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伦蒂尼姆这段时间里陈默偶尔会回想起过去在这座城市里发生的一些事。
那是在遇到陈之前,遇到维娜之后。
格拉斯哥帮掌管着诺伯特区好几条街区的生意,大大小小的头头聚集在揍歪下巴的拳馆里,维娜和格拉斯哥帮生活的时间远比陈默想象的还要长许多。
她才刚决定要将格尼威尔介绍给她的朋友,那时候她们已经小有规模,维娜是整个格拉斯哥帮的话事人,领着一大批跟着他们混的下城区年轻人保护他们的地盘并赖此为生。
可他们却不像是真正的黑帮,陈默总是这样想,尽管对于不属于这群人的诺伯特区市民而言,一群街头帮派并不是什么好招惹的对象。
人们总是会下意识将类似三教九流的人想的没那么美好,至少大多数情况下,他们真的不算是好人,但格拉斯哥帮不一样。
他们管着好几个街区,却不像是寻常黑帮那样仗着自己的威势在街区里横行霸道,相反,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们熟悉的地盘,如果是外人像是水手街的罗尼兄弟大抵就没有格拉斯哥帮这么安分。
诺伯特区时伦蒂尼姆的贫民窟,这里的市民生活并不算多好,治安也混乱,寻常连骑警都不愿意往诺伯特区深处去,又何况是搭理诺伯特区的管理,只有当诺伯特区的人不知好歹惹到了不该惹的人时,当地的警局才会勉为其难出面。
因此不难想象,小时候的汉娜一群人是如何在这片混乱的街区生活下去,她们不得不学会打架,因为在诺伯特区没人会保护他们,如果不想被人吃,就得学会自己保护自己,好在那时候她们还算有点能耐也机灵。
格拉斯哥帮里有不少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说是帮派,陈默更觉得他们就是一群报团取暖的孤儿,只是汉娜和凯特成了这群孩子的首领,于是后来她们遇到维娜,维娜又成了她们的中心。
陈默有时候也难免会想,就像是自己没有离开安置营,大抵也会面临和格拉斯哥帮一样的生活,他总是要想办法让自己活下去,然而一座巨大的城市却远比人想象的要更为冰冷。
她们是幸运的,幸运的在这片混乱偏僻的贫民区中她们还能有彼此,可同时她们也不幸,因为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们就得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她们并不是自愿成为帮派的混混,而是给她们选择的路本就不多,她们没法去学校,她们得先努力养活自己,往后才能想办法活出一个人样来。
她们到底算不上是真正的黑帮,仅仅是一群没什么本事和能耐,所以只能混在街头的年轻人罢了,也许她们仗着彼此有些势力,可在真正的大人物眼中,在整座伦蒂尼姆来看,她们还是那么的渺小甚至微不足道。
陈默回想起几年前那个午后。
在诺伯特区社区公园的活动球场上,球场上奔跑的格拉斯哥帮成员,抛在空中的篮球迎着灿烂阳光下的汗水,在呼号声中汉娜又一次犯了规。
凯特就站在球场边,她的身高实在是不适合这项运动,但止不住她站在球场边对着球场上的汉娜阴阳怪气,每当汉娜的球没能落进框里,她就故意夸张的嘘声。
陈默总是觉得,汉娜往后越打越差多半有着凯特的缘故,好几次她都能瞥见汉娜捏紧的手指,那是她想要揍人的动作,最后又发泄在球场上,不少家伙都倒了霉。
她高高跃起,人和球几乎同时落地,得意的转过头,故意对着凯特的方向,挑衅的勾了勾手指然后比划在自己胸口,那时凯特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汉娜难得赢过凯特一次。
维娜就坐在一旁的铁网下看着她们的互动,她们总要这样。
她总是安静的,除了在拳馆的擂台上和在球场上,往常当她出现在这些地方,整个场面的气氛都会变得难以收拾。
她的确是个漂亮的姑娘,尤其是当她站在球场上时,更是容易吸引到人的目光,就连走过的路人都会为此促足,随后人便越聚越多,整个午后,社区的球场外围满了各色各样的人,而球场上的比分却变得越来越激烈。
陈默很喜欢那种气氛。
