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在陈默所吃过的所有食物中,以陈默并不挑剔的口味来看,维多利亚的军用口粮也是其中最难以下咽的存在没有之一,其味道丝毫不逊色于萨尔贡时期乌鸦做的石板烤磐蟹卵,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大块由不知名原料压缩制作而成的褐色块状物,口感干涩像是砂砾与木屑,虽然没带着其他古怪的气味,但光是咽下就得花费很大的力气。
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大概也就是这玩意量大管饱,并且有确切的实验表明的确吃不死人。
离萨卡兹入城到现在为止不超过十个小时。
海布里区的皇家戴尔兵工厂内,就着工厂外的灯光,陈默坐在长椅上,一边翻阅着手中来自萨卡兹情报小组整合的伦蒂尼姆报告,一边费力咀嚼着口中难以下咽的单兵口粮聆听站在一旁侦察术师的口述汇报。
可惜的是接下来将有不短的一段时间,这些带来的单兵口粮会成为萨卡兹们的食物,从城内供应食物并非不可以,但当下要协调几千人的伙食很容易便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对伦蒂尼姆而言他们这群萨卡兹是外人,以至于陈默不得小心翼翼。
当然他们也可以从城防军的仓库内抽调补给,但陈默不大乐意和伦蒂尼姆的城防军打深入的交道。
人活着当然需要吃饭,庆幸的是维多利亚的单兵口粮不仅量大管饱还能保存很长一段时间,不必担心在食物上出现问题,若是适应了这种口味,大抵还能开发出其他烹饪方法。
“议会那边已经结束了?”
“是,接洽的情报小组汇报,下午六点时议会的议程就已经结束,议会依然维持原本的格局,不过他们暂时移交了议会卫队的主要控制权,城防部队那边的汇报显示,阿斯兰现已经取得大部分伦蒂尼姆城墙的实际控制权。”
“这样……”
“情报小组还说,那位阿斯兰并没有革除现任议长的职位,据称现任议长依然担任议会的主事人,不过有线索表明,议会似乎做出了某种程度上的让步,半小时前议会向抵抗的部分城防军下达了新的命令。”
“也就是说,议会和城内的其他人选择了暂时性让步,以避免现下的损失。”陈默问,他从身旁拿起一块军粮:“说说原因……”
“我们接到了卡兹戴尔方面传回的消息。”萨卡兹术师回答:“有线索表明维多利亚内两位公爵的军队正在向伦蒂尼姆方向进发,驻守帝国西北与南境的斯塔福德公爵与卡文迪许公爵的部队在三天前就已采取了行动。”
萨卡兹术师说着,视线微微落在坐在长椅灯光下的身影身上,他继续补充道:“据称王庭的间谍在斯塔福德公爵的领地内看见了萨卡兹活动的身影。”
“嗯?”
陈默终于有了点反应,他微微抬起头。
“看来我们已经知道他的下落了。”
他说,萨卡兹术师微微欠身不做回答。
“所以议会要比我们更先拿到这个消息,我猜,他们中的有些人正是这件事幕后的推动者之一,那些如今被迫选择妥协的城防军和议员中又有多少人抱着诸如此类的想法?”
