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永远不能意识到,当自己话语说的言不由衷时,他的那番样貌与说辞落在维娜眼中是那样的拙劣。
好像只要维娜小姐稍稍用点心就能轻易识破他的谎言,又许不过是因为在维娜心中对于陈默这个人已经有了属于她自己的见解。
维娜的眼神像是在告诉陈默自己,她都知道。
于是陈默那副故作理解的姿态终于垮塌在脸上,在维娜的注视下,他轻轻舒了口气,将手放在船坞吊台前的栏杆上。
“你总是要装的自己都能理解的样子吗?”
维娜这么问,陈默看着她的眼睛。
“不然,我还能再说点什么。”陈默说:“我不是没有自己的想法,维娜,我也不是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一如既往保持平静的人,但我告诉自己,我得冷静,或者说你更希望我大发雷霆,冷声质问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将我瞒在鼓里,你背叛了我的信任……”
陈默微微摇了摇头。
“我不会这么想,更不会这么做,伦蒂尼姆这点变故在我遇到过所有的事和变故中远远算不上最难缠与棘手的那个。”
他偏过头去看站在身旁的野猫小姐,不,准确的来说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以为的那个野猫小姐,他喜欢那时的维娜,比起现在,哪怕那时的维娜只是她的一种刻意伪装,依然弥补了陈默二十多年来心里的某种缺失。
和维娜再北部城区仓库小屋的那段时光,的确是陈默长大后这二十多年来过的最为平淡与温馨的时刻。
也许早在不知不觉间他就被这只阿斯兰所吸引,因为她的美貌,因为她洒脱的性格,因为她肆意的人生,就好像天生下来,人总会遇到一个最适合自己的人,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格,都不约而同契合了人所有的喜好。
“别觉得对不起我,维娜。”
亚历山德莉娜-维娜-维多利亚,法理上伦蒂尼姆宫廷的继承人,潜藏的阿斯兰王嗣,维多利亚的下一任君主。
阿斯兰派系的保护与教导令她在伦蒂尼姆诡异复杂的局势与阴影中活到了成年,但随着她的成年,王室与伦蒂尼姆民间及公爵的明争暗斗却变得愈发激烈,在她还小的时候,她无力接过伦蒂尼姆的王冠,可等到她长大,再去接过这顶王冠却又变得异常凶险。
阿斯兰的派系失去了伦蒂尼姆的绝对权威,他们对维娜抱有很大的期望,彼时的她还能稍微有些许自由,可哪一位公爵和瓜分了伦蒂尼姆权利的大人物们,又能眼睁睁看着她拿回伦蒂尼姆将阿斯兰的亲贵重新凝聚在身下。
康沃尔他们无力保证维娜的安全,也无力对抗八大公爵,于是陈默和萨卡兹的到来与他们一拍即合,凯尔希与阿斯兰的嫡系做好了协议,令陈默带着维娜和她的人离开维多利亚前往卡兹戴尔。
陈默一直以为他与维娜的相遇是偶然也不是偶然,到后来维娜遇到格拉斯哥帮,陈默想,那时候的维娜就已然与汉娜她们有所交集,而她只是还不确定是否要将她的朋友介绍个自己这个居心不良的外来人。
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彼此的身份,所以也从一开始就从未有建立信任的基础。
陈默没有想过,在他说出这句话后,保持沉默的维娜会忽然上前一步。
阿斯兰的双手捧住了他的脸,在陈默那双逐渐放大的瞳孔中倒映着她精致的脸庞,散乱的金发随着这个突兀的举动而轻微扬起,又在落下前,带着来自嘴唇的湿润触感以及充斥鼻尖迷乱的气息。
她以强硬而又不可拒绝的方式踮起脚吻住了那个被称呼为萨卡兹屠夫的男人,那个在卡兹戴尔造下无边杀孽的青年。
可明明他看上去是如此的年轻,年轻的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维娜没法忘记那时在伦蒂尼姆她还见过陈默的笑容,他笑起来,笑的就好像他手上从来没有染过多少血,可自从去了卡兹戴尔后,他再也没有露出过任何笑意。
有时候维娜会觉得他笑的好难看,因为在笑容底下维娜看见的是一个满身疮痍的面孔,带着散不尽的硝烟与血,压在他肩上。
她没有闭上眼睛,以至于陈默在那种距离下能清晰看到她棕色的眼底,在看着自己,仿佛是在告诉陈默。
在他面前的这只阿斯兰没有过任何改变,无论是他在伦蒂尼姆遇到的那只野猫,还是眼前的维娜,又或者今后的亚历山德莉娜陛下。
