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尔-孟古塔,或者说达格达,她已经不太记得自己上一次在换上这身属于塔楼骑士的铠甲是什么时候了。
明明才过了一两年,给她的感觉却好像已经过去了大半个岁月,连原本那些熟悉的训练技巧都开始变得陌生起来。
她喜欢摩根为自己挑选的那身金属朋克风十足的外套,她总是喜欢把严谨的自己打扮的像是一个街头长大的少女,虽然那身衣服是觉得挺帅的,但要是布料再多一些就好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息思绪中的杂乱,泛着寒光的镶钉手甲握住剑柄将它收回鞘内,一旁塔楼骑士们已经在警戒长芬恩的带领下做好了集结前的准备。
这两年达格达都差点不记得自己握剑时会是什么感觉,她已经习惯了套在手上的钢爪,可再次握紧塔楼骑士的佩剑时,那种熟悉而又自然的感觉再次涌上了心头。
她是达格达,也是伊莎贝尔-孟古塔。
她继承了父亲的职责,是孟古塔家族的下一代塔楼骑士,十一岁时开始进行骑士训练,十六岁时完成宣誓,正式成为塔楼骑士并向维多利亚与王室宣告将守护王室与维多利亚的漫长黑夜。
“我们已经为了这一天等待了太久,你准备好了吗?孟古塔。”
她看到芬恩导师迎着自己走来的方向,高大的警戒长这么出声问她,年长的塔楼骑士一如曾经记忆中那般沉稳威严,而在他后方,仅存的二十七名塔楼骑士都在注视着自己的方向。
曾经,达格达是在王嗣离开伦蒂尼姆后,被选中要与王嗣同行的人,离开的前夜,他的导师告诉他属于塔楼骑士的职责和使命。
即使到如今,塔楼骑士也已随着二十年前的旧事凋敝到现在落魄的模样。
但是达格达不知道,她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自己的导师,她准备好了吗?
她不知道自己准备好没有。
她认识维娜,但维娜却不像是导师所说的那样,会是一名带领塔楼骑士洗清耻辱的人,在达格达印象中的维娜确实很有魅力,当她成为领导时也能让人信服,可达格达此时再回忆起自己记忆中的阿斯兰。
她忽然觉得,也许未必她就愿意承担这一切,她只是觉得自己该那么做罢了。
“是的,警戒长,我准备好了。”
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但女孩的身体却在那一刻绷的笔直。
“别太紧张,孟古塔。”
“我没有紧张,警戒长阁下,我只是有点……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你跟了王嗣很长一段时间,你觉得在你眼里王嗣是个什么样的人,孟古塔。”
“维……不,殿下很好,在跟随殿下的这段时间里,我亲眼见到殿下的所作所为,追随着殿下的人大多都为殿下的品行所触动,我……”
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她的确为维娜的品质而触动,可同时,越是了解维娜,她也越发认为,也许对于维多利亚和伦蒂尼姆而言,维娜不是最好的那个选择。
“是啊,连你也能看的出来。”芬恩开口说,他看着达格达微微沉下目光:“那位阿斯兰殿下也许志不在此,她毕竟离开了宫廷太久,对她而言无论是阿斯兰王室还是这座伦蒂尼姆以及维多利亚,她看待这些的眼光与我们都是不同的。”
“其实我们很多人都能看的出来,当那些曾经效忠王室的人来找我们密谋时,我就为此而感到过担忧,她是否能承载的了这座伦蒂尼姆,又是否是解决当前维多利亚困境的最佳人选,我们谁也不敢去保证。”
“既然这样,导师,我们为什么还要……”
“因为我们没法再继续等下去了,伦蒂尼姆也好,维多利亚也好,都无法继续等待下去。”芬恩低声回答,语气沉重:“你还年轻,孟古塔,你没经历过二十年前那场宫廷发生的剧变,而在当时我与剩下这些塔楼骑士都曾是它的见证者,本该保卫伦蒂尼姆城墙的城防军叛党捏造了议会的命令,商人们用金币敲开了议会的大门,我亲眼看着杰弗里警戒长率领皇家卫队与塔楼骑士在议会广场前与城防军混战,后来陛下罹难,警戒长被捕入狱,不久因病辞世。”
