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后来伦蒂尼姆的人们只记得当天晚上在城墙上震耳欲聋的炮声,随后似乎有密集沉重的脚步从街道跑过,在深夜里从伦蒂尼姆外城方向燃气滔天的火光,半个黑色的夜空都在火光中焚烧,城防炮的轰鸣声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碎裂垮塌。
大半座城市的人都能听见那声音,街道上战争的震动以及模糊的喷气声,那一定是驻守在伦蒂尼姆城中的蒸汽甲胄。
他们在与什么东西交战,激烈的战斗声在整个夜晚响彻了一条街区,对于习惯了平静的伦蒂尼姆市民而言,这是难以想象到的场景。
西部圣王会的大堂顶,从这里可以眺望到城墙的方向,而矗立在奥克特里格区中心的碎片大厦即使在夜晚里也依然能清晰看到它高昂笔直的楼身,仿佛是一根屹立在伦蒂尼姆城中接通天地的庞大支柱,它同样也是这座城市的指挥塔。
维娜站在皇宫的庭前,那声在夜晚从城墙传来的轰鸣跨过庞大的市区和外城时,到奥格特里克区已经变得极为模糊,圣王会的位置在伦蒂尼姆中心,地势相对其他区域更高一些,却也高不到那里去。
在圣王会大堂前是议会广场,塔楼骑士驻守的塔楼便守卫在议会广场通往圣王会的路上,对于伦蒂尼姆而言,碎片大厦是它的心脏,然而西部圣王会大堂才是伦蒂尼姆权利的象征,尽管如今这种象征正在随着时间和二十年前的旧事变的越来越乏力。
被淹没在旧时的尘埃下,无人瞩目。
维多利亚人才是维多利亚的主人,而其中既包括了君王,贵族,商人,也包括了维多利亚的平民,尤其是维多利亚的平民,他们才是这个国家的主体与支柱。
他们开始要求权利,普通家庭出身的市民开始步入军队,市政,并切实的要求成为其中的主体,切实的要求他们要享有更多的权利。
于是原本为贵族所特许的蒸汽骑士开始出现了普通家庭出身的一员,而在更早以前,能成为蒸汽骑士的只有贵族。
兴许是为了最后的颜面,成为蒸汽骑士后的普通人都会被授予贵族的头衔。
查尔斯-林奇爵士正是其中之一。
“您见到那位查尔斯-林奇了吗?”
“新受封的蒸汽骑士……以他的年纪,是多么了不起的成就,今天一定有许多人是冲着他来的。”
高贵的贵族女士们话语中带着些许艳羡。
“可惜他没有待多久就匆匆离开了,我听说所有驻扎在伦蒂尼姆的蒸汽骑士同时收到了凋令。”
“……这一回是萨尔贡还是莱塔尼亚?”
“天佑维多利亚,可别再打仗了,每结束一场战争,我就得多卖掉几幅祖父留下来的画,物价涨的太快啦。”
“这一次是来自议会的直接调令。”
“议会?”那位贵族女士愣了愣,恍然大悟:“哦,当然……蒸汽骑士本就隶属议会,您的消息总是那么灵通。”
对方谦虚的笑了笑。
“掌握更多信息才能更好的投资,别特是在如今,这可不仅仅是赚钱或者亏掉多少镑的问题,我们在决定这个国家的未来,正因如此,才得多认识些有识之士。”他侃侃而谈:“林奇少校……”
“该称他为查尔斯爵士了?”贵族女士温声纠正。
“查尔斯爵士是一位正直勤勉的好骑士,他忠诚于我们的国家,忠诚于维多利亚。”男人感叹着:“他在北边边境领高速战舰上驻守了近十年,立下战功无数,眼下还这么年轻,就已经被拔擢为蒸汽骑士,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我听说他以前也生活在伦蒂尼姆,好像就在奥克特里格区?我倒是没听说过关于他家人的消息。”贵族女士好奇的开口。
“无论他的家人以前是做什么的,他都是维多利亚的栋梁之材。”男人摇了摇头:“如今能获得殊荣成为蒸汽骑士,早已不是过去那些围在陛下身边只会谄媚的近臣。”
贵族女士轻轻皱起眉头。
“您这话似乎意有所指?”