她们是同一个人,只是世事有时候不由人来决定,无论是陈默自己还是维娜,她们都有各自承担的路要走,也许这条路会在某一天某一个时候交汇,让他们走进彼此的人生中,成为各自的一部分,却免不了会因为某些原因发生分歧,从而分别。
人只要做事,都会犯错。
陈默下意识要去推开她。
她还是不够成熟与理智,否则她不该对自己做的事抱有亏欠,而将这种惭愧与失落展现在脸上,又或许,陈默不愿意那么想,可他知道,又或许,对于维娜而言,和他是相同的想法。
贪心的想要留住一切,贪心的想要抓住不愿意放开的东西,哪怕明知道这样不对,哪怕明知道这并没有任何意义。
但陈默不能否认,维娜那个眼神的确让他抬起要推开的手停在了半空,就好像陈默心里清楚,这一次的自己没法再用诸多的借口去阻止她的这次任性。
维系人与人之间最为稳固的关系是利益,可陪同维娜来伦蒂尼姆对陈默而言又有什么利益,为了萨卡兹,还是仅仅是为了面前的这只阿斯兰。
陈默知道,他都知道,不必是他,可以是任何人,只是其他人他不能放心,只是其他萨卡兹来做这件事,他们不会站在阿斯兰的角度上去为她出谋划策。
而维娜也很清楚。
她之前问,你又图什么?陈默用卡兹戴尔与所谓的承诺敷衍了她,她现在没有去问,而是直接告诉了陈默答案。
我图什么?我图的只是以前我遇见了一只阿斯兰,我不放心她随随便便回到伦蒂尼姆,不放心她去面对未知的风险与敌人。
也许陈默不该去指望他和维娜之间能有那种所谓纯粹的感情,那种属于平凡人才能得到的安稳与联系,没有伴随利益,阴谋,政治,以及杀戮。
无论是他还是维娜都没法保证做到这种事,但至少曾经在那间仓库中他们相识,相遇,他收留下维娜的那段时光是真实的,夹着些心知肚明的计较,可也已经干净的没有再多的牵扯。
他不是在忽然之间喜欢上这只野猫,他也不是在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应该为这只野猫做点什么,而对于维娜而言,陈默的出现,也是逐渐由陌生走到熟悉,再到后来的些许依赖,与如今记忆。
陈默停顿在半空的手抱住了阿斯兰纤细的腰,她垫起的脚尖,双臂紧紧拦住了青年的脖颈,身后的狮尾摇摆着轻轻搭在陈默的小臂,尾尖鬃毛的触感细密又柔软。
阿斯兰闭上了双眼,于是这里安静的只剩下她和她的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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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时常坐在格拉斯哥帮的屋顶上,看着头顶的云层越压越低。
伦蒂尼姆的这个月份,每天傍晚都会有一场雨。雨不会下得太大,绵绵密密的,拦不住急着下工的人,但会把地里的味道都逼出来。
烂木头和鳞腥味,当然还有汗臭,诺伯特区闻起来总是不那么像伦蒂尼姆的一部分。大一点的物流仓库都搬去了北边,工厂和集市也都跟着挪走了,剩下的地块上塞满了其他城区不想要的垃圾和无处可去的人。
楼下的拳馆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听起来赢的人又是因陀罗,今晚是格拉斯哥帮的庆祝之夜。
下午维娜带人突击了水手街的地下赌场,把罗尼兄弟吓得逃出了诺伯特区,以后附近的街区都是格拉斯哥帮的了。
摩根激动地搬来了好几桶酒,说要好好庆祝一番,她说这酒是从街角最气派的那家酒店买的,花了好大一笔钱,贝尔德很担心她被骗了,喝多了之后那些家伙就搂在一起吼她的名字,“推进之王”,声音大得一条街的人都能听见。
收服几个帮派算什么攻城略地?刚得到这个名号的时候,维娜多少有些哭笑不得。
因陀罗她们还不知道她的出身,她并不是有意瞒着,只是也没找到什么交底的好时机。
诺伯特区和她以前住的奥克特里格区就像两个国家,在这里没什么人在乎其他人的父母是谁。
只有一次,格拉斯哥帮被警察找上了,在警局里,警察照惯例问话,问她什么种族,她盯着那个满面油光的警察,不知哪来的冲动回答了阿斯兰。
警察愣了几秒,揪着她衣领子就想把她的头往桌子上磕,维娜坐得稳稳的,脖子没有弯下哪怕一点角度,警察憋红了脸,酗酒和油腻的饮食让他的手哆嗦个不停,只得用狠话替代暴力,威胁她这个满嘴胡话的小混混这个月都别想走出警局的门。
结果第二天她就走了出来。摩根和因陀罗来接她,因陀罗说着自己是怎么用燃烧瓶吓跑了男爵的走卒,摩根说上下疏通真的很费钱。
走过街角的时候,维娜忍不住回了下头。那里并没有什么人或者巨大的生物在看着她,刚才那一闪而过的金色可能只是太阳晃了她的眼。