芬恩开口说,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塔楼骑士的铠甲自此蒙上了一尘厚重的阴霾。
“你知道现在的伦蒂尼姆市民都怎么称呼我们吗?”芬恩自嘲的笑了笑:“我们是暴君忠实的走狗,我们是压迫伦蒂尼姆市民挡住维多利亚前进的罪魁祸首,在市民的眼中,我们是臭名昭著的爪牙,是他们的敌人,是可耻而活该的失败者,孩子们都这么看,他们甚至还编出了歌谣,学贵族商人编排的戏剧,而我们与陛下都是丑角。”
“可只有我们知道,只有我们知道,陛下是对的,陛下已经决意要停下战争,陛下想从大商人和赚尽了维多利亚财富的虫豸手中逼他们分出自己攥取的利益给予饱受这些年战争欺凌的人们,可他们却宣称陛下要抢走市民最后的一分财产,要继续实现自己野心,将维多利亚绑上战争的车轮,流光每一位市民子女的鲜血。”
“我们可以忍受这二十年来的嘲笑,污蔑,误解甚至谩骂,我们可以忍受背着这种恶名离开这个人世,可是我们不能忍受,永远也不能忍受这些可耻的,卑劣的贵族,商人,议员,他们以维多利亚的名义,以市民的名义,以这个国家的名义去玷污维多利亚的荣耀,去将这个属于我们的国家吭食的一干二净,我们不能容忍维多利亚的辉煌因此蒙尘,我们不能容忍这些该死的罪人站在不属于他们的位置上,享受压迫和侵吞这个国家和人民而带来的荣华富贵,我们永远也不能容忍,冰冷而又黑暗的统治将我们世代拼死守护的维多利亚夺走。”
“这永远是塔楼骑士与维多利亚无法洗去的耻辱!”
芬恩的声音越发严肃高昂,又渐渐变得低沉下去,达格达望着他,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导师此刻的模样看上去是那样的落寞,连同站在身后那些塔楼骑士,那些让达格达熟悉的导师们,此刻竟也变得和他一样。
“可是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在继续等待下去了,孟古塔,二十年后人们已经记住了编造出来的历史,再过二十年又有谁还会去追寻曾经的真相,一代代人过去,他们不在乎了,等到我们老了,拿不起刀剑,我们也没法再去告诉人们,他们真正的敌人是谁,是谁在谋害他们,谋害属于我们和他们的维多利亚。”
“无论那位王嗣是否做好了准备,我们都必须在此时拼尽性命一搏,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如果我们赢了,我们就还有机会真正去试着挽回曾经的犯下的错误,去找寻维多利亚被埋在黑暗中的一丝光亮,但如果我们输了,那就让维多利亚人自己去决定他们今后的命运吧。”
芬恩说,他回头看了自己的同僚一眼,他们微微点头,达格达的心忽然紧绷着,她预感到她的导师和身后那些教导自己长大的老师们要说什么。
“孟古塔,无论今夜结果如何,我们都将坚守伦蒂尼姆到最后一刻,但你不一样,如果到最后我们无法挽回,我要你带着王嗣活着离开伦蒂尼姆,离开维多利亚,再也不要回来。”
年长骑士的手轻轻放在达格达肩头,他的动作并不重,可达格达却仿佛觉得有什么重重的东西压在了她的身上,让她张开口,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
她忽然间明白过来,原来她的导师们都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他们已经决定要为了他们记忆中的维多利亚而殉葬。
“不,不,不该这样,导师。”
达格达努力去压抑她的声音,却还是哽咽着,再困苦的绝境中这位曾经自称骑士的小姐也从未如此,可如今导师的一席话却让她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
她接受的教导不是这样的,她见到的塔楼骑士也不是这样的,她的信仰和追求,她是如此的想要守护维多利亚。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什么……”
