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过分年轻了,纵然谈不上稚嫩与青涩,但与御前会议长桌前的众人相较而言,他无疑太过年轻。
一般到他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还远远不到迈到这座会议桌前的地步,无论是身份,名望,地位,权力,他都有很长一段路需要去走。
年轻人需要磨砺,而磨砺无疑要消磨时间,在一次次的犯错与纠正自己的错误中成长,直到最后磨去了年少时的盛气与冲动,学会圆滑与算计才能被称之为世人眼里的成熟。
可不是谁都能在犯错后重新站起。
有些错误的代价是如此的昂贵与沉重。
会议长桌前有人猜测出了他的身份,很难不去猜测出他的身份,毕竟从萨卡兹进入伦蒂尼姆后就一直安静的待在海布里区的皇家工厂中,除了康沃尔一系的少数人和这群进入伦蒂尼的萨卡兹打过交道外,在座的诸位中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他们隐隐猜到了萨卡兹与王嗣的回归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而当在风声中去而复归的阿斯兰王嗣回来后,她身边就已然多出了一群萨卡兹的身影。
虽然康沃尔没有明确做出表示,但很多人已经能够联想到也许阿斯兰王嗣与卡兹戴尔那位萨卡兹殿下有过什么协议,因此卡兹戴尔的萨卡兹才会以雇佣兵的方式出现在伦蒂尼姆并站在王嗣的那方。
否者不能解释康沃尔的信誓旦旦,也不能解释为何在面临时隔二十年失势的当下,康沃尔与阿斯兰王嗣还做出了现在的选择,将目光放在伦蒂尼姆。
其中有些心思灵敏的议员在看到这位黑发的年轻人出现后眼底带着些许惊讶,又不动声色将目光放在站起身的老伯爵身上,见老伯爵没有反应,又微微将视线越过老伯爵落在王嗣身上,能注意到王嗣脸庞上一闪而逝的惊讶。
而另外一些人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眉头越蹙越深。
他们不无猜疑的想到这名年轻人的出现背后代表了什么,终于在伦蒂尼姆的萨卡兹也按耐不住,还是说康沃尔授意他们出席这场会议,好以此来提醒和警告在座的某些人。
没人去想这名年轻人只是不请自来,也没人去想,他的到来可能是来自首位上方王嗣的授意。
众人在猜疑的同时,却又不约而同维持表面上的彬彬有礼与体面。
“看来我来迟了。”
年轻人停下脚步,他站在会议长桌前,尽头是端坐在首位的阿斯兰殿下,她一身华丽的宫廷礼服,正襟危坐的模样真是少见,连同原本总是散乱在身后的金发也被打理的井井有条,略微盘起,又在鬓角绕了一圈短短的辫子。
那顶华丽的有点过分的银色镂空冠饰,垂在耳畔的水晶吊坠,还有裹住手臂的银丝手套,陈默没见过这样的维娜,从来都没见过。
忽然间那个下城区洒脱不羁的混混头子不见了踪影,而坐在长桌尽头的是与这座宏伟宫殿相得益彰威严而华贵的阿斯兰殿下。
他很想问维娜,那身打扮是不是特别让她觉得麻烦,她大概会这样回答自己,她会说是有一点,和现在比以前要轻便多了。
陈默还没见过她有不耐烦的时候,她大多时候都能接受的很快,没什么太大的架子,也没有更多的要求。
随意,洒脱,还有些散漫与懒惰。
康沃尔没有接到过萨卡兹要来圣王会的任何消息,他不得不去想这个年轻的出现和他们的殿下有关,毕竟他比起出席这场会议的人知道的更多。
他知道这个看似年轻的青年在卡兹戴尔的凶名赫赫,他比很多人都知道这位年轻人为什么会来伦蒂尼姆,也因此他比所有人更清楚,在那张看似平静的脸庞下也许隐藏着惊涛骇浪般的狠厉与果决。
这让康沃尔难免唏嘘。