“恐怕多如草芥,大人。”
“阿斯兰们大抵也能猜到这个结果,所以他们才能如此快速的夺下伦蒂尼姆的控制权,兴许在某些人眼中,这不过是昙花一现。”
陈默轻声说:“其实要我说,二十年前这场战争在伦蒂尼姆就该爆发,在议会选择靠近商人并蛊惑那些无知民众将怒火投向阿斯兰王宫时,公爵们的军队就理应在那时步入伦蒂尼姆,争抢那顶冠冕。”
“我想,那时诸位公爵还没做好彼此刀兵相向的准备,大人。”萨卡兹术师低声回答:“毕竟老狮王刚去世不久,尽管议会和城防军利用民众攻入了王庭,使得蒸汽骑士被迫选择中立,可公爵们一旦在这座城市开战,那些议员和商人恐怕得步上老狮王的后尘,阿斯兰拥趸们也会趁此向他们复仇,他们不敢这么做。”
“也就是说,是伦蒂尼姆的市民与蒸汽骑士亲手将他们的城市与国家推向了末路与衰败。”
萨卡兹术师没有反驳。
“人们总是如此,看不清脚下,分不清前路。”
“可谁也不会承认。”陈默微微摇头:“他们是胜利者,暂时的胜利者,蒸汽骑士已经尝到了苦果,这二十年来,他们杀害了国王,将他塑造为暴君,但暴君死后维多利亚却没能更加稳定,伦蒂尼姆市区也并未变得更加繁华,相反是失去了王室的钳制,公爵与贵族愈发肆意妄为,商人也变得愈发贪婪无度。”
陈默说,他收回视线,落在手里的报告上,看着上面的一个个文字。
“维多利亚的经济早已衰退,国库空虚,权利分裂,伦蒂尼姆仅能维持表面的体面,实际上内部早已千疮百孔,整个国家目前看起来外强中干,我不知道让她回来接手这样一个摇摇欲坠的烂摊子究竟是好是坏,二十年前,伦蒂尼姆的市民尚且有过希望,是他们亲手杀死了这点希望。”
“……”
萨卡兹术师没有出声,过了几秒后,他开口说:“请恕我冒昧,大人,但我得提醒您,维系卡兹戴尔的新政策,伦蒂尼姆与维多利亚必不可少。”
“我们中又有多少萨卡兹抱着这种想法?你知道,我甚至不能确定在卡兹戴尔的规划里,到底需要的是一座伦蒂尼姆,还是一座在阿斯兰掌控下的伦蒂尼姆。”
陈默的视线落在萨卡兹术师身上,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问。
“那些阿斯兰离散的亲要们现在可曾动身返回?”
萨卡兹术师摇了摇头。
“看来他们还未曾下定决心。”陈默说:“我们都低估了剩下的这六位公爵对伦蒂尼姆所构成的威慑力。”
“需要我派人去和阿斯兰势力接触吗?大人。”
陈默短暂思考了几秒。
“不必。”陈默回答:“想必我们无故袭击蒸汽骑士这点已经引起了很多人的不快,在他们眼中蒸汽骑士未必不是可以拉拢的力量之一,但假使他们真这么做了,那么那些分散在帝国四野的蒸汽骑士就再也没有回归伦蒂尼姆的可能。”
“所以您才救下了那些蒸汽骑士?”萨卡兹术师问。
“是伦蒂尼姆还需要他们。”陈默说:“伦蒂尼姆也还需要那些之后可能在公爵监视下的蒸汽骑士安全返回伦蒂尼姆,无论以何种方式,那怕是作为敌人。”
“说起这事,大人,请原谅我的疏忽,有件事我可能需要现在向您汇报。”
萨卡兹术师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微微垂下视线。
陈默像是猜到他想说什么。
“关于靠近伦蒂尼姆的公爵军队?”陈默问。
“是。”萨卡兹术师点头:“他们向外界宣称此次靠近伦蒂尼姆的目的乃是……平叛。”
说着,萨卡兹术师不动声色凝视着那位年轻大人的神情。
“平叛?”陈默轻声重复,他仿佛恍然大悟:“哦,说的是我们和阿斯兰的旧人,看来他们还不知道我们谋害了帝国的蒸汽骑士。”
他的话语中带着些许嘲弄。
“他们不久就会知道。”
“那他们显然就又多了一个理由。”
陈默显得很平静。
“地下工厂里那群工匠的进展如何了?”陈默又问。
“找到那群工匠花费了很多时间,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表示,已经快二十年没有接触过这门工作,议会一直在有意消减蒸汽骑士相关的行业,至今为止已没剩下多少传承蒸汽骑士制作工艺的高级工匠,更不必说重新回忆起该如何进行作业,那些蒸汽甲胄虽然曾是维多利亚最珍贵的杰作,但毕竟经过了二十年没有养护和整修,议会又毁掉了图纸,其中很多部件已经无法再继续正常工作,而且我们的一部分医疗人员也表示,那些驾驶者的生理和心理都存在极大的隐患。”
“情理之中,还能用就够。”
陈默轻轻翻过一页文件,波澜不惊的语气:“我想,他们也不该有任何怨言,毕竟这也是咎由自取,塔楼骑士尚且能坚定不移浴血奋战,他们却选择了质疑从而默不作声,这二十年来,他们该反思自己曾经做下的一切,是什么让维多利亚变成现在的处境。”