面对她的追问与不解,芬恩平静着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露出笑容。
“别难过,孩子,当维多利亚认为它不再需要塔楼骑士时,你也该放下这份使命去追求自己想要的道路。”
当再见到维娜时是在宫廷前的议会广场上,阿斯兰王嗣站在议会广场的前方,塔楼骑士们守候在她身侧。
她矗立着,在背后是宏伟的西部圣王会大堂建筑,那曾是统治伦蒂尼姆与维多利亚漫长历史上最为尊贵的象征,历代阿斯兰王与德拉克王在这座宫殿内完成了他们的构想,并带领维多利亚创造了前所未有的辉煌。
而如今从城墙传来的炮声是如此的沉重又连绵,不断响起的炮声划破了漆黑的城市夜空,到耳畔回响时已然变得极为模糊。
达格达擦去了眼角的泪水,看不出这个姑娘在不久之前曾流过眼泪,她握紧了腰间的武器,凝望着维娜的方向。
那位阿斯兰注视着议会广场前的街道,漫长而又宽阔的广场大道一路从奥克特里格区通往城市外围,以往的阅兵式都在这座广场举行,一列列维多利亚的军队迈着整齐威严的步伐在民众的欢呼与注视下通过这条广场大道,从城市的另一方一直来到圣王会下。
那一年维多利亚刚刚战胜了高卢,为了给当时的陛下庆祝诞辰,几十名蒸汽骑士全部回到了伦蒂尼姆,甲胄们身披维多利亚的旗帜,当他们从圣王会西部大堂的台阶上走下来时,就像有一面巨大的旗帜铺展开来。
然后所有人听到了一声比雷声更响亮的吼叫,在场的人都说,那是在旗帜上的维多利亚活了过来,因为自从那一天起,维多利亚正式超越高卢,成为泰拉大地上最伟大的国家。
城防军没有来,议会的卫队也不曾在广场前出现,只有少许的塔楼骑士守卫着这座宽大的广场,而又在广场前显得如此的渺小。
她好像在等,安静的等着,城防军不会再来了,因为如今公爵的军队正在强攻伦蒂尼姆的城墙,属于议会和阿斯兰派系的城防军正在围绕着失守的那段城墙不断展开攻防,而议会的卫队也正在朝着两个方向赶去。
是啊,从一开始,他们拿回这座城市的可能就显得极为渺茫,正因如此,议会和康沃尔都表现的如此克制。
他们要面对议会,要面对曾经的胜利者,统治了这座城市二十年的胜利者,他们要面对公爵的,面对公爵的到来,而当这三方力量围绕在一座城市展开时,没人是他们的盟友。
他们不能在公爵到来前和议会发生冲动,那会让局势迅速失控,那也会让许多事无法顺利完成下去,拿下这座城市只是第一步,可统治,靠的不光是杀人。
“来了。”
王嗣的声音轻声开口。
在夜色中响起了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不同于伦蒂尼姆曾在阅兵式上听到过的那种,这些脚步更加沉重,也更加急切,一阵又一阵,接连不断,踏过奥克特里格区夜晚空无一人的街道。
圣王会前的议会广场前,当他们逐渐出现在路灯下时,塔楼骑士终于看清了这些人的身影。
骑士们下意识握住武器。
“无须慌乱,芬恩卿,他们不是敌人。”
“殿下……”
维娜轻轻摇头。
尽管如此,当如此之多的萨卡兹出现在面前时,塔楼骑士们还是没有放开握住武器的手。
黑色的甲胄,形状各异的犄角,他们的影子在灯光下交错着,仿佛与那身黑色的甲片一样融入了夜色里,逐渐变得混淆不清。
那是一群萨卡兹,一群很多人都知道早已进入伦蒂尼姆的萨卡兹,如今他们出现在了夜里的议会广场前。
他们停下脚步,迎着台阶上阿斯兰的方向,而后呼啸的气流声在此时响起,庞大的蒸汽甲胄从天而降,落在议会广场铺设的整齐石板上,从气孔宣泄出大量白色蒸汽,蒸汽中甲胄坠落在萨卡兹军阵的两方。
即使连塔楼骑士都被这一幕所震撼的下意识停下了呼吸,他们不由同时将目光望向阿斯兰的方向,在王嗣平静的脸上,他们忽然明白了什么。
只是片刻之间,议会广场前就出现了一支由萨卡兹与蒸汽骑士组成的军队。
可她还是平静着,平静的让人看不出她现在在想什么。
她迈步走下台阶,迎着萨卡兹的方向,军阵向着两旁分开,于是同时塔楼骑士和她一起穿过萨卡兹的军阵中央。
她走进那片黑色的潮水里,沿着议会广场的大道,在蒸汽甲胄的瞩目下,步入前方。
她不再犹豫。
她也不会再逃。
这注定是一个漫长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