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晶纪元1092年初春，持续近七年的萨卡兹内战终于迎来了结束，卡兹戴尔久违的重新恢复了统一，兴许这是自从内战开始这两百年内，萨卡兹最接近统一的一次，然而自战场失踪的特雷西斯依然带走了一部分萨卡兹精锐与王庭不知去向。
元老院的惨案，特雷西斯的战败，以及疤痕市场的连根拔起，终于算是萨卡兹第一次尝试在千疮百孔的卡兹戴尔身躯上切除它的毒瘤，萨卡兹雇佣兵的时代将会过去，而崭新的卡兹戴尔将在黎明的天光竖起旗帜，同她万众所归的君主一起迎来属于他们期待已久的新生与复苏。
这个故事还算有了一个比较体面的结局。
萨卡兹们的战争结束，但远在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国家的都城，一个新的战争正在冒出苗头，而陈默的战争却也远没有到该说结束的时候。
格莱的某座庄园外，一身黑色大衣的男人终于卸下了自接触卡兹戴尔以来全部的伪装，他迈步走进不大的庄园，又在园中架起的白色秋千椅前停顿了一瞬，目光向着庄园的宅邸望去，没能看到某个熟悉的身影。
过往时她该坐在台阶前那个秋千长椅上，旁边放着一台小桌，桌上放着几本书与茶点，就着午后温和的阳光，她懒散的靠在微微摇晃的长椅上，散漫的金发披散着，当见到有人推开铁门从外面走进来时，那双慵懒的淡金色眸子便随着张望过去。
陈默没能在这看到维娜。
却在推开门后看到了站在客厅前的她，似乎她正想朝着门口的方向走来，又在看到陈默推门进来前停下脚步。
先是惊讶，很快平静下来，只是目光落在陈默的脸上，仿佛是在确认着什么，直到陈默开口喊出她的名字。
“维娜。”
她仿佛这才回过神。
陈默以为迎接自己的会是一个拥抱，兴许吧，但她不太像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于是当她转身重新让开身子，重新在沙发前坐下时，陈默并没有因此而觉得有多少意外。
“没想过我会在今天过来？”
陈默关上门，将门外的喧嚣与午后的暖阳关在外面，于是这间不算小的屋子里就剩下他们两人与被话语打破的短暂安宁。
“我以为要更迟一些。”
维娜的目光微微落在陈默身上，看着他坐下的身影。
“的确，不过来前我去了一趟军部，卡兹戴尔议会签下文件重新整合那群佣兵花了我不少功夫。”
陈默说的轻描淡写，但维娜却依然在直直的看着他。
“我听说了。”她忽然开口。
“嗯？”
陈默抬起眼角，手中是还未倒满的半杯水，他刚拿起来。
“你放弃了来自那位女士的任命，他们告诉我你接受了那场对你的审判，这很不公平，格尼，为什么你还能像现在这样平静，为什么你能任有自己接受这种遭遇。”
维娜眼里仿佛有着些许怒火，却又在视线触及陈默的那一刻暗淡下来，只是盯着他的视线里有着陈默前所未见的认真，像是在询问，像是在对他寻求某个自己本该知道的答案。
“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些？”
“汉娜交了几个不错的萨卡兹朋友，他们关系很好。”
“说起这事……”陈默放下玻璃杯：“我也听说了一点消息，推进之王，这个代号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因陀罗她们给你出的主意？”
“别转移话题，格尼。”
“你们不该太靠近战场，我记得我提醒过你，维娜，你们的身份在卡兹戴尔并不安全，随时可能面临威胁，我没办法在发生某些情况前及时保护到你们。”
“她们只是在战场边缘。”维娜解释道：“一些并不危险的任务，你知道汉娜她们是闲不下来的，我想锻炼她们，这能让今后她们能有更多活下来的可能，你也同意过这事。”
“但我没同意你。”陈默说。
维娜沉默下来。
陈默却是忽然察觉到自己仿佛说错了什么，因为维娜此刻模样看上去有些落寞，那双看着他的眼睛里带着一缕失望。
