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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小说网 > 龙门回忆录 > 第五十三章 古怪的人
         在凯尔希眼中陈默一直是个很特别的人,这并不是指他的行为和外表看上去显得特别,而是他的年龄与他的认知之间充斥的矛盾感让他看上去显得无比特别。
         从他向特蕾西娅阐述并担任特蕾西娅的护卫后,巴别塔就对他的经历进行了详细的调查,而这份关于陈默的调查在经过了特蕾西娅的判断后一直被封存在罗德岛号与巴别塔的底层资料档案库内。
         巴别塔所能查到的关于他的资料一直持续到龙门到哥伦比亚那段时间,对一名名声不显,地位不高的雇佣兵而言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从他十岁离开龙门到加入黑钢间的三年,没人知道他曾经在这三年中经历过什么,巴别塔对此有过猜测,至少从他们从龙门得到的情报表明,在离开龙门前,他并未感染上源石病,而在成为黑钢的干员后,有线索表明他彼时已经有过感染症状。
         值得一提的是陈默在黑钢入职前填写的年龄是十五岁,那是黑钢入讯的最低年龄,然而他入职当天据巴别塔的调查报告来看,那时他就一定拥有了异于常人的战斗力,且在情感方面展现出了相当程度的警惕性。
         从巴别塔和凯尔希对陈默个人的调查情报来看,他的经历与接受教育的程度以及阅历水平,很明显并不支持他的理论以及行为原则,在这点上尤其明显,他的思维模式与适龄人存在极大的误差,他的经历与阅历也不支持他提出的自己对卡兹戴尔与特蕾西娅的理论和看法。
         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凯尔希都对陈默抱有很大的警惕,以至于某些时候她也会下意识将陈默朝着一个连她自己也不能确认的方向去猜测,然而在凯尔希的认知中,所有的线索都表明,并没有符合陈默这一例的条件存在与出现的基础,以及他的某些言论尽管与某个凯尔希熟悉的事物极其相似,但在个别观点和发展史依然存在不小的区别。
         种种线索都在拒绝凯尔希的猜想,因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凯尔希在观察着陈默,这种观察一直持续到陈默担任特蕾西娅的护卫到他在卡兹戴尔的所作所为引发的影响,以及那些理论的发酵和特蕾西娅理念的变化与影响。
         某种程度上,陈默的确做到了博士与凯尔希都没能做到的事,对于巴别塔和特蕾西娅而言,陈默存在的意义与博士和凯尔希是相同也是不同的。
         区别在于即使三人的思想都在潜移默化的推动特蕾西娅与卡兹戴尔局势的发展以及对其产生影响,但凯尔希和博士的职责却并不是引导特蕾西亚和萨卡兹去拯救自己,前者心有余而力不足,后者仅是作为一位旁观者,尽管也曾亲身参与进萨卡兹的变局,然而他们的目光总是放的过度长远,偏离了卡兹戴尔本身实际需要应对与解决的问题,他们总是不愿去过度干涉特蕾西亚与卡兹戴尔自身的发展轨迹,由此陈默与他们之间有着最为本质的不同。
         不同在于凯尔希与博士和特蕾西娅之间是密友,是理想上的同伴,而陈默与特蕾西娅之间是上下级,是务实的合作者,同样是彼此理念与理论的践行者,亦师亦友。
         特蕾西亚教会了经历过黑墙沉沦后的陈默该如何去再次试着接触这片让他痛恨而又无奈的大地,陈默教会了特蕾西娅,要实现理念的前提是看清自己脚下的方向与做真正该去做的事。
         陈默教会了特蕾西娅方向,给了她一颗火种,而特蕾西娅也教会了陈默的方向,给了他一个希望。