男人急忙摆手反驳:“不不不,我可不敢,只是查尔斯爵士珠玉在侧,某些靠着祖上荣耀维系至今的人,就相形见绌啦。”
高大的蒸汽甲胄安静的矗立在海布里区皇家工厂的下方,原本满是锈迹与划痕的外部装甲此时光亮一新,金色的皇家橡树徽记与维多利亚皇室盾徽在厂区的灯光下仿佛反射着刺眼的光芒让站在他面前的男人不得不微微眯起眼睛。
他已经好多年再没有见过这一幕了。
其实他知道,那光鲜的外表下是锈迹斑驳持续工作了二十年已经老化变形的结构,每一个齿轮,每一根源石管道都早已不堪重负。
就好像是站在它面前的自己,就好像是这个从外表看上去依然强盛如初的维多利亚帝国,维持在它光鲜外表下是早已腐朽的身躯。
二十年过去了,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骑士在岁月与坎坷的遭遇中早已失去了曾经的雄心与壮志,他和他的甲胄一样,都逐渐成为了维多利亚历史故纸堆中的一部分。
他已经不记得当年自己刚刚成为蒸汽骑士时的模样,他从来都不是什么贵族,他不过是出生在伦蒂尼姆最平凡市区中的一名市民,既没有显赫的家世,也称不上富有,那时候连年的对外征战掏空了伦蒂尼姆与维多利亚的财富,而当这些财政支出被平摊在每一位伦蒂尼姆市民与维多利亚人头上时,每个人的生活都充满了灰暗。
是战争成就了他,不然他无法以年轻的岁数与平凡的出生跻身蒸汽骑士的一员,可他从来不喜欢战争,他甚至厌恶维多利亚连年的对外战事,他工厂中的父母,他的朋友,他的生活都在这场些该死的战争中被一点点毁去,而他自己却功成名就,一眨眼成了帝国最亮眼的信任蒸汽骑士,这叫人觉得何其可笑。
维多利亚的荣耀还是阿斯兰王室的嘉奖他都不在乎。
可二十年了,事情又变成了另一幅样子,先代老狮王死时他没有为此感到多少悲伤,而后来伦蒂尼姆和维多利亚却也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更加安稳与美好。
以前他还可以问队长,但如今他的队长早已无法再回答他的问题,议会和帝国在先王死后将他们派到帝国边境的坟场,一次次为维多利亚和贵族的利益而征战,一次次负伤,接敌,没有补给,没有维护,甚至没有人来告诉他们为什么要他们这么做。
只说为了维多利亚,可他却没有看到他们所付出的一切到底体现在了何处。
“你老了,老伙计,我也老了。”
查尔斯林奇的手轻轻放在蒸汽骑士的钢铁上,他仿佛能透过那冰冷的钢铁感受到这台与自己相伴了二十年之久的战友此刻的情绪。
岁月迟暮,悲凉,迷茫,徘徊在无数个漫长黑夜与战场硝烟的齿轮与喷气装置在一次次密谋与中伤中不断老化,断裂,腐朽,但它依然固执的维持着钢铁身躯的运转,坚守着自己不知为何的职责。
二十年前他们是维多利亚最引以为豪的战士,二十年前他们曾象征着维多利亚帝国的辉煌与荣耀,二十年前所有人都以为他今后前途无量。
二十年后他已经沧桑的认不出镜子里那个穿着老旧军服蓬头垢面的人是不是自己,二十年后蒸汽骑士除了依旧是那个被传颂的象征外被淡化在帝国的最边缘,二十年后回顾这二十年来,竟没有一件让他能够引以为豪的事。
这二十年里陪伴他的是他的甲胄,是接连不断的战斗,是一次次孤立无援,拼死血战,是一位位逝去在黄沙与荒野中曾经的战友与他们的搭档。
议会早就抛弃了他们,维多利亚也早就恨不得他们消失,只有他们自己还在坚持,为了不知道存在与否的维多利亚而坚持。
为了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维多利亚的维多利亚而坚持。
没有什么能阻止帝国的蒸汽骑士,也没有什么可以战胜他们,抛弃不能,背叛不能,死亡也不能。
只有他们自己能阻止和战胜自己。
可到最后他还是接受了那些人的邀请。
即使他并不相信那个年轻人口中的许诺,他实在是见过太多满口仁义道德却自私自利的贵族与商人。
这一次不再是为了议会,也不再是为了贵族的利益。
不再是为了国王,不再是为了人民的期望,也不再是为了那位阿斯兰的王嗣。
仅仅是为了自己,为了所有在无数漆黑长夜中坚守至今的蒸汽甲胄与他们的骑士,为了这二十年因维多利亚的征战而牺牲被埋葬在阴谋与利益下的蒸汽甲胄与他们骑士。
他们都需要一个答案。
那值得他们所效忠并付出生命的维多利亚究竟在何方?