“……抱歉，我只是……”
“关心我？”她替陈默补充道。
陈默没有回答。
是关心维娜，还是关心在她的身份，关心一旦在战场上失去了这枚重要的棋子，是否会对局势造成严重的影响。
陈默说不清楚，因为他的言行仿佛是在证明后者，他千里迢迢将维娜带来卡兹戴尔，将她留在众敌环视的萨卡兹中间，从没问起过她的意见，陈默似乎只是将她当成了一件好用的工具，直到她被利用殆尽。
她好像是被陈默养在格莱这座笼子里的金丝雀，明明她该是如此的向往自由，明明陈默同样对此一清二楚。
“为什么不回答？”她继续问。
话语平静的听不出再多的情绪，她没有为此而生气，又或许在她看来，以她此时的处境又有何种理由和立场去生气。
她受制于人，因此她只得选择忍气吞声，但陈默的直觉却告诉自己并非如此，维娜真正保持平静的原因不过是维娜不愿意和他发生争吵。
她知道陈默不愿意和她为了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发生不必要的争执，维娜迁就着他，她努力克制自己的脾气。
“抱歉，我该多想想你的感受，维娜，是我疏忽了。”
“可你还是不愿意承认，格尼。”维娜说，话语中带着点失望：“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就这么让你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可是在伦蒂尼姆的时候，我们明明合作无间。”
“可是那时候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今后会变成什么模样。”陈默回答道：“我没法向你保证，你自己也都清楚，我们只能看着脚下的路，却不一定指望它走向哪儿。”
“那现在呢？”她问：“萨卡兹的战争结束了，我又该何去何从，你打算把我扔去哪儿？”
“我会带你回家。”
“伦蒂尼姆？”她愣了愣。
“如果你准备好了，我们就回去。”陈默说。“我向你保证过，离开那座城市前，我答应过要带你回去。”
“所以你才接受了那些不公正的事实，是吗，格尼。”
“不。”陈默摇了摇头：“对我而言这些并不重要，我没多少时间和议会里的那群萨卡兹扯皮，我给他们想要的，他们将那群战败的佣兵给我，我带着那群人离开卡兹戴尔，这样既能解决许多问题，也对大家都有好处，至少能少流许多血免去冲突，我也没想要继续留在卡兹戴尔，至于那些所谓的荣誉，其实对我而言并没有太多意义。”
“是吗？”
“只是……”陈默说着停顿下来，看着维娜的眼睛，那双仿佛能看穿他所有谎言的眼睛：“听我说，维娜，卡兹戴尔的情况愈发多变，战争结束后你的身份会变得相当显眼，而伦蒂尼姆与维多利亚的局势却晦暗不清，继续留在卡兹戴尔没有任何益处。”
“所以我们该回去了。”
维娜轻轻叹了口气。
“前提是你做好了准备，这一趟不会太轻松。”
“要是我说我没想好自己该怎么办呢？”维娜问：“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回去，我同样不知道我是否属于那座城市。”
陈默安静下来。
这是第一次陈默从维娜的口中听到她对伦蒂尼姆和这些事的看法，结果却并不让他觉得意外，她很不安，甚至不知所措，她不知道眼前的这一切是否是她想要的，但因陀罗她们将她称呼为王，甚至连她自己也取了一个推进之王的称号。
很难说的清那些被别人寄予的期望到现在是出于她本身还是受了这些事的影响，但有一点她心里清楚，她的确在等着回去的那一天，不论结果是好是坏，从逃出来的那一天起，她都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因为在伦蒂尼姆还有人等着她。
因为那些事本该属于她。
“格尼，我忍不住会想，如果一个人离开她原本所处的环境太久，她真的还有家可回吗？”维娜忽然这么问。