那会让人暂时忘掉球场上那群年轻人的身份,他们只是关注球场上的比赛,并为一个个精彩的动作而欢呼,忽略了她们是玩具厂街区的格拉斯哥帮,看向她们时眼中也不带有轻蔑。
谁又会认同一群不务正业的年轻人呢,至少对于大多数成年人而言,一旦得知了她们是谁,也会带着些复杂的态度。
那一整个午后都在围观和欢呼中度过,直到夕阳西下,迟暮的阳光吊在周围建筑的楼顶,提醒球场边缘的人,已经到了快要结束的时候。
陈默遗憾的是那时他没能留下一张照片,一张珍贵的可能在今后成为难忘回忆的照片,他总是希望这些东西能被留的长久一些,哪怕是在照片里。
因为当维娜在被夕阳染红的黄昏里向他走过来时,连同那头纷乱被汗渍打湿的金发也被镀上了一层橘红。
她运动后略显潮红的脸庞带着可见的细密的汗,白色爪痕的先锋背心前被汗水浸湿了一小片,她抬起手将黏在脖颈的发丝捋到耳后,随后解下绑着纷乱马尾的发带,于是乱糟糟的金发争先恐后披散在她背后。
头顶那双耳朵因此被埋进了发丝里,仅露出耳尖的些许黑色,又在一阵吹过的轻风中,随着身后散乱的发丝轻轻摇曳。
她笑起来,笑容很轻,却让人难忘。
陈默一直记得那个画面,而此时愈发开始想念。
他其实没多喜欢那种生活。
如果不是遇见了自己,兴许她还能继续过着类似的生活,直到她的过去找上她,直到她不得不开始为此而做出选择。
决定离开伦蒂尼姆的前一天,她们把格拉斯哥帮周围各个场子的小头头都喊到了一起,汉娜又挑战了维娜一次,结果可想而知。
喝多了之后格拉斯哥帮的成员就抱在一起喊维娜的名字,她们才刚把诺伯特区的大半街区都拿下了,到了帮派最辉煌和鼎盛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大显身手,她们却不得不要离开。
汉娜和凯特其实放不下格拉斯哥帮的其他人,毕竟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可维娜要离开了,她不能再留在伦蒂尼姆,她们最后也选择了要和她一起走。
不知道那天维娜是不是也喝得太多,她问陈默,她们还能不能回来。
陈默想,她大抵也有些舍不得自己在格拉斯哥帮熟悉的一切,对她而言,她的家不是伦蒂尼姆宏伟庄严的皇家宫殿,也不是她记得没多少的儿时记忆。
对她而言,她的家就是诺伯特区这间杂乱的拳馆,是拳馆门口挂着汉娜刻下用劣质油漆涂的揍歪下巴牌子。
她的家人和朋友也是这些人,她们十几年前就认识了。
她在那场大火里一个人流浪到这里,遇到了这群孩子,然后他们混在一起,一起长大,一起把格拉斯哥帮变得越来越大,一起保护更多的人。
她们有一样的经历,过着一样的生活,理所当然应该要有一样的未来。
但现实往往不是这样。
比起维娜身份所带来的影响,格拉斯哥帮还是太脆弱了,脆弱到一个不小心,她们这些年小心翼翼保护和做下的一切,都可能随之灰飞烟灭。
维娜如今回来,她愿意接受她要去承担的那些,未必没有想要保护曾经收留她的家和她的家人这个想法。
她是可以离开,可以带着汉娜她们一起逃避,可她也知道,她们不可能永远逃下去,她们的家在这里,她们也不可能永远做一个流落在外的人。
如果她真这么做了,等到她的过去找上她的时候,她才会后悔自己过去一直在逃。
陈默轻轻叹了口气。
他放下毛巾,他看到自己倒映在镜子里的模样,此时在海布里区的皇家工厂里,他成了卡兹戴尔与伦蒂尼姆合作的一环。
镜子里那黑发的青年看起来叫人觉得陌生又眼熟,赤裸上身那道几乎将他拦腰斩断的可怕伤痕,细密的黑色结晶生长在腰间,嵌刻进血肉。
手指触及时能清晰感觉到那坚硬的菱角。
陈默已不太记得这东西伴随了自己多少年,甚至曾经他一度忽略了这个事实,却又总是有着许多事在不断提醒他:你是个感染者。
他后来也总这么说服自己,说你是个感染者,说你得接受和明白这个事实,说你别指望太多。
他告诉自己,卡兹戴尔和伦蒂尼姆的合作是不容有失的一环,关系到之后卡兹戴尔后续的进展,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他告诉自己,维娜的身份是关系到伦蒂尼姆最重要的筹码,所以他得忽略那姑娘之后可能在那个冰冷的王座上所要承担的压力。
已经很好了不是吗?