他们又是否还能再见到那个他们所遵循的维多利亚。
从他们接受自己的甲胄与获封,向国王宣誓,向人民许诺,向大地致敬的那一刻起,到如今,他们又究竟还在为何而坚持。
在钢铁甲胄的映衬下,从气孔外冒出的白色蒸汽像极了这位钢铁巨人的呼吸,一下,又一下。
围绕在工厂中的工匠们清理开了通道,在皇家工厂下方的平台缓缓升起,巨人开始迈步,在引导的灯光中,沉重的脚步声震撼了每一位目睹这一幕的工匠。
年轻的工匠是不会懂那种感觉的。
凯瑟琳本以为自己这一生也无法在见到这种场景,在皇家工厂中,一台台高大的蒸汽甲胄正在检修,阳光从工厂顶的透气天光落进甲胄金色的盾徽,调试的喷气声连绵不绝,负责每一台甲胄维护的工匠技师长正在与甲胄的骑士交谈,他们围绕着在甲胄的旁边,看上去显得有些矮小,而那甲胄是那么的威武高大,映在阳光里,年轻的凯瑟琳仿佛觉得它在微笑,它在守护着这里的每一个人。
可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心中难以平静那种激动,自从上了岁数以后,她以为自己再难体会到相同的感觉,可她还是像年轻时候那样,望着这些高大甲胄的身影,一刻也舍不得离开目光。
查尔斯林奇听到了蒸汽甲胄调试的喷气声,那些许的震动从甲胄传导到他的身躯,这种轻微的震动与钢铁的冰凉是如今唯一能让他感到安心的东西。
他觉得自己早已与这台甲胄融为一体,而取景器外,随着平台的上升,伦蒂尼姆的夜晚也缓缓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这座庞大的城市一如既往的繁华,它的夜晚查尔斯从不陌生,在他甲胄的身旁,一台台甲胄跟着升起。
没人在这时候说话,可二十年并肩作战养成的默契让他们每个人都像是能够猜到彼此的想法。
“它还是那么漂亮。”
“现在你可以改口叫我队长了,查尔斯,我们已经答应要为那只小狮子而出面,我记得以前我还陛下的阅兵式前见过她呢,时间过得真快啊。”
“我们都老了,爵士。”
“你是我们中最年轻的,查尔斯。”
“你真这么想?”
“我们经历过不止一次这种事了,查尔斯,工匠们已经尽到了他们的职责,现在是时候轮到我们,哪怕仅仅为了这座伦蒂尼姆和工匠的辛勤,走吧,蒸汽骑士就该出现在战场的中央,无论是哪一场战争。”
火花引燃了蒸汽甲胄核心的熔炉,话语被淹没进了甲胄喷气的轰鸣与震动中,这台老迈的钢铁身躯似乎在那一刻陷入了某种震荡的兴奋,齿轮摩擦间发出锐利的响声。
它呼啸着,掀起狂风,像是一簇被点燃的火星,跃向伦蒂尼姆漆黑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