她对宫廷生活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太久，她甚至记不起自己小时候的生活，因此那加诸在她身上的所谓权利和厚重并不能使她感到真切，相反却是责任，这点让她避无可避。
她的话让陈默想起了自己，如果不是在伦蒂尼姆遇到陈，他是否还有家可回，龙门又是否还能成为他的家，可陈默至少还有一座龙门，她却不再剩下什么。
兴许有一段并不真切的记忆，没更多了。
父亲，生活，家庭，太遥远了，遥远的不再剩下多少。
“如果一个人习惯了一个陌生的环境，那能被称为他的家吗？我有一座房子，我在哪儿住了十多年，对那里的一切都谙熟于心，可那并不是我的家。”
“就好像你的龙门？”
陈默稍作沉默，没有反驳。
“是啊，我的龙门。”
“那里还是你的家吗？”
“它过去是。”陈默回答她。“也许我没资格对你说这些，维娜，家不该是一个熟悉的环境，甚至不该是一片记忆，而是能让你觉得安心的地方，能让你选择接受的人，或者事。”
“……你不是一个人，维娜，也许格拉斯哥帮在我们离去的这段时间里已经有了新的头领，至于其他人，我说不好，但至少你还有因陀罗，还有摩根她们，至少在那座伦蒂尼姆依然还有人在等着你回去，还有人可以陪你一起去面对。”
“我想，这个答案人只有亲自去寻找才会有结果，哪怕等待着你的答案太过糟糕，甚至让你无法面对，但无论如何，它都不会成为你的阻碍，只有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陈默说着，话语停顿下来。
“或者，维娜，哪怕现在你对我说你不愿意回去维多利亚，哪怕你说你更情愿待在其他地方，去过更平凡与安宁的生活，我也同样能够帮你实现。”
“可是有一天当你回想起过去自己曾做下这个决定时，你心中还是会留下遗憾。”
人都不该被困在回忆和过去的记忆里，可这些事往常都会在人的心头反复不定，维娜是如此，陈默同样无法避免。
可陈默知道的是，无论结果如何，人都该要往前走，因为被留在过去的人是没有结果可言的，因为被留在过去的时间愈久，因此而失去的将会更多。
陈默不希望维娜成为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他希望维娜能一直就着午后温暖的斜阳安静的坐在长椅上懒散的享受她的生活，这会让他觉得无比的满足，但陈默也不能否认，对维娜和他而言这同样是一种奢望。
他不能去替维娜做出选择。
但陈默同样不能否认，他对野猫的感情发生了些许连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变化。
结晶纪元1093年初，统合了萨卡兹佣兵的军团从卡兹戴尔的边境出发，在伦蒂尼姆的邀请下秘密前往维多利亚的首都伦蒂尼姆。
这支由散乱萨卡兹佣兵与降军抽调组成的新佣兵团将成为入局伦蒂尼姆的关键，带着一只阿斯兰返回那座属于她的伦蒂尼姆。
这一路注定不会太过好走，也许正如陈默所说，等待在他们面前的并不一个太过美好的结局，也许在此之前陈默就已经有过准备。
维娜很紧张，在愈发靠近伦蒂尼姆的距离里，这种紧张的情绪也就更加明显。
这一天从离开伦蒂尼姆时他们就在等，可真当这一天到来前，人都会发现自己曾经做好的准备在事实前是显得如此脆弱。
“别怕，该感到害怕和不安的，不是我们。”
陈默轻声说，他站在维娜身旁，握住了维娜垂下捏紧的手，他似乎感觉到维娜紧握的手在触及与说出这句话时放松下来。
她转头看着陈默，终于轻轻舒了口气。
“我不会逃，格尼。”她仿佛是在回答，又仿佛在告诉自己。“我是亚历山德莉娜-维多利亚，我不会再从我的城市逃走。”
“那……再好不过。”
哪怕它并不是人最希望实现的愿望。
不想失去就去面对。
面对就能不失去？
不，但它能让你不至于后悔自己曾经什么也没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