         成为感染者后,陈默想的最多的事,除了龙门外,也就仅剩下往后那短暂的人生里自己该怎样去活着,他当然有着奢望,奢望童年的情谊,奢望旧事的遗憾,可同样他也是个现实的人,现实的让他明白,儿时的友谊也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值得留恋,现实让他明白,作为一名这片大地上流离凄苦的感染者一员,在他今后的人生中,等待他的也大多只有认清自己与现实。
         他其实已经说服了自己。
         于是他回到了龙门,带着执念,没有遇见陈家姐妹令他庆幸而又遗憾,但于他而言,大抵没能见到才是最好的结果。
         带着期望,收到的是遗憾而不是释怀与了断,也终究算是一件为数不多的好事。
         相遇有时并不好比错过要来的好和容易接受。
         自此时起他本以为自己与龙门今后再无瓜葛,他也想好了在自己这短暂的一生中,卡兹戴尔的事业将成为他最后的时光,他想好了自己可能为此而死在某处荒凉的战场上,却远远没想到,维多利亚的一场行程,终究打乱了他全部的计划。
         让他没能如愿以偿战死卡兹戴尔,让他重新走进了名为人的囚笼。
         站在碎片大厦的顶上,陈默渐渐喜欢上了这种感觉,这种放眼望去就能将大半个伦蒂尼姆收入眼底的感觉,可对他而言,这并不意味着在他心中有某个名为权利与野心的东西正在疯狂滋长,他只是喜欢这样俯瞰这座城市,好让他觉得自己,自己所做的一切,并不是全无意义。
         尽管对于伦蒂尼姆人而言,他们不记得也不知道陈默是谁,他们不知道也不会去想了解名为陈默的人在这座城市做过什么。
         伦蒂尼姆人对他的爱,恨,怕,敬,和警惕,对陈默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他不在乎,他不在乎这座城市的人现在和今后会怎样去看待自己,他也不在乎在伦蒂尼姆讲述这段历史以后,对他这个曾经因野心而蛊惑新王,在伦蒂尼姆想要借用卡兹戴尔的萨卡兹清除异己,架空伦蒂尼姆的人怎样去看待。
         是啊,他都已经为自己想好了罪名。
         当然新王是无辜的,新王只是被这只萨卡兹野心家蒙蔽罢了,连同卡兹戴尔的特蕾西娅殿下都被这个早已被驱逐的家伙蒙骗。
         所以他残忍的杀害了可怜的贵族和商人们,所以他甚至对阿斯兰的亲贵也能举起屠刀,因为他本就想抢走这座城市,奴役伦蒂尼姆人,幸运的是,维娜陛下终究是贤明的,他认清了奸佞小人的计谋,她打败了邪恶的野心与阴谋在伦蒂尼姆滋长。
         一件事既有开头,也该有名正言顺的经过与结局,无论是真是假,有始有终如此才能说的上尘埃落地,革旧迎新,与过去彻底了结划开。
         伦蒂尼姆需要一场彻底的,干脆的厘清才能走上为她量身定制的新路,而不是继承旧事的妥协与体制,不上不下,遍地残余。
         阵痛是暂时的,切除病根当然要流血,当然要经历痛苦,哪怕这病根早已深入腹肺,哪怕这要遭遇无数反对引起并发症,但也只有切除病根,才能摆脱病痛,继续活着。
         可谁能拿刀,谁能承担后果,维娜可以,但这对她会产生太大的影响,康沃尔可以,但伦蒂尼姆还需要他。
         罪名太大。
         除了他们外,放眼望去,有立场,有能力,有动机去担任这个角色的也就只剩下陈默了,也就只剩下他还能担得起这个责,也就只有他去做,对伦蒂尼姆而言才是最好接受也最容易接受说服所有人的结局。
         可站在陈默身边的萨卡兹赦罪师并不这么认为。
         “您真的不去见见那位阿斯兰吗?”