两年前他初次见到这位年轻人时还尚未想过两年后的现在,就连自己都必须要小心翼翼的审视他的出现对伦蒂尼姆可能会造成的影响,尤其是他与阿斯兰王嗣之间那错综复杂而又让康沃尔担忧的关系。
他们太过亲密了,而这个年轻人背后却还站着卡兹戴尔的身影,以当下伦蒂尼姆与阿斯兰所能利用的力量,康沃尔实在是担心他们现在谋划的一切都可能在将来成为别人的嫁衣,而如今的他甚至还无法完全掌握住伦蒂尼姆中倾向阿斯兰的议员与政要。
年迈的老伯爵将自己忧心忡忡深深的藏在眼底。
他出声中止了因为这名萨卡兹的指挥官出现后引发的短暂议论。
“恕我冒昧,这位先生,您似乎并不是会议受邀的一员,您没有任何理由出现在御前会议。”
一名议员站起身,约莫五十岁上下的老菲林,约翰逊-布朗德爵士,二十年前时他尚是伦蒂尼姆的一位社区议员,侥幸度过了那场动乱的风波后,到如今他已然成为了议会中的一名中坚,且与伦蒂尼姆皇家警务处总局有着相当深厚的联系。
“当然,理论上是这样,老爵士。”
陈默说,又向着维娜的方向:“请原谅我的失礼,亚历山德莉娜殿下,不过我的情报线收到了一些至关重要的东西,我很确定当下在伦蒂尼姆只有我手里有这份情报。”
康沃尔看到黑发的年轻人表明了自己的来意,他从口袋中拿出一份折叠好的文件,他放在桌上,随后轻轻移到会议桌前。
那是一叠并不厚的相片。
在黄沙荒野间庞大的陆行舰正在朝着某个方向一路航行,因为观察员的距离尚远,所以能清晰看到整支庞大先锋舰队的规模。
理所当然又引起了一番更加嘈杂的议论声,原本应该中止的议会不得不因此再度陷入争论,而这一次连康沃尔也无法压下议员与政要们的议论纷纷。
“够了,肃静!肃静!”
老伯爵不得不站起身,用手拍着沉重的橡木会议长桌,他的喝声听上去实在是不像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
终于让糟乱的议论声渐渐平息下去。
“你能否确定这份消息属实?我并没有怀疑的意思,只是这份情报实在是太过重要。”
“如果您指的是为这几张照片而牺牲的七名优秀萨卡兹战士,我可以代替他们向您回答,是的,这份情报千真万确。”
“抱歉,我对这七位勇敢的战士的付出与牺牲感到遗憾。”
“您大可不必如此,倘若它值得,而我来这里也并不是为了听您的缅怀与感慨。”陈默看着康沃尔回答,“斯塔福德公爵的先锋舰队离伦蒂尼姆最多还有三天的航程,而据我们所知,他们带来了炮击平台,我想这代表了什么不用我来向诸位多做解释。”
陈默这么说,他注视着每一名议员的反应。
“我知道在座的各位心里都在想着什么。”
他放下照片。
“对,还有伦蒂尼姆的城墙,城墙上的城防炮台能歼灭一切靠近伦蒂尼姆的威胁,哪怕是公爵的舰队在城防炮的面前也不堪一击,所以诸位才能有闲心与时间在这里争论这座尚未落入手中的城市。”
他的话语并不大,却清晰的响起在会议长桌前,于是每个人都安静下来,望着这位年轻人的方向。
“可我要提醒你们,诸位,二十年前的教训也尚未远去,这座城市中又有多少人在谋划着与即将抵达这里的公爵媾和诸位都心知肚明,城防军中又有多少真正愿意为了在座诸位而死战的士兵诸位同样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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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如此不欢而散。
陈默知道,自己在这群阿斯兰旧人的眼中恐怕成了一个碍眼的存在,他大可更加委婉,以遵从这群贵族和大人物的体面,但纵使如此依然改变不了在这些人眼中萨卡兹是外来人的事实。
