着被埋在下方的伊内丝,深吸了一口气,强撑起疲惫的身体拿起放在地上没有几发弹药的铳器。
但她很平静,她没再笑了。
很久以前w想过,她会以何种方式迎来自己的死亡,她想过很多可能,死在战场上,被抛弃,被背叛,甚至,不过是死于某次意外。
萨卡兹雇佣兵没法去选择自己的死法,他们的死亡来的突然而又猝不及防,甚至没办法想好自己的遗言,记住彼此的名字,墓碑更是奢望。
他们对生死没那么看重,他们的价值观稀薄的可怜。
但尽管如此……
尽管如此,w还是感觉到一丝不舍,她也不清楚自己在不舍什么,不舍生命,还是不舍从此以后再也无法跟随在殿下的左右。
“真是不甘心呢……”
她轻声嘀咕了一句,脚步却没有任何迟疑,迈步走出废墟,走入黑夜,走向属于萨卡兹雇佣兵w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