至少已经算是一个很好的结局了,比起流落在外受制于人的人生,其实已经很好了。
如果曾经能有个人像是现在这样告诉自己,你该怎么做,你要怎么做,我能帮你,兴许陈默如今的人生也会变得有所不同。
可没人这么对他说过,他还是得咬紧牙从狼狈摔倒的地上爬起来。
————
伦蒂尼姆又下起了小雨。
雨里西部圣王会二十年没再举行过会议的长桌前又一次聚集了人,不同的是上次坐在首位上的是另一只阿斯兰,相同的是,每次会议都变得枯燥而漫长,最后没有得出任何结果。
维娜同样是安静的。
安静的听着阿斯兰的旧人们讨论城防军和议会,讨论奥格特里克区里不值得信任的贵族,又提起先皇时发生的那场政变,不约而同去窥探维娜的反应。
康沃尔是其中一部分人的领导者,但看的出来,他并没能说服所有人,即使是在伦蒂尼姆内的阿斯兰的旧人中,意见也并不统一,事实上他们的意见从来没有统一过,而坐在上面的维娜仿佛成了一座雕塑。
她安静着,显得和这座辉煌的御前议会格格不入,每个人却都要在提起自己的意见时象征性的询问她的看法。
这时候还没几人真正在乎她的想法,因为她是阿斯兰,所以她被推到了这个位置上,而坐在下方议会长桌上的人又有多少真正值得信任,真正在危机时刻从一而终尚不可知。
先皇时代到如今过去了二十年,这二十年里他们被打压了太久,而现在王室终于回归,伦蒂尼姆的权益也到了重新划分的时候,不算上还未向伦蒂尼姆聚集的阿斯兰亲贵,现如今坐在这里的人就是第一批也是最先向王室表明忠诚的人。
权利,地位,财富,争斗,在公爵的军队尚未抵达伦蒂尼姆城墙下时,就已经有了各样的心思开始在围绕今后的伦蒂尼姆展开。
即使是康沃尔,即使是塔楼骑士,即使是这群自称阿斯兰旧王室的遗老,他们也大多只能在面向彼此是选择互相妥协与退让。
维娜略显疲惫的目光穿过长长的会议桌,坐在两旁衣冠楚楚的老绅士还在激烈的唇枪舌战,随后落在议会大厅的门口。
她看到了守在议会门口的汉娜,她从来没有站的像是今天这么端正,站在另一边的伊莎贝尔,自从进入伦蒂尼姆,重新回到塔楼骑士团后维娜已经很少看到她。
维娜的视线又越过她们。
她觉得有些枯燥了,只是议会中会议让她没法闭上眼睛微微小憩一会儿,也没法取出自己的糖果,因为那显得很没有礼貌,对这些人不够尊重,但她确实觉得枯燥。
康沃尔发现了她的反应,他站起身,年迈的老伯爵正要提醒众人是时候结束这场没有结果的争议了,而就在这时,从议会大厅的门口传来骚动。
大人物们转过目光去。
有人不解,有人轻蹙眉头,有人意外,每个人的反应都不尽相同。
那个黑发的年轻人就这么迈着不急不缓的步伐走进了西部圣王会大堂,他望着会议长桌前的众人,然后看到长桌尽头的阿斯兰殿下,站起身的康沃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