         这已经是好几天以后,借着局势的变故,旧议会在群情愤怒中被王室解散,随后王室颁布了重建议会的命令,而在今后的议会将分为上下两个议院,权利的分散虽然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王室的统治权,但对于现在与今后的王室而言利大于弊,相应议会的权利也会被分散,将划开伦蒂尼姆人与王室间的直接矛盾,将贵族阶级的议员权利与平民阶级的议员彻底分开,由此维多利亚人将拥有更多的参政议政权,王室依然拥有解散议会的权利,但上下两个阶层的利益对冲会让王室得到缓和与选择的空间。
         命令颁布的当天几乎没有任何人敢相信这个消息,即使是阿斯兰的亲贵们也为此感到吃惊,更不必提伦蒂尼姆的民间舆论,一时间大多数人都认为新君疯了,可结合新君的经历,这种举动却又显得并不是太过离奇。
         在议院被强制解散后,伦蒂尼姆的市政人员重组也正在进行,先是被解散议会的十多名议员收到王室与皇家法院的指控,被捕入狱接受延期审查,然后紧接着在议会卫队,城防军与第二集团军总司令的默许下供职的数十名高中层军官被指贪腐,渎职,贿赂,倒卖军械等十多项罪名暂时停职接受军事法庭审查,然后是所有与这些人有过联系的商人,贵族,军官,以至于平民都受到了皇家警局的严密监管。
         涉及面之广,动荡范围之大,几乎波及到了整个伦蒂尼姆及各领域相关的各行各业。
         与这些相比,王室解散议会并颁布新政令的动作几乎只是其中最温和的一条,所有知情人都知道这是必然发生的事,伦蒂尼姆的温和改革若是在几天前,公爵尚未进入前或许还有商量的余地,然而现在已经到了强制需要执行的时候。
         各大报业对此的评价几乎全是在朝着王室的方向靠拢,由于新君的身份以及政策,又被人提起她之前与城防军士兵在城墙下的一番言论,由此仿佛在证明她的确在践行自己当时对城防军士兵及伦蒂尼姆做出的程度。
         军制与政体的革新,一时之间在舆论的推动与阿斯兰亲贵的刻意引导下,伦蒂尼姆出现了一种以青中年人与中小企业主为主体后来被广泛称之为君主派的人群。
         至于是谁在幕后推动并引导局势朝着这一步发展,对于伦蒂尼姆与伦蒂尼姆人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从此以后,即使是普通的市民也看到了向上而去的通道,对大商人的制裁结束了长期的主流贸易垄断,而军队中因出身而受到贵族排挤与打压的少壮军官们也看到了新君对他们的重视,尤其是以汉密尔顿这种因身份而不得志被伦蒂尼姆上层社会打压的军官,更是坚定了他们对新君的支持,像是伦蒂尼姆和维多利亚的不得志的小贵族们,也看清了一条不必依附大贵族而向上攀升的道路,众多被排挤打压到帝国边缘甚至流离在外的阿斯兰亲贵们,也由此见到一个重回伦蒂尼姆权利中心的希望。
         而在这种局势的推动中,对大商人的逮捕,对实业企业家的拉拢,以及对金融大鳄的打压与反垄断和金融行业的控制在对比下也就显得并不是那么起眼了,更不必提在整个伦蒂尼姆都准备歌功颂德,一片欣欣向荣,百废待兴的当下,一点反对的声音再也激不起浪花。
         至少十年内伦蒂尼姆与卡兹戴尔的长期商贸足以支撑当下并不需要太过顾及大商人对经济产生的影响,再则在形成体系与竞争力前,以伦蒂尼姆现有的能力也无法顾及整个维多利亚和被公爵们把控的广阔市场。
         现下以雷霆手段防止掏空伦蒂尼姆后的资本外流,让他们吐出掠夺的财富以聚集和复苏工业改善经济体制,而之后资本自然会向着所有能够促进经贸的优势地区汇聚,伦蒂尼姆巨量的工厂与庞大工业体系和作为巨型移动城市巨大的物资吞吐量天然拥有强大优势。
         而在这种情况下,陈默的所作所为却已经引起了阿斯兰亲贵们的担忧,情理之中的担忧,因为作为计划的制定者和推动者,维娜现在身边的人很清楚陈默在卡兹戴尔的经历,他能用这种办法对待议会和反对派,就能用相同的手段去对付阿斯兰身边的人,而让他们真正担忧的事已经发生,这段时间中,他已经借机处决和关押了十数名和阿斯兰派系有关联的人物,甚至于其中几名在维娜尚未回到伦蒂尼姆就属于阿斯兰派系的人遭到了他相同的对付。
         可比起这些投机者与所谓的阿斯兰派,亚历山德莉娜-维娜-维多利亚对于这名从卡兹戴尔而来的人物的信任显而易见要高于他们这些人,即使是康沃尔也渐渐展现出了自己的担忧。
         若是殿下与这个人的关系在进一步,彼时的伦蒂尼姆与维多利亚,究竟属于谁,彼时对于卡兹戴尔而言,伦蒂尼姆又从属于谁。
