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不再说话了。
他安静下来，安静下来的他走下碎片大厦指挥塔，萨卡兹一如既往沉默的跟在他身后。
他还有很多事需要去做，时间一点点向前，可留给他的时间却是有限的，即便是阿斯兰的嫡系们也依然对城内处置那些贵族与议会大人物的方式抱有妥协，在他们眼中，他们已经成功赢得了这座城市，所以不必做的太绝，又更何况那些失败者已经向他们表示了臣服，既满足了他们的虚荣又给他们带来了利益。
但陈默不这么看，改革从来没有讨价还价可讲，他不会给伦蒂尼姆的改革留下祸端，因此所有在他名单上的人，无论是阿斯兰派系还是城中原本的议员和大人物，在确保他们再无勾结与起复的可能前，他不会留情。
可还有一个人，一个人的名字，他迟迟无法做出决定。
阿勒黛-坎伯兰。
历史通常证明这种方式对于维系稳定有着重要的推动作用，历史也通常证明做这些事的人向来不会留下什么好名声于结果。
随着他越发凌厉和狠辣的手段在伦蒂尼姆展开，现在没人是他的朋友了，他就像被扔到这座城市的外来人，在伦蒂尼姆眼里他成了一个潜在的敌人，而在卡兹戴尔，他却倒向了阿斯兰。
不管怎么看，他都像是在伦蒂尼姆清除异己，好实现自己明目长胆的野心，不过阿斯兰王嗣并没有因此而跳出来斥责他，王嗣的沉默和犹豫不决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他的气焰，没有王嗣的命令，而他又身兼着卡兹戴尔来使的身份，所以伦蒂尼姆的贵族也拿他毫无办法，他们气愤却无可奈何，又不愿惹祸上身。
无人带头的他们，不过是一盘散沙。
议会已被解散，伦蒂尼姆有两万城防军，在经历改革的当下，这两万名城防军除了王嗣的命令外，谁也无权也不敢私自调动，况且没有蒸汽骑士协助，这两万民城防军未必是四千萨卡兹的对手，而议会卫队正在经历解散和调解，谁也没胆子在这种紧迫的时候冒头。
时间实在是太好了，好到放眼伦蒂尼姆，现在竟然没有一个人能阻止他的行为，他们也会猜测，是否王嗣早已默许了这件事在伦蒂尼姆发生，是否王嗣只是因为身份，而不好清算当年的政变。
有心人认为自己已经猜测到了王嗣的态度，理所当然的甚至有一部分贵族看到了这位年轻外来将军今后的前程似锦，不出意外，他的权势将在伦蒂尼姆一手遮天，权利由此而汇聚，却一一被拒之门外。
现在倾向伦蒂尼姆议会和大人物的势力像是曾经政变后害怕被议会卫队和城防军的军官找上门的阿斯兰贵族和拥趸一样，也轮到他们开始惶惶不安，胆战心惊恐惧某一时间，萨卡兹便会登门拜访，秘密将他们带走。
清晨的坎伯兰公爵府
“艾尔希。”
“早安，阿勒黛小姐，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
时光让曾经年幼天真的坎伯兰长女长大成人，时光也让曾经年轻的管家艾尔希渐渐老去，沉稳。
在失去了公爵府后，这种被荒废多年的府邸当过藏匿士兵和物资的据点，也当过中转线人的中转站。
二十年过去了，庞大的府邸到处都已经荒废，曾经漂亮的花园早已不复当初，自从公爵离世后，再也没有客人登临过这座府邸的大门，庞大的府邸也仅剩下两人在此相依为命。
“这身礼服是不是太出格了一点，我不记得家里还有这种衣服。”
阿勒黛看着艾尔希为她准备的礼服，她有些略微出神，明媚的阳光落进花园的杂草丛里，只有几株不显眼的花长在一角被艾尔希精心照管的花丛里。
“这是公爵大人留下的礼服，我改了改，以您现在的体型正好合身。”
管家艾尔希温声回应，“我想公爵大人如果还在，也一定会很高兴看到您穿上这身礼服。”
“是吗？”