哪怕现在他们还能是朋友,又有谁说得清今后是否会刀兵相向。
“你尽可更委婉一些,年轻人。”
康沃尔不知何时站在他身旁,年迈的伯爵和他站在中庭的花园长廊下,远处天际阴沉灰暗的天空,有冰凉的雨水夹杂在风里,搬着隐约在远处响起的雷鸣,高空的狂风暴雨正在向着伦蒂尼姆上空涌来。
黑色云层压的很低,低的仿佛要塌陷下来。
“我认为我已经很委婉了,老先生,但我却不是一名维多利亚人,也从未接受过贵族式教训长大。”
陈默没去看站在他身旁的康沃尔:“那场风暴近在眼前,每天都在向着我们逼近,我的人告诉我,他们在军舰上见到了萨卡兹的身影,若是我们不提前做好准备,等到风暴落下时我们都会被它撕的支离破碎,或许我不该太过指望在城里的这些人。”
“……”
“你是在向我表达不满?”康沃尔问,又轻叹了一口气:“这事的确是我没能做好,一晃都已经二十年过去了,时间过的还真是快啊,陛下还在世时我就能想到,陛下的政策会遭到伦蒂尼姆的反对,可那时我们都没有太过警惕这些,我们都以为最多是被驳回,哪怕那两位议员惨死狱中。”
“这些年我在这座城市中苟且偷生的活着,无数次回想起那时我们因何失败,陛下因何失败?我们错在了何处?我以为是那些蛀空了这个国家的商人太过贪婪,是议会渎职不堪,是贵族们堕落贪欢,是八大公爵包藏祸心对陛下与伦蒂尼姆冷眼旁观。”
“……”
陈默没有回答,过了几秒后他张口说:“你该对维娜去说这些。”
“殿下对陛下还留有多少印象。”
康沃尔轻声回答:“我如今愈发觉得是我们这些沉湎在过去时光中的旧人拖累了她,也许当初我们本该放下这份过于沉重的奢望,让她去追求自己所希望的道路,去过自己想过的人生,而不是承担我们这些老家伙一厢情愿的可怜愿景。”
陈默安静着,他微微转过头,昏沉的天空下扑面而来的冷风拂起老人鬓角斑驳的银丝,他已经很老了,老的让人觉得他没剩下多少个年头好活,时光带走了他的年轻与壮志,但他依然站的笔直,哪怕那得让他花费更大的力气和精力。
“你不会信的,对吗?”
“对。”
陈默没有任何犹豫,他的干脆让康沃尔可见了错愕了一瞬。
“是啊,连我也不敢信现在的自己竟会如此想。”他轻叹着:“但人总要有那一点点的念想,一些做不到还想去做的奢望,无论是年轻还年老。”
他望着阴云下城市的轮廓,清明的眼底渐渐变得浑浊。
“我是个维多利亚人,弗雷德里克三世陛下带领维多利亚打败高卢时,胜利的消息从前线传回伦蒂尼姆,我和玩伴们一起走上街头为胜利而欢呼,围着陛下的御架,彩旗飘扬,花瓣飞舞落在蒸汽骑士漂亮的金色纹章与士兵肩头,我以为那时是维多利亚和伦蒂尼姆最辉煌的时候,可我还小,并不懂什么是辉煌,我只是觉得那些跟随陛下的士兵让我羡慕,我无比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他的声音愈发低沉。
“你不会懂的,年轻人,我出身在维多利亚最灿烂的时代,却又眼睁睁看着先皇遇害,王室和这座城市不断衰败,走向迟暮,如今就连维系着维多利亚这个称谓的国家都早已名存实亡。”
他转过头来,看着陈默。
“那些人还尚不知道你在卡兹戴尔做下过什么,若是陛下能如你一般决然狠辣,若是当初我们不抱有妄想,想必后来也不会如此,二十年前我们犯过一次错,为此尝尽苦果。”
陈默安静了下来,他仿佛已经明白了康沃尔的意思,他沉默了好一会后轻轻摇头。
“卡兹戴尔和伦蒂尼姆是不同的。”
“……”
康沃尔注视着那个年轻人的目光,他望着远方逼近的阴云,终于在轰隆的雷鸣声中,一场暴雨伴着苍白的闪电落下。
凌厉的雷光深深映进陈默冰冷的黑色眼底。
康沃尔后来的话语被淹没在倾盆如注的大雨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