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发的赦罪师并没有阻止维多利亚军队的离去。
她踱着轻佻的步子,在长街头绕着萨卡兹慢慢转过一圈,手中半提着自己那柄花俏的细剑,皮靴踩在伦蒂尼姆坚实的街道,发出踏踏的轻响。
那闲适的摸样不像是刚才发起袭击的凌厉刺客,倒像是一个夜里出门踏街的年轻姑娘,遇见了好久不见的友人,既欣喜与她的相遇,又好奇她这些年的经历。
闪灵沉默着,视线随着萨卢斯的脚步而微微转动,离鞘的剑被她轻握在手中,她无比清楚赦罪师的能力,周围的光影随时可能成为对方发起攻击的掩护,人的眼睛是追不上剑的,而以她对萨卢斯的了解。
对方最擅长的并不是剑术。
赦罪师终于停下脚步,她最终站在闪灵面前,两人的距离近到随时能向对方挥剑,而双方很有默契的垂下了手中的剑刃。
“闪灵……闪灵啊闪灵,我们真是好久没有像过去那样好好聊聊天了,我实在是很好奇,这些年去往那位魔王殿下身边后,你都经历过什么?”
萨卢斯的语气从高到轻的就好像惊叹面对自己的好友,不带任何一丝敌意,而她眼中的好奇也越发显眼,视线落在闪灵身上,透着探索与淡淡的欣喜。
“不准备动手么?”
“我们没必要打起来不是吗?你和我好不容易再见,打打杀杀可不是破坏了不易的重逢。”
“……”
闪灵看到萨卢斯将自己的剑背在身后,那动作是在表明她并无意与闪灵刀剑相向。
这让闪灵心里稍微松了口气。
她并不怕和萨卢斯交手,但她的任务仅仅是拖住可能出现的萨卡兹刺客,而萨卢斯既然在这里,她想短时间脱身恐怕也很难。
“从你杀死那些可怜人,带着那个实验品逃走的那天开始,首领就一直留着属于你的那个位置呢,我们都知道,你总有一天是要回来的。”
萨卢斯轻声说,她张开手:“你看,我们又在伦蒂尼姆见到了你,等摄政王拿下这座城,我们就能在这里安家啦,是不是很开心,可惜遗憾的是你刚才该动手杀了那只阿斯兰的,那样我们得到这个新家会更轻松一点。”
闪灵只是沉默。
“为什么不说话?”
“……这里不是我的家。”闪灵回答。
萨卢斯的表情明显一停,随后无奈的叹着气。
“唉,好吧,好吧,你还是和过去一样,要是早点发现你的想法发生了变化,可能你就不会离家出走了。”
她说着将手中的剑缓缓插回腰间的剑鞘里。
萨卡兹的身影融进长街路灯的阴影中,有夜风吹过荡起她鬓角的蓝色发丝与长袍衣角,影子在地面摇摇晃晃。
“……”
闪灵没有回答。
“你是不知道,闪灵,你走了之后,我总是在实验室忙到凌晨,都忙的顾不上吃饭。”萨卢斯的摸样就像是在和家人抱怨自己的生活,她的脸上带着苦恼与埋怨:“那原本可有一部分是属于你的工作呢,现在都丢给我一个人啦,你呢,去了魔王身边以后,还在做什么?还和以前一样吗?”
“我已经不会再碰那些了。”闪灵说,她始终没有收起剑,视线也没有一刻离开过萨卢斯的身影,哪怕她现在表现的人畜无害。
“啊,也是,毕竟你是因为这个原因离开的。”萨卢斯仿佛恍然大悟:“我最近才捉摸出一件事,说真的,连我也不能确定那些从记忆中剥取出的情感是否已经影响到了我的思维,我已经尽力在从信息的树枝中重塑出整体轮廓了,但根子断了,长久的平衡无法维持,更不必说是长出新芽,到现在有些陷入瓶颈啦。”
她说着,忽然将目光放在闪灵身上。
“我倒是真的有些羡慕你,能呆在魔王身边,你肯定能见识到更多的魔王的那种力量,首领总说魔王是特殊的,生命就像是时间,只能单向流逝,将其本质概括出来,只能是文学性的抽象描述,即使闪灵你的源石技艺也仅能抓住一瞬,但魔王……却能长久的复制甚至保留生命的意识流,将它们汇聚成整体,我很好奇,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力量,魔王又是如何做到的?”