她看着艾尔希，年轻的坎伯兰露出笑容。
“……小姐，我很久没有见您像这样微笑了。”
“嗯？”
阿勒黛愣了愣，随后她问：“我现在是不是太放松了，明明伦蒂尼姆的局势正到了最为紧迫的时候。”
“我的确听说了一些传闻，小姐。”艾尔希说，她为阿勒黛换上礼服，细心的整了好熨了一个清晨的礼服的衣角，以让它看上去没有半点瑕疵，尽管是二十年前的款式，可穿在阿勒黛身上依然朝气蓬勃。
背对着官家的阿勒黛微微挑眉。
“你是指那些和殿下一起回来的萨卡兹？”
“很多人都对他们感到不安，小姐，简直就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一样。”艾尔希轻声说。“我听说已经有不少议员和大商人一夜之间在伦蒂尼姆失去了音讯。”
“……”
阿勒黛沉默下来。
他也想起了一些传闻，一些关于阿斯兰派系中流传的传闻。
“现在大家私底下都在传，说那位大人在卡兹戴尔的时候被称作屠……”
“慎言，艾尔希。”阿勒黛忽然出声打断了艾尔希的话语：“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
艾尔希的动作停顿下来。
“那我们那位殿下又是如何看的呢？小姐。”艾尔希轻声问。“亚历山德莉娜殿下，对于二十年前发生的事，她又会如何处理。”
“……”
“对于我而言，能交付信任的人，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了。”阿黛勒回答，艾尔希向后微微退了两步，阿勒黛理着袖口。
“维多利亚很幸运，艾尔希。”阿勒黛回过身：“我们的殿下有一颗强大的心，颠沛流离的苦难并未磨灭她的正直与赤诚。”
“……”
“您只说维多利亚……那您呢？阿黛勒小姐，您怎么看待那位殿下？”
“我希望她有一个光辉的将来。”阿勒黛轻声说。
她站在艾尔希面前，清晨的光洒落在门口，那身漂亮的礼服衬托着阿勒黛年轻笔直的身躯，她站在艾尔希面前，恍然间像极了曾经的公爵大人，她有着父亲的影子。
正直高洁的坎伯兰。
“小姐，亚历山德莉娜殿下依然记得坎伯兰的付出，我虽然只是区区管家，但我仍感她的恩，这是坎伯兰家族付出的证明，可我还是会为您担心……”
“……”
阿勒黛没有回答，过了几秒后，她才开口。
“昨夜，我又收到了信。”阿勒黛忽然说：“她……很心急。”
“可是您明明已经与殿下重逢！”
艾尔希急忙说：“您还记得二十年前吗？殿下带着诸王之息来到这里，那一定是某种预言，或许很快就会应验！”
“我们已经等了那么久，小姐，您可以……”
她的话让阿勒黛沉默下来，她短暂的出神，随后摇了摇头。
“艾尔希，我早就不再等待了。”她说，望向窗外花园：“吉姆离开了多久了？”
“出事之后第二年，他就辞职回到了半岛郡。”艾尔希回答：“二十年了，我们家里，有二十年没有过园丁了。”
“我从小就很喜欢长在那边的灌木，它时不时会绊倒我，可开出来的花是金色的，小小的，非常漂亮。”
阿勒黛望着花园轻声说：“吉姆走了以后的那个冬天，最初的那一批全都死了，妈妈到处托人去找新的种子，才发现原来它是米诺斯最名贵的品种，买下那些种子的钱足够一个伦蒂尼姆的普通家庭生活足足五年。”
“……就算失去了某一种灌木，您的花园也依然美丽。”
阿勒黛抿着唇，她轻轻摇头。
“我努力过了，艾尔希，我们都很努力，为了让花园保持整洁，无论是寒冬还是盛夏，你都不停在这里劳作，可没了那些名贵的种子，我们的花园再也回不到最美丽的样子。”阿勒黛回答：“在爸爸去世后的第五个新年里，我给她寄了一封信，她的回信里，附带着坎伯兰家早已负担不起的花种。”
她的话语微微停顿。
“所以艾尔希，我们只是……一直都是这么生活的。”