         卡兹戴尔的触手过度触及伦蒂尼姆对伦蒂尼姆并非好事。
         他们难免会有这种担忧,毕竟他们并不认识陈默,毕竟对于常人而言,权利通常是让人无法割舍的事物,而换做任何一个人,站在相同的位置上,又与王室继承人有着深厚的情谊,很难想象他的下一步会作何打算。
         更何况,以当前的局势,一旦殿下选择了这个人,阿斯兰派系内部也必然因此爆发分歧,康沃尔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发生,在公爵环视,伦蒂尼姆暗弱的情况下,围绕权利的争斗与王室之间爆发矛盾,不仅会影响到伦蒂尼姆,也会间接影响到卡兹戴尔与伦蒂尼姆既定的计划。
         “见与不见没分别,见了该做的事仍旧要做,不见他们也不会对我放心。”
         陈默轻声回答,他戴上了手套,他很少会戴手套,但从几天前那场夜晚的变故后,他就戴上了手套。
         “您不担心阿斯兰会对你的行为产生异议?”闪灵问,她只能看到陈默的背影,迎着露台外宽广的伦蒂尼姆,整座城市都被纳入了视线内,而视线中那个人站在伦蒂尼姆上方,只要他想,他随时都能成为这座城市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
         他已经触及到了伦蒂尼姆权利的顶峰。
         好像在卡兹戴尔时,他也曾有过相似的机会,闪灵忽然想,她垂下的目光落在了那双戴着手套的手上。
         “等需要见的时候,我会去的。”
         他回过身,右眼的位置蒙着一块眼罩,他伸出手取下眼罩揣进包里,那下面露出失明的右眼,可如果不是距离够近,是难以分辨出他右眼的晦暗。
         “医生嘱咐过,您在伤势未愈前,还不能取下眼罩。”
         “其实我感觉已经好的差不多了。”陈默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看,离远点是不是很难看出来。”
         “您不必刻意对我说……原来您不去见那位阿斯兰也是……”
         闪灵似乎想到了什么。
         “不是。”陈默想也没想回答。
         “……”
         闪灵只是沉默的看着他,她并没有继续开口,可那眼神比话语要来的还有说服力,也许他并不真的关心这个问题,只是那眼神实在是让心虚的人难以应付。
         陈默有些想念他的副官了,他副官从不像这么机敏。
         “好吧,好吧,我承认是有那么一点点。”陈默的话语带着勉强。
         “您……真的是个古怪的人。”
         闪灵停顿了一下,才找到一个委婉的阐述自己想法的词。
         “你不是第一个对我说这话的人。”陈默说:“我记得在我还在哥伦比亚的时候,也有人和你是一样的看法。”
         “那么您当时是怎么回应的他们?”闪灵有些好奇的开口。
         “为什么回应,他们说的是事实。”陈默理所当然的回答。
         “想必对您来说他们一定是您很重要的朋友。”
         闪灵说,陈默愣了下。
         “你觉得我这种人还能交到这种朋友吗?”他反问道:“别那么看我,好吧,也许,我们当初一个个的都是别人眼里的怪人,我想如果没有意外,今后恐怕很难再相见了。”
         “您是在遗憾吗?”
         “不,当然不。”陈默反驳,又补充道:“没什么好遗憾的,我做了自己该做和能做的事,分别通常是这片大地的常态,既有相遇,也自然要别离,天下无有不散之筵席。”
         “……刚才那句话是?”
         “一句炎国谚语。”
         闪灵再次沉默了一小会。
         “您也打算对那位阿斯兰殿下说相同的话吗?”
         陈默听到她这么问。
         他短暂的安静下来,闪灵的目光望向他,于是他没再去看萨卡兹的目光。
         过了好一会她才听到陈默的回答。
         “我们都知道会有那天。”
         他说。
         可我们都会以为,如果不去提起,就能让它再久一会儿。
         都道见惯世间伤心事,不曾想,一遇别离更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