“……”
萨卡兹的神情中带着痴迷与探索,落在闪灵身上的目光又仿佛是往向了更遥远的方向,她是一个学者,但更是一个理智的疯子。
说不清是那些非人的实验影响到了她的思维,还是她本身在接纳这些影响,但闪灵知道的是,随着接触深度的加深,侵蚀程度最终会影响到实验人员本人的判断。
实验人员本人依旧认为自己是清醒的,在清晰的认知中她的清醒并不排除她判断有鼻子有眼睛的生物是人,还是长着翅膀身形扭曲的生物是人。
她的某些概念会悄然发生本人也无法判断的变化。
“……”
闪灵紧蹙眉头。
她依然沉默,只是她清楚自己的提醒并不会对萨卢斯造成任何影响,她依然会沉迷其中,毕竟那种对未知与知识的探索,就像是真理的泥潭,她依然存在理智却很难清醒的从中抽身。
“唉,你又不说话了。”
萨卢斯遗憾的望着闪灵,“我是不太明白,以前我们可是亲密无间经常做学术交流,你的那些话语始终让我受益匪浅,看看现在,自从你的实验中断,我的研究也变的越来越难做啦。”
“……首领让你过来,只是为了刺杀城内的阿斯兰?”
良久的沉默后,闪灵终于开口问。
“当然不是。”
萨卢斯回答的干脆而果断,“你终于肯和我说话了,我们好久不见,别这么一言不发嘛。”
“既然不是为了刺杀,你为什么会现身。”
“那是因为你在这里啊。”萨卢斯说着露出浅浅的笑容:“首领说魔王派遣到伦蒂尼姆的萨卡兹士兵协助伦蒂尼姆的阿斯兰夺回这座城市,而后卡兹戴尔与维多利亚才能展开新的贸易,虽然来这里的萨卡兹都能称得上精锐,但寻常的萨卡兹可完成不了这么沉重的任务,你看我只是趁乱动手,就见到了你。”
她回答的果断而直白,实在是没法让人分辨出她话语中到底多少是真是假,但赦罪师在卡兹戴尔已经其他土地上的情报工作从来都做的无比卓越。
闪灵大概已经猜到了是从刚统一卡兹戴尔中,赦罪师的机构得到了些许消息,也许是议会,也许是军队,赦罪师毕竟由来已久。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闪灵,在数座不同的卡兹戴尔里,赦罪师服务过那么多王公贵族,从来都只是各取所需,即使是现在依旧如此,所以首领并不怪你,在他看来,你选择了魔王与选择其他王公并没有任何不同,哪怕你因此叛逃。”
“……”
“我不会辩驳。”闪灵说。“但你们却选择了摄政王,甚至与他一起来到了维多利亚与维多利亚的公爵合谋,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啦,老实说我也不懂呢,这些年首领几乎跟在摄政王身边寸步不离,以至于和他一起离开了卡兹戴尔,我们这些人啊也只能遵从首领的决断,现在许多外面的人都快误会赦罪师是摄政王的亲卫了。”她说,又继续道:“不过首领肯定是不在意的,数千年来,人们对赦罪师的误解可不止这一项。”
“特雷西斯已经不是摄政王了,萨卢斯。”
“啊,当然,毕竟他打输了嘛。”萨卢斯像是才反应过来,可她没有多少遗憾:“现在我们也成了卡兹戴尔的逃亡者,和曾经的魔王一样,而你已经是胜利者啦,闪灵,我多少理解你为什么不愿意回家了。”
“……我没有家,萨卢斯。”
“别这么说,你的家人就在你眼前。”
“……你,不是我的家人。”
“唔……”萨卢斯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诧异:“难道你想说,那位被你带走的实验体,她才是你的家人?”
“她叫什么来着,丽莎……还是丽兹?她还好吗?”