“伦蒂尼姆的确还需要蒸汽骑士,却不一定需要谁在将来驾驭那些庞大的甲胄。”
陈默说着,他仰起视线,越过萨卡兹术师的身影,落在身后那座巨大的工厂上。
里面有一艘尚未完成建造的陆行战舰,而在这艘陆行战舰下方,存放有维修蒸汽甲胄的地下工厂以及一位由名叫凯瑟琳并经历过先王时代的菲林带队的三十多名最后的原蒸汽骑士工匠,同样,这座皇家兵工厂也是目前为止整个维多利亚唯一能够维修和养护那些巨型甲胄的地方。
过去议会与掌控伦蒂尼姆的贵族杜绝了一切蒸汽骑士的补给,养护,以至于新成员的加入,二十年前,曾经作为帝国顶尖战力与象征的蒸汽骑士被刻意的损耗至现在。
他们早已不复当初的辉煌,哪怕事到如今,在维多利亚民众已经大部分眼中,蒸汽骑士依然是帝国的象征,却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在国王逝去,阿斯兰失势后,他们究竟有多落魄。
也许这些人终于有一天也会消失在这个分裂国家的背叛与阴谋中,可那时候他们的死虽然悲壮却毫无意义。
萨卡兹们如今已经是伦蒂尼姆中一盏显眼的灯火,所以无论他们如何去做,都会受到外界关注,不管是他们谋害了蒸汽骑士疑似与阿斯兰之间存有间隙,又或者本身就是出自阿斯兰授意的一部分。
伦蒂尼姆内的蒸汽骑士销声匿迹是不争的事实,萨卡兹占据了海布里区的皇家兵工厂,并积极在往军工厂内运送材料加速那艘尚未完工的战舰的赶造也是事实。
陈默想,大抵这时候许多间谍已经进入了海布里区,正在围绕这座兵工厂搜集萨卡兹建造战舰的图谋与证据,并将之传递到外界。
伦蒂尼姆是一座大型移动城市,但很多大型的动静无法瞒过人的耳目,维护十一台年久失修的蒸汽骑士并改造它们需要设备,材料,工匠以及工厂启动后引发的动静,这些都很难掩人耳目。
好在还有一艘尚未完成建造的军舰正在皇家工厂的船坞内,这能解释完很多问题。
从携带女妖构筑而成的特殊法术巨枪在陆行舰内从卡兹戴尔出发,到进入伦蒂尼姆控制海布里区并占下皇家兵工厂开始,虽然出了些许意外,但许多事依然在按照陈默原本的构想在进行。
萨卡兹术师看见那位处变不惊的年轻大人将手中的报告翻到另一面,他拿起夹在文件板上的铅笔,开始在另一面的文件上勾勒着什么。
笔触摩擦纸页的莎莎声在灯光与夜色里是如此的清晰入耳,术师忍不住投过视线望去,只能依稀见到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又像是站在什么高大的巨人身前。
“那些人真的会认为伦蒂尼姆的蒸汽骑士全部被处理了吗?”萨卡兹术师问,像是无意间提起。
“不会。”陈默没有抬头,手上动作不急不缓:“总有人多疑,没看到尸体不肯放心。”
“那……”
“但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借口,也能说服城内摇摆不定的家伙,拥护他们的军队入城,事实的真相如何并不重要,只要大多数人相信这件事是事实就够了,人们大多并不关心真假与否,他们只相信自己相信的。”
陈默说:
“伦蒂尼姆和维多利亚的经济和政局是一个烂摊子,谁担上这个位置都要面对同一个问题,有时候面对一个摇摇欲坠的国家,所有人都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但所有人都不愿去解决它,因为解决这件事意味着要损失自己的利益,商人不愿意,贵族不愿意,议员不愿意,谁也不愿意,哪怕是敌人打到家门口,他们打开门投降,依然固执的以为这样能保住自己的财富和地位。”
“唯一为这事的操心的只有君王。”陈默说,他微微蹙眉,手中的笔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落下。
伴随而下的还有接下来的话语。
“可你知道,二十年前伦蒂尼姆的市民就以敌人的方式处死了他们的国王,而现在在接过这个烂摊子前,轮到他们了。”
陈默轻声说:“大部分贪图享乐的贵族和贪婪无度的商人永远不会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心中没有人民,也没有自己的国家,唯一能让他们重视的就只有手中的权利与财富,可惜的是,大部分普通人在流言蜚语与歪曲事实的裹挟中总是非不分,对错不辨,却又急于求成。”
他看到陈默抬起视线往来,术师急忙收回视线。
陈默合上文件本。
目光同转过身的萨卡兹术师而去,从工厂的方向,一只金发的鲁珀正逐渐寻着夜色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