维娜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见到高文了,她的老师可能无处不在。
炸鳞摊位前、拳馆人群中,或者头顶的云层里,都有可能。一想到这一点,她就没来由地烦躁,下意识想再掏一根苦味棒棒糖塞进嘴里,可是当她再伸手的时候,铁盒已经空了。空荡荡的盒子变轻了,让她的心也跟着轻飘飘的,像是失去了重心。
下回最好得找个重点的东西填进去,维娜心想,工地里的铆钉是个不错的选择。
贝尔德在背后叫她。
糖果盒子落回裤兜,维娜笑了笑,转身走回属于推进之王的喧哗声里。
是什么时候开始这种生活有了变化,维娜后来还是忍不住会这么想,是从拆迁队出现在诺伯特区开始,罗尼兄弟骚扰玩具厂街的拆迁队被汉娜教训了一顿,还是因为自己的出现,使得拆迁队的到来破坏了原本格拉斯哥帮和诺伯特区的生活。
越来越多的物流公司被撤出了诺伯特区,听说最后几个维护铁路的工作人员也要被调走了
谁知道和一根筋的汉娜真就一拍即合,因此骚扰了不少外地来的年轻人。
最后让汉娜吃瘪的就是出手保护外地年轻人的维娜。
而现在维娜又做了一次相同的事,在独自游走在街头的时候,她救下了一个外来人,然后在这个后来被她叫做格尼威尔的外地人的帮助,她们不仅解决了诺伯特区的问题还顺利离开了伦蒂尼姆。
他的出现仿佛一下子帮维娜解决了很多问题。
他们一起将诺伯特区的大半个场子都打了下来,格尼和摩根简直一拍即合,可他们同样不知道格尼的身份,就像是他们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也许她们猜到了,但没往这方面去想,直到他们离开了伦蒂尼姆。
拳馆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所有场子的小头头都到了,大家都在台下大喊维娜和汉娜的名字。
维娜看到摩根拉着格尼,他没忍住偷偷给两人的决斗下了点小注。
她看到格尼站在下面,摩根在旁边不断地嘀咕着什么,格尼望着她。
格尼与格拉斯哥帮所在的诺伯特区教会了维娜许多事,许多只有她亲自接触才了解的事。
诺伯特区的铁路被废弃,沿着铁轨的方向,曾经热闹非凡的厂区和物流站如今大多已经废弃,少数几个占据着庇护之所的流浪汉也警惕地看着这支不知从何而来的队伍,卡口前聚集的不少流浪汉羡慕地看着另一边来来往往的建设队伍,但是那排面无表情的边检队伍断绝了这些流浪汉溜进新区寻找新生活的希望。
可奥克特里格区依然繁华如初,时间给这块维多利亚历史最悠久的地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但是建造伊始所创造的宁静却保留至今。
什么是文明?
诺伯特区的命运也是所有伦蒂尼姆外围城区的命运,繁荣,衰退,对于生活在文明中的人来说,毫无意义,外围城区的命运永远只存在于“文明人”的一念之间,养料永远只是养料,无非品牌不同罢了。
这是她应该去承担的责任,就好像在这片伦蒂尼姆的天空下,还生活着无数同样的诺伯特区人,无数曾经和格拉斯哥帮一样过活的人,也许他们运气好点,还有能保护自己的能力,可其他人呢,其他伦蒂尼姆外城的人,其他维多利亚人又如何?
她可以打生打死带着格拉斯哥帮在下城区里讨生活,因为她是格拉斯哥帮的“推进之王”,她是她们的维娜,可她也是亚历山德莉娜-维多利亚,她也是一只阿斯兰。
她理所应当为此感到惭愧。
出了皇家工厂,天已经完全亮了,大雨下了半夜,清晨的空气裹着冰冷的气息涌入肺部,康沃尔不知何时已经等候在了工厂的门口,他老了,可两鬓斑白的他脊背挺的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笔直。
二十多名塔楼骑士在警戒长芬恩的带领下排成整齐威严的队列。
可她已经不再像是过去会因此感到烦躁,只是下意识想再掏一根苦味棒棒糖塞进嘴里,她没能摸到自己带着的铁盒。
曾经空荡荡的盒子变轻了,让她的心也跟着轻飘飘的,像是失去了重心,后来她将一颗工地捡来的铆钉放了进去,可现在她没摸到那个铁盒,她却觉得自己心里无比安稳。
在天光亮起的工厂下,依稀见到一闪而逝的金色像是错觉,她知道,他们在身后注视着自己。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
望着面前的康沃尔和塔楼骑士。
“我们去议会。”
她越过一众塔楼骑士和康沃尔的队列,迎着天光,语气坚决。
“去拿回伦蒂尼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