“……丽兹很好。”
“矿石病对她的影响是不是正在加重?”萨卢斯问:“她的身体很特殊,就算是那个巴别塔,就算有凯尔希勋爵的帮助,也未必能挽救她的病症,但你的实验室还保留着,闪灵,你随时可以回来。”
她说着向闪灵伸出手。
“首领也会欢迎你回来。”
闪灵只是看着她伸出的手,她沉默下来,微微垂下眼帘,一言不发。
“你真要对我这么冷漠吗?……我亲爱的姐姐。”萨卢斯问,又轻声开口:“如果是丽兹的事,我向你道歉,但你应该知道,丽兹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感染者,再说她身上那些苦难与意识来自谁,她的痛楚与记忆来自谁,当她回忆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你们还能友好相处吗?”
萨卢斯的话语刺痛了沉默不语的萨卡兹,她当然清楚那些话语是如此的致命,是了,她不过是在醒悟自己的所作所为后徒劳的赎罪。
也许萨卢斯所说的终有一天会发生在她的眼前,但她从来都不后悔,后悔自己挽回犯下的过错,即使她接受的教育告诉她,那没什么大不了,萨卡兹天性如此。
萨卢斯轻轻叹息。
“回来吧,她毕竟不是我们的家人,你可要……”
“她才是我的家人。”
闪灵忽然打断了萨卢斯的话语,萨卢斯不由挑起眉头,轻哦了一声。
“可是如果你不回到我们身边,她迟早也会成为一具空壳,别忘了她是被什么塑造成这样的。”萨卢斯说:“如果你真的那么看重她,那我也由衷的希望,结局不要让你太过悲伤,你不会不明白的,姐姐。”
“够了!”
“唉,我从没见你真正的愤怒过,看来这两年的确让你经历过什么,甚至让你把那些外人看得比家人还重要。”
萨卢斯的手轻轻按在腰间的剑鞘上。
“闪灵呀……你真打算这么一走了之,不再回来了?”
“我们无话可说。”
萨卢斯的影子在路灯昏暗的光影下摇曳,她握住了剑柄,微微眯起眼,嘴角露出笑意。
“如果我说……我不想你走呢?”
“你可以试试能不能将我带回去。”
“我们已经好多好多年没有交手了吧,上次是什么时候呢,已经不太记得了啊。”
风忽然涌动,路灯的灯光在交杂的气流中明灭不定,两只萨卡兹的身影在黑暗中闪烁,她们凝视着彼此,剑拔弩张。
闪灵能够感觉到,萨卢斯已经释放了她的法术,她就要拔剑。
风声忽的停止下来,不,不是停止下来,而是突兀的消失在长街上,不仅是风,周围的声音都瞬间寂静,眼前路灯的灯光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白角的萨卡兹,他站在萨卢斯身后,像是突然出现,又好像早就站在那里,只是没人发现他的存在。
“闪灵。”
他轻声开口叫出闪灵的名字,温和的声音难以辨别男女。
在见到他现身的那一刻,闪灵的每一条神经与感观都在提醒她可怕的危机已经临到眼前,而她才后知后觉。
“……呜!首领!”萨卢斯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受惊的朝旁边跳了一步,于是才后知后觉的转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赦罪师。
她忽然明白是什么湮灭了自己的法术。
“我又不会真的对闪灵动粗,何必要打断我!你没听到,闪灵刚才还说我不是她的家人,你可没听到她说的多冷漠,胳膊都拐到外人那边儿去啦。”
赦罪师并没有理会她,只是看着闪灵,这时闪灵才注意到赦罪师的长袍上染着斑驳的血迹,他的气息也衰弱的仿佛在不久之前遭遇过重创。
“我容许过你独自行动。”
“我也容许你暂时不回到我的身边,但是……不要影响摄政王的计划,不要干扰萨卡兹走向等候已久的未来。”
闪灵没有回答。
赦罪师轻轻上前一步。
“闪灵,我的姐姐。任何人,无论多唾弃自己的血脉,渴望摆脱那些桎梏,也永远无法真正否定它。”他轻声说:“无论是魔王还是任何人,都逃不过潜藏在血脉馈赠的天理,否定这些毫无意义。”
闪灵凝视着赦罪师的眼睛,略微沉默后她张开口,目光落在赦罪师染血的衣袍上,不知何时,夜色里狂躁的法术气流已经平息下来。
“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她低声回答:“现在看来,即使是你也并不能让所有事情都如你所愿……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