“公爵大人要是在这里的话……”
“她总有许多手段。”
“不，小姐，我是在说您的父亲。”
“……”
“我都快想不起他的声音了，艾尔希，也许只有站在这花园里，我才能……才能勉强回忆起他如何握着我的手，教我挥剑，又把我抱起来，让我坐在他肩膀上。”
她轻声说：“很多年以前，我曾想把它们留在花园里，艾尔希，我用尽了一切方法，花园，甲胄，还有爸爸的影子。”
“可是，想要最廉价……我还记得小时候我还想要成为蒸汽骑士呢。”她说着无奈的笑了笑：“艾尔希，我很偶尔很偶尔也会想，长大实在是一件残忍的事，不是吗？”
“除开那些最好运的家伙，我们最终只会成为一个个疲惫又庸常的大人，小心翼翼，言不由衷，在浪潮下尽可能抓住一点救命稻草，然后再也不松手。”
“艾尔希，在你小的时候，你想成为什么？绝不是某个没落人家的管家，对吧。”
“不，能陪在您的身边我很荣幸。”
“别骗我。”
“……也许……我小的时候停了很多吟游诗人的故事。”艾尔希不确定的回答。
阿勒黛眯起眼睛。
“嘿，吟游诗人艾尔希。”
“您别捉弄我了。”
“然后，成长这件事，就是把我们小时候一切自认为能触及的可能性，一点点推倒，碾碎，最后化为齑粉。”阿勒黛感叹道：“然后我们就到了这里，我能留住坎伯兰家的荣耀吗？艾尔希，早就不可能了，我现在已经是阿勒黛了。”
“您也是阿勒黛-坎伯兰，您一直是坎伯兰。”艾尔希的语气无比笃定。
“现在已经不一样了，殿下已经回来了，小姐，殿下会支持您的，您还有其他选择。”艾尔希忽然说，她拉住了阿勒黛的手。
阿勒黛回过头看着自己的管家。
她望着自己的眼神满是祈求。
“您不是说您愿意相信殿下吗，小姐，我……我真的很害怕，害怕某天您像是公爵大人那样再被闯上门的人带走！”
艾尔希说，她握紧了阿勒黛的手：“我老啦，小姐，就算现在真的有机会操起乐器，也弹不出什么悦耳的曲子了，可是小姐，您答应过我的，或许您觉得那只是小时候的戏言，但我至今都相信，您可以做到。”
她看着阿勒黛。
“将来您会成为比查尔斯-林奇更伟大的蒸汽骑士，成为比您先祖更伟大的蒸汽骑士，您会让我看到的，对吗？您会重拾坎伯兰家曾经失去的一切。”
“艾尔希！行了，她不会允许……”
阿勒黛这么回答。
又何况，从自己做出决定起，就已经不可能了。
“无论您做什么决定，我都会一如既往地支持您。”
艾尔希松开手这么说，阿勒黛张了张口。
“我不会催促您，您总能做出正确的决定，不论这个决定会发生什么。”
她还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
她看着自出生起就与她朝夕相伴的这个人，她们一起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他们都已经被岁月改变成了从未设想过的样子。
将来，将来是不确定的，人大都没法保证自己将来会是什么摸样。
阿勒黛突然意识到，她也已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笑着的艾尔希了。
她突然感觉到了从心底涌上的，久违的平静。
她挣扎过了。
如果她仍然有机会——
脚步声打破了阿勒黛的奢望，她和艾尔希一同望去。
那人不知何时来到了府邸。
她们听见那人开口。
“阿勒黛-坎伯兰。”她喊出阿勒黛的名字。
一个自己供认自己的叛徒。
也许对坎伯兰而言，这是最好的结果，先代们从未选择背叛，她也不会使坎伯兰的荣誉继续蒙羞，即便为此付出的是她的生命。
可她没想过，她等来的不是萨卡兹的卫兵与一根绞索，而是亚历山德莉娜的亲自到来。
“殿下？您为什么……”
“你不欢迎我来吗？